犹如当头喝棒,澹台盈顿时知道自己这是急于顶撞对方,才如此失言,他暗自摇了摇头,对自己的气量感到羞愧不已。
这竹节一般的手指刚搭到白忘言的手腕时,唐麟忽然“咦”了一声,他急忙又换了只手去切脉,陶陌在旁边见这位“千毒针”举止之中掩饰不住的诧异,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唐师兄?”
而白忘言似乎也是察觉到了自己这病情有些不对劲,他勉强抬起头来,艰难的问道:“我……是要死了么?”声音极轻,就像是将要从指缝中流走的细沙所发出的虚弱声响。陶陌被这充满绝望的问话刺的心中一痛,白忘言本可以有着人人都足以羡慕的才华,而如今,他竟要像是残烛一般在自己怀中消逝吗?伸手将那被汗水浸染贴在脸边的白色发丝撩开,陶陌的视线与怀中人相撞在一起。
那平日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此时就像是蒙着一层雾。
这狂风骤雨般的羞愧,简直要将陶陌整个人击碎,他的手紧紧地扣住白忘言削瘦的肩膀,恨不得将对方的魂魄都紧紧地扣入怀中,不让其如此消逝。
一听白忘言如此问话,唐麟手推了推脸上的狐面,点了点头,却又是摇头,语气之中颇为诧异:“这我真是有些琢磨不透。脉在皮肤,似有似无,如鱼在水中游……可这不对。”他使劲摇了摇头,手抚着狐面,“不对。”
“哪里不对?”陶陌急忙追问。
“啧,”唐麟咂了咂嘴,叹了口气,将手从狐面上撤下来,站起身来去桌上拿来了一只石碗和一根针,边将针在火上烤了一下边回答道,“简单来说,就是这位……暂时还不会死,待我解了他血中剧毒再说。”
暂时还不会死。一听这话,陶陌本来悬着的心刚落了一半,却又重新悬了起来,“暂时”的意思是,以后还是会被这要命的剧毒取了性命?他慌忙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毒能解开吗?”
“师弟,你信不过我的医术,就不会千里迢迢来这穷乡僻壤了!”说话之时,唐麟已是取了撩过火苗的针,往白忘言的胳膊上猛地一扎,顿时,那暗红色的毒血就顺着流入放置的石碗中,见取得够了,唐麟便将白忘言的血止住,晃了晃手中石碗,起身对陶陌道,“我这就去查查这毒什么来头,你们就先在这边稍作休息吧,若是闲的无事,也可去这寨子里转转,“说到这里,唐麟的语调顿时变得格外低沉,“只是……千万别靠近那挂着彩色布条的房子。”
“你们就是唐大夫的客人吗?”
银铃般悦耳的嗓音,就这么从屋外传了进来,倚在门边的澹台盈扭头一看,才发现是个年岁不过十七、八的美貌少女站在门外,眨着一双极灵秀的杏眼,冲他们这边好奇的望了过来。
“我叫阿莎,”那少女笑着道,“你们去寨子里玩的话,需要向导吗?”
第68章 疑点
她这话是对着澹台盈问的。
可神剑少谷主却在这一瞬间愣住,没有点头,自然也是没有摇头,只是睁大一双罕见的天蓝色眼睛,极为诧异的看着面前这对着他微笑的少女。
少女见他没有回答自己,微侧了侧头,笑着摆手道:“怎么啦?不想去寨子里逛逛吗,我们这边可好玩啦!”
唐麟转过头来,望向那女孩,随口说道:“若是觉得闷,就让她带你去看看吧,她对这里熟得很,比你自己瞎转悠强。师弟,你跟我来一趟。”说着,带着狐面的男人就将盛着毒血的石碗捧在手里,快步向门外走出去,话中让陶陌跟他走,一走起来却没有让陶陌跟上来的意思。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陶陌小心翼翼的将重伤的白忘言抱下来,让他安稳的枕在枕头上,又将他的领口拉上,拽过薄被,待一切安顿好了后,陶陌才缓缓站起身来,向屋外走。途径澹台盈面前时,黑衣剑客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澹台盈与陶陌的目光对视,又向外那陌生的女孩子望去,他伸手揉了揉头发,对那自称“阿莎”的女孩子笑着道:“不好意思啊,我的朋友受了重伤,我得留下来照看他。”
“啊呀,”那女孩子眨了眨眼睛,脸上顿时露出有些抱歉的神情,“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呀……”
“没事没事,姑娘你太客气了!”澹台盈赶紧摆了摆手,就在这时,余光瞥见白忘言冲他招了招手,“山与氵夕”那虚弱至极的人费力撑着身子,使劲咳嗽了几声,他连忙快步走到床边,还以为白忘言是哪里不舒服。
“怎么了?”澹台盈这句话刚一出口,白忘言就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就随她去转转,”白忘言紧锁眉头,目光却不似方才那般暗淡,虽是被剧毒折磨痛苦不已,但那双眸子却亮的像是乌夜中的星辰,他哑声道,“那白雾不对劲,兴许……那女子知道什么。”
澹台盈一听,竟是着急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那白雾的事!病成这样,万一我这一出去,你这……陶兄还不得杀了我!”
