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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裘融合上刚赶制的藤编小门,回头则看见团团和阿球正在研究银狐留下来的香樟叶。
“裘大夫,狐仙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团团举起树叶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也没在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裘融略微思考半晌,道:“山上的香樟树不是只有一棵吗?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球和团团皆是眼睛一亮,他们说干就干,化成兔子原形飞快地出门钻进了草丛里,裘融不放心地追出门,可眼前哪里还有两只兔子的踪影。
很快,团团和阿球便远远瞧见了靠近山底的那颗樟树,这里算是山林与人类村落的交界处,平时很少有动物和凡人经过,十分幽静,两只兔子加快了步伐,嗖得从冬日枯黄的草丛中跳出来,吓得在树下休憩的小姑娘一大跳。
阿桃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她低头对上两双红宝石般的眼珠,惊诧道:“……兔子?”
下一秒,阿球和团团瞬间又钻回了草里,吓得全身毛发炸裂,两妖惊魂不定地回头跑了老长一段路,阿球忽然停下道:“刚那凡人女孩的手里也拿着香樟叶,你说有没有可能……?”
“……哈?你确定?”团团动动三瓣嘴,又不死心地鼓足勇气原路返回,女孩果然还未曾离开,他们偷偷伏在树边的石头底下,就听女孩忽然小声嘀咕道:“坏狐狸,怎么还不来!……给我一片香樟叶,到底什么意思吗,死小白,臭小白……明明答应了吃到烧鸡就陪我玩,说话不算数……”
阿桃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落寞地将脸埋在了膝盖里,“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谁都欺负我,连小白都欺负我……”
窸窸窣窣的枯叶声响起,阿桃瞬间将脑袋抬起,她满脸都是欣喜,见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那只银狐狸。
“呃……”一名上身为十四五岁的女孩,下身为毛茸茸兔腿的少女怯生生地看向阿桃,她的身后则站着一个捂住半张脸的少年,两人小心翼翼地与阿桃隔着一丈的距离,还是少女胆子稍微大一些些,她鼓足勇气道:“要……要一起玩吗?我们……可以一起去荡秋千!”
*
东国是一个非常小的内陆国家,全国仅有六座城池,离蔓山最近的那座城便是它的帝都,最繁华的地段。
竹涧先前去买药的乡镇还算比较偏远的地区,他们租了两匹马,堪堪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帝都的城门之前。无数做买卖生意的百姓排队出城,也有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排队入城,像爻楝这样兜帽遮脸的还有几位,但经过城门接受检查时都得老老实实地摘下。
趁着最后的机会,竹涧又屏气凝神试了一次匿物术,爻楝手里牵马的缰绳顿时消失不见。
“竹涧……你真的没有学习法术的天赋。”爻楝很忍心打击他,因为他知道竹涧根本打击不动,事实也是如此,竹涧哼哼着你给我等着,孜孜不倦又拿起写好的小抄记阅起来。
排查的守卫隔着老远就盯住了爻楝这名可疑人物,在轮到他时严厉地呵斥道:“干什么的,把兜帽摘下来!”
“你——!”竹涧瞬间就要炸,爻楝早知道会如此,提前便握住了他的手,此时用力将人往身后一拉,温文尔雅道:“是进城寻人的。”
“寻谁?我再说一遍,把帽子摘下来!”
爻楝充耳不闻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寻此人。”
守城军爷半声怒嚎卡在喉咙里,双眼触及常字的瞬间整个人跟一块被冰水浸泡的烙铁一样泄了气,他试图伸手去碰木牌,又在半途中改为双手合拢恭敬地接。
爻楝很是满意,轻轻地交与他木牌。
银狐打了个哈欠,它在爻楝腿边蹭了一圈,后者会意微微曲膝,银狐立刻蹬着爻楝的大腿跳进了他的怀里。
“……”竹涧心情十分微妙地将下巴磕在了爻楝的肩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是莫名其妙想把银狐捞出来,扔得越远越好。
“怎么了?”爻楝肩窝忽然一重,他关切地询问道:“是累了么?”
“……没有,你一个凡人都未疲惫,我又怎么会累。”
“那不尽然,你先前不会骑马,一路都很紧张。”爻楝说着用手指顺了顺竹涧散落在他肩头的乌发,发尾扫过银狐鼻尖,痒得它打了个小喷嚏,“等到了客栈用了食你可以去床上睡一晚,休息下。”
“哼。”竹涧嘴上不说,心里却对爻楝的关心很是受用,他摸摸爻楝腰间的佩剑,要求道:“我想和我哥一起睡。”
“……”爻楝简直怀疑自己的听觉,“什么?”