一听他提起“陶陌”来,白忘言的嘴角不自觉的一上翘,但随即又正色道:“这……咳咳,可不是什么……小事啊!”他这毒入五脏六腑,光是说句完整的话就极为费力,半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澹台盈见他咳嗽的撕心裂肺,忙从壶中接了杯水给他半喂下去,可手刚一触到他的皮肤,顿时感觉又潮又冷。就在这时,白忘言将水杯递给他,又是轻推了他一把:“你跟她去!”
这语气焦急,澹台盈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他生怕自己这一走,白忘言万一出什么事,陶陌回头怪罪下来,谁都不好受。见这神剑少谷主还是如此犹豫,白忘言干脆厉声道:“出去!”这一声刚出,又是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看白忘言如此坚决,澹台盈挠了挠头发,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将水壶与杯子放在靠近床的木椅上,匆匆走到了门外。
“阿莎姑娘。”
那女孩子正蹲在院子里翻看着晾晒的药材,见那有着蓝色眼睛和长卷发的奇怪男子从门里走出来,有些惊讶的站起身来:“啊呀,怎么啦?”
“不是说要带我去寨子里转转吗?”澹台盈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我们走吧。”
少女望了一眼屋门:“你不是还要照顾朋友吗?”
“他说想静静,非要我出来,哈哈,”这么说着,澹台盈无奈的笑了笑,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正好我也是第一次来这边,还要劳烦姑娘当向导了。”
“啊呀,外面的人都像你这么客气吗?”少女对澹台盈如此彬彬有礼的举止有些意外,她赶紧摆了摆手笑起来,连着手腕上带的蝴蝶银饰一阵晃动,发出悦耳的响声。
“你是唐大夫的客人,当然要好好招待!唐大夫可念叨了你们好久啊!”说着,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澹台盈面前,拽过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到篱笆门外。
听到两人离开的脚步声,白忘言这才缓缓掀开薄被,从床边坐起来,他目光在屋内游走一遭,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被汗黏在脸旁的白发轻轻拨开,双腿盘起,手捏起诀,垂下双目开始打起坐来。
明澈的河水自远处流经这小小的村寨,当带着狐面的高大男人与异乡的黑衣剑客经过那河流上架起的小石桥时,在洗衣服的当地妇女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口中还向他们喊着什么当地语言。
但一定是美好的问候,他们的脸上洋溢起亲切与热情,并非是假的。
陶陌跟在唐麟身后,看着唐麟以当地语言回应那些问候,心中忽而洋溢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那些向他们问好的当地妇女,在恍惚之中竟是化为了另一番面貌。淳朴的村妇们在河边辛勤的洗着衣服,聊着东家长李家短,忽而一抬头,对他大声喊起来。
“陶家的小子,看脚下,别摔倒了!”
就在那时,他脚下一滑,身子突然向桥边歪下去。
“师弟。”低沉的声音猛地响起。
猛地从昔日回忆之中被拽回来,陶陌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下,没有从桥上跌落下水,那群在河边洗衣服的依旧是当地的少数民族妇女,没有什么让他注意脚下的村妇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陶陌使劲甩了甩头,刚应了一声准备走时,那狐面在眼前倏然放大,唐麟就这么靠近了他,使劲的盯着他的脸,紧接着,这身材高大的男人捉住了他的手腕,探指一切脉。
“你这几日累了吧,今夜好好休息,”唐麟叹道,“幸亏只是休息不足……”
“这话……是何意?”陶陌诧异问道。
“还以为你也中了什么毒,”唐麟摇头道,他一边向河对岸的林子里走,一边缓缓道,“方才在屋里,有些话不方便告诉你。你那朋友,毒中的蹊跷。”
其实方才唐麟为白忘言把脉时,陶陌就已猜到了半分,只是没有确认而已,既然毒医双绝的唐麟这么直接告知,他忙追问道:“如何蹊跷?”
唐麟沉吟一阵,忽然在林边停下了脚步,摇头:“你与他交情不浅吧?”
“当然不浅。”陶陌回答的直截了当,“白先生之前为我解围,此次受伤又是为了救我性命,与我有救命之恩。”
想着陶陌曾在书信之中描述过的片段,唐麟手抚着狐面,原地走了两步,忽而停住:“那你可知他什么来头?”
“出身书香门第,琴艺师从昆仑琴仙商秋暝……师兄,你问这做什么?”
一听“昆仑琴仙”这四个字,唐麟狐面下的眉头顿时拧紧,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还真是有如此渊源!我猜的一点不错……那商琴魔独门心法‘寒玉心经’走的是一门炼寒气的路子,既然是他徒弟,有寒气护心脉自然正常不过。”
“寒气?”陶陌一愣,皱眉反驳道,“可白先生他不曾修炼武功啊!”
“不会武功?”唐麟摆了摆手,“那他师父给他输真气也不是什么怪事。可还有一点,若真如你说,他不会武功的话,商琴魔寒气霸道至极,又是如何将这股阴寒内力输进他体内,还不至于弄死人的呢?他的脉象本是死脉,若不是有胡老头的药和那股寒气护着,早就死了。难不成是胡老头医术见长……”
见唐麟在自己面前端着那碗毒血仔细分析,陶陌原本坚定的心中却忽然是稍稍移动了一些。他本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白忘言,但他确实也见过商秋暝那霸道肆意的内力,不会武功的常人被如此强横的内力打进体内护住心脉?
胡四手不愧是当世神医啊!
陶陌这么暗暗地想着。
第69章 信任
见陶陌的脸上露出稍许“恍然大悟”的表情,唐麟还当他是想通了,便有些迟疑的推了推脸上的狐面,继续说了下去。
“胡四手再怎么妙手回春,也绝不可能如此这般。那位‘白先生’与你所说之事,不可全信。”
陶陌忽然扬起头来。他本以为唐麟刚才那番话是在自言自语,却不料对方只是拐弯抹角的让他怀疑此事,顿时心中有些不满起来,他冷着面色,缓缓吐出几个字。
“他不会骗我。”
“师弟,你在信中说,你已经见过了葛师叔吧?”唐麟慢悠悠的说着,“那么,对于这位‘白先生’,葛师叔可否提及过?”
这句话砸在陶陌的脑海中,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句早被陶陌遗忘脑后的话重新就这么被唤回来。
“要格外小心那名叫白谨的人,莫要给予他完全的信任,离得越远越好。”
葛先生的叮嘱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陶陌怔怔的望着面前的狐面人,却忽然是将手按在自己胸口,攥住了那片黑色的衣襟,他紧锁眉头:“说过。”
唐麟了然的“哦”一声:“看来不是什么好话。”
陶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将紧攥着衣襟的手垂了下来,半晌才冒出一句:“我信他。”
他这句咬的一字一顿,首字极重,唐麟见他态度奇怪,当下已经猜到了几分,心里暗道这小子仍是如幼年那般执拗,也就不打算再说什么。可他当捧着那石碗往林子里走了几步,忽然又是回过头来,转而望向跟在后面的陶陌。
“对了,师弟。”
陶陌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大概有所不知,那昆仑琴魔的一头雪发,乃是其修炼‘寒玉心经’所致,此功阴寒至极,寒气透骨浸髓。”唐麟那悠悠然的声音从狐面下透出来,在深林之中散去。
慢悠悠的说完这句话,千毒针捧着石碗,踱着步向林子里走去了,只留下陶陌一人站在林边。
这句话,说出来轻飘如烟,却像重锤砸击陶陌的心脏。
行走江湖中,他也是听说过这《寒玉心经》的。数年前这《寒玉心经》与《离火诀》将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不管武林正邪还是大小门派,均想将这两本玄妙心法据为己有,可就在心法争夺战如日中天时,两本心法竟是双双不知所踪,从此,江湖中也像是止了这波澜,唯有茶余饭后当做奇谈讲起。那昆仑琴仙功夫恐怖,他也是亲眼见识过的,而那一头白霜般的长发更是印象深刻,功力迸发之时,宛如狂雪。陶陌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是无法挪动脚步,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唐麟这是在拐弯抹角的告诉自己,白忘言或许身怀武功,更是修习那传奇心法‘寒玉心经’之人!但……
他不信。
行走于世间,因果皆与“选择”二字攸关,而能对自己做过的选择不后悔,乃是极难之事。可陶陌现在对这个选择毫无犹豫,若是连那将自己从无边黑暗中拽出的人都不给予信任,那又与身处绝望之中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