“和我碎空大哥一起睡。”
爻楝:“……”
爻楝头痛欲裂,“好……今夜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弟二人了……”
守卫再次回来完全换了一副态度,他毕恭毕敬地归还了国师府的名牌,也不要求什么查看整容,弯着腰低着头请爻楝一行人进城。
原本银狐在地上还不醒目,它如今光明正大地被爻楝抱在怀里,来往行人一眼便见到,纷纷瞪大了眼睛盯住不放,甚至还有些停住脚步似要跪下。
爻楝和竹涧都十分费解,还是跟随他们进城的守卫恭敬地问道:“大人,您怀里的这只是狐狸还是圣犬呢?”
第34章 石像
圣犬?爻楝想起了先前在村落里, 那名叫阿桃的小姑娘所言:东国以银色皮毛的犬为尊,他皱眉道:“是狐狸。我们是从月国来的, 不知晓东国的习俗信仰,还请见谅。”
“原来如此……”守卫点点头, 他手握长/枪/站姿笔直, “大人, 在我们东国,银色尖嘴犬是圣犬, 是仙人的使者, 是祥瑞的象征。”
东国竟然真的是以狗为尊?竹涧望了爻楝一眼, 再用一种十分不可思议的口吻道:“可我们这只明显是狐狸吧。”
“大人。”守卫往前快走两步, 站到了一座巨大的石雕前,“大人们请抬头看。”
爻楝这才发现城门内左右各立了一座巨大的石人像,守卫身后这座人像面容微微带笑, 神情慵懒, 似是刚从睡梦中被唤醒,它周身拢在霞光祥云之中,长发随意披在肩上,金玉为冠,一手持折扇, 扇上镶嵌着数颗各色琉璃宝石,扇面绘着精细的山水图, 而另一手上则抱着一只狐狸。
——或者按逻辑来讲, 应该是一只像极了狐狸的狗。
“此乃昆吾仙君人像, 百年前,此犬贪玩偷溜下凡间,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东国,被我朝高祖养于左右,昆吾为寻回爱犬也来到了东国,正逢东国遭遇罕见的旱灾,饿殍遍野,我朝高祖一代明君,无偿归还圣犬,且愿以命换一场甘霖,他的仁慈大义感动了仙君,他施法降雨,救东国黎民于水火之中。
也因此我们东国不供佛不供菩萨不供老君,供昆吾仙君,也将误打误撞来到东国的仙君爱犬奉为圣犬。”
竹涧真的很想揪着守卫的铠甲嘶吼:哪里是犬了!这只涂了白漆,又因下雨和风吹日晒变得斑驳不堪的动物分明就是一条狐狸!简直和爻楝怀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但是他非常沉稳地忍住了,但没想到的是爻楝居然没忍住把竹涧想问的话问了出口,在守卫解释完毕后,爻楝立刻举了举盘在他手臂上的银狐,问道:“恕我直言,若是唐突军爷莫怪,这只圣犬外貌十分相近于狐狸,请问当年是如何确定它为犬类的呢?”
守卫笑了笑,“史书上记载,昆吾君仙人之姿从天而降,开口便唤道:狗狗,来,向来只听从高祖一人的圣犬即刻立起耳朵,一跃跳至昆吾君座下莲花台之上。”
“……”
竹涧悄悄凑到爻楝耳边,低声道:“万一昆吾君本人就喜欢给自己养的狐狸取名叫狗狗呢?”
爻楝也侧过脸,与竹涧挨得极近,耳语道:“若是昆吾君,那很有这种可能。”
“嗯?”竹涧揉了揉酥痒的耳朵,“听你话的意思,好像你认识昆吾君,知道他的秉性?”
“呵呵,”爻楝弯着眼睛笑起来,“我是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还记得我买你的云生阁吗?那便是他名下的。”阁中就连跑腿小厮也全都是成妖数百年以上的猛兽,天底下无论哪门哪派,无论是谁,到了云生阁都得服服帖帖地收起性子。
“什么你买的,就你那穷酸样,五十两金子都出不起,是爻筝买走的好不好?”竹涧说着不屑地啧一声,他将双手环抱于胸前,施施然走到了另一座石塑前,“那这位又是谁?看着和昆吾不是一个人……”
闻言爻楝也走到城门的另一边,他扬起头,忽然间愣住了。
石像面容端庄肃穆,眉宇间又是掩不住的温和,与一旁没有衣像懒懒散散的昆吾君完全相反的风格,这个石人全身一丝不苟的五重衣,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之上,左手则牵着一位刚抵他膝盖高的小女孩,女孩衣衫也穿着工整,认认真真地抱着一柄比她本人还要高的剑。
守卫朗声介绍道:“这位是——”
他话说到一半便被爻楝的声音打断,“辰朔……仙君?”
爻楝轻微有些愣怔,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师叔的雕像。
“是的,”守卫点点头,“在太祖立国之初,一场危及所有城池的瘟疫几乎屠尽了东国的百姓,正在此时,辰朔仙君游离至此,他道太祖乃真龙天子众望所归,不忍东国百姓受苦,他命侍女在曲河之中赐下神露,只要东国百姓饮下曲河中的一碗水,病痛立刻不治而愈。我东国地小人稀,虽天公不作美,旱灾涝灾频发,但幸能得两位仙君的垂怜,且当今圣上是罕见的明君,东国必将繁荣昌盛,传万代而不衰!”
“……”这一通吹的,表面上歌颂两位仙人,实际上全是他们东国帝王的功劳,就连天上的仙君都被君王的个人魅力所感动,特地下凡来帮他们镇恶消灾。竹涧想讥讽一时间都不知道从何谈起,只得撇撇嘴一言不发。
爻楝毕竟是小辈,师叔又不是好功喜大爱吹嘘自己的人,年轻时的功绩他是一概不知,只隐约从长老和掌门师父口中得知辰朔师叔在外颇受爱戴。
但如今看来,怕不仅是一个爱戴了得,一国百姓自愿为他立像奉为神明,日日供香火祈福,必然是有大功德。
爻楝虔诚地双手合十,在辰朔师叔的石像前恭敬地行礼,竹涧瞥见他如此郑重地模样,忽然胸中冒出了几分揪心,他也不懂这是什么情绪,只是凭着直觉安慰道:“你……你别是想回君湖岛了吧,他们待你又不好!那群蠢货师弟妹,不要也罢。”
“非也,他们待我自是极好的。”爻楝回过头,看竹涧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意想中的挑衅和戏谑,反而流露出一种不应属于他的关切,爻楝心中一怔,很快明白过来,笑道:“竹涧,你来。”
“嗯?”
“你看这女童。”爻楝伸手指向辰朔牵着的抱剑侍女,“你可知晓她是谁?”
竹涧怎么会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小姑娘是谁,“谁啊?辰朔他闺女?”
“是——”爻楝笑意愈深,“是莞月师尊。”
“……”
“看她手中这剑,名曰火麟,我绝不会认错。”
“……”
与竹涧一道说不出话的还有一旁本保持得体微笑的守城军爷,他原想着眼前两位大人是远道而来的国师府贵客,然而隐约听见云生阁这种只存在于仙侠话本和说书人口中的词汇,最后他竟然还亲耳听到了什么辰朔师叔、师尊,君湖岛。
军爷惊得长枪都拿不稳了,直到爻楝和竹涧说完悄悄话,唤他准备离开时方才如梦初醒。
“啊!哦……大人,这边请。”军爷扶了扶头盔,震惊地在前边带路。
“……这人怎么一惊一乍的,别又是只兔子妖吧?”竹涧揪住银狐的后颈毛,把它往地上一丢,“自己走,懒死你了!”
银狐:“……”
它委委屈屈地瞥爻楝一眼,后者微笑着合拢颈边的绒毛,将自己全身都护在暖和的外袍里,银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助跑起跳跃上了竹涧的背,盘在他的肩颈后方死都不下去。
一剑一狐就这么‘开心’地‘玩耍’一整路,直到走出去许久,竹涧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下,爻楝,他是在把我们往哪儿领?”
此时爻楝已经在常府门前站定,闻言他回首微笑嗯了一声表示疑问,军爷行一个礼率先上前叩门,竹涧则是炸得跟只刺猬一样,“爻楝!!你答应过我不住他府上的!”
“嗯,是的。”
竹涧危险地眯起了双眼,“你这是打算说话不算话了?”
“当然不。”爻楝余光瞥见长鸣子一身家居常服带着一众仆役小厮,打开了正门来接,他握住竹涧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我只是答应长鸣子道长由他宴请我们一顿晚餐而已。”
“不行!”
“吃完就走。”
“……不行。”
“竹涧龙君,爻楝仙君。”这厢长鸣子已经走到二人眼前,守城的军爷也领过赏钱,说着还要值夜,匆忙告别离开了。
“竹涧,莫闹了……”爻楝好脾气地按压竹涧的掌心,银狐也跟着拿尾巴搔抚他的脖颈。
“我没闹!……烦死了你们两个……好吧……吃完就走啊!”竹涧说着没好气地瞪了长鸣子一眼,趾高气昂地迈进了国师府,银狐蹲在他肩上甩着大尾巴,酷似圣犬的外型为竹涧吸引了一路的惊呼。
长鸣子莫名其妙遭了一瞪,正奇怪时回头则看见爻楝无可奈何的神情,他若有所思道:“……两位的关系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