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冥冥之中, 天地万物都有它自愈的法门, 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深潭又见清澈, 隐隐约约还能瞧见那八十一个迷惑人心的洞穴埋在深水下,而能从那通往别处的, 也只剩下葬身火海的孤魂野鬼了。
地藏神教的大门屹立在这曾经的天堑之上, 纵横交错的链桥自下往上看把狭长的天空切割成了无数块, 不远处便是被炸得七零八碎的圣女墓残骸,同如今一派岁月静好开门迎客的地藏神教入口比起来,让人不忍去直视, 那些残骸下面埋着多少飞蛾扑火的痴愚,就要这么经年日久的沉寂下去,甚至灰飞烟灭了都还在几里相隔的废墟里,他们换来的崭新和自由,只能留给后来者去享有了。
“教主, 丘池国主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属下不敢收, 就停在那边的驿站里。”
来人禀报, 打断了秦筝的思绪, 他一身华丽厚重的丝质黑袍,杵在桥边上欣赏废墟快一个时辰了, 要不是偶尔眨一下眼睛,微风还能稍微带起几缕他飘逸的长发,已然像哪个因为长相俊美而受人拥戴的男天仙,在凡间为其泥塑了个金身镇在这。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突兀地开口问,全然没听清下属刚才说了个什么事,又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你刚才说什么?谁又送东西来了?”
“禀教主,是丘池国主。”
秦筝微微皱眉,明明知道当今中原武林没有任何一个门派还敢同他们南疆小国沾染上什么关系,何况是捅了个娄子,差点被朝廷发兵殴打的丘池国呢?
丘池国主还算个能屈能伸之人,造反的阴谋和人证前脚刚被五花大绑送到了皇帝跟前儿,他后脚就拟了一道归顺的文书八百里加急送了过去,还附上了一条,从此往后丘池国年年向朝廷纳税上贡,开出的价码把所有南疆小国算上还多出一倍不止,皇帝一看不用费钱费力打仗还有人上赶着送钱来,当即就同意了。
皇帝昭告天下严厉训斥了一番丘池国主治下不严,谋逆造反这样的重罪都归置到曲尘一人身上,旋即暗中调配了一倍的兵力镇守西南大营。
最可怜的是被当做了弃子的曲尘,皇帝没有杀他,保留了他丘池国师的身份,终身关押在刑部大牢,如此,丘池国百年来惯行的国师辅政制度无形中也被皇帝给废除了。
按道理来说,一切偃旗息鼓,丘池国夹着尾巴做人才是上上之策,他没事儿给地藏神教送东西,实在太过古怪。
“送来了些什么可有检查过?”秦筝朝驿站的方向瞟了一眼,当然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只是那个方向也是温庭云回家来的必经之路,这人不在身边的时候,秦筝就会习惯性地朝着那儿瞎瞟寻求点若有似无的“小别胜新婚”带来的悸动。
“属下打开来看过,并无什么贵重之物,大部分是南疆土产。”来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礼单照着念,“活鸡活鸭一样五十只,米酒果酒二十余坛,今春新茶三箱,陈茶五箱,还有一车土仪,属下不知那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蘑菇。”
“又是鸡又是鸭还有蘑菇?”秦筝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莫不是周老自己去南疆订了什么食材没告诉你们,不然怎么都是吃的呢?”
周老是无忧谷的厨子,自从教主迷上做饭之后,他在教里地位直线上升,毕竟有的人到现在都没跟秦筝说上过话,而周老几乎天天能见到他,他知道教主对九爷正浓情蜜意,天天换着花样做菜讨人欢心,于是周老时常自作主张地去采购食材,堆得库房都放不下了。
下属:“确实是丘池国主专程派人送来给教主的,还有一封国主的手书。”
下属递过来一折红通通的拜帖,秦筝光看那颜色就觉得古怪,打开后,里面夹着一张长长的礼单,粗略扫了一眼,连鸡鸭产自哪里都写得一清二楚,秦筝把礼单递给下属,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江湖上最近有什么传闻没有?”秦筝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江湖之中从来不乏茶余饭后的各种谈资,谁家掌门戴了绿帽,哪位大侠又给谁下了生死书,恩恩怨怨从未消减,驿站豢养的信鸽每天都在忙着这些事,然而消息传递来传递去,没几日也就烟消云散不再让人记得了。
下属虚瞟了他一眼,低头道,“不知教主问的哪方面传闻?”
“我的传闻,有吗?”
下属的眉毛动出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弧度,秦筝面上有些无奈,柔声道,“没事你说就是,反正这手书里也提了。”
下属如实道,“是有些关于教主的传闻,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到处散布教主要大婚的消息,刚传出来也没几日呢,怎的丘池国主能知道得这快,这么积极地……”
秦筝忍着脾气,转身便往无忧谷方向走,“我和谁大婚,你去打听打听,都怎么传的。”
“是谷主……”
秦筝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等他继续说。
“江湖传言,神教教主即将下嫁无忧谷,和九爷……喜结连理。”
下属咬着下唇,显然是在憋笑,可是他不敢在秦筝面前笑出来,忍的着实难受,刚一抬头看见秦筝噎住的样子,忙劝,“那帮子人惯爱捕风捉影,教主别生气,过几天也就不传了。”
不是捕风捉影,丘池国主话里话外除了道歉就是贺喜,明显有人知会了他这礼必须送到,还要头一个送到以表诚意和歉意,有这个能耐和胆量去江湖上散布消息的,除了温庭云只会有苏子卿了。
秦筝又好气又好笑,闹不明白他这是玩的哪一出,人不在跟前也不好发作,只能磨着后牙道,“去,把你们这位九爷给我请回来!就说我说的!立刻!马上!”
“属下这就去!!”
千里之外的九爷痞里痞气地坐在堂屋正位上,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当下心里一甜,十分自信地想,肯定是秦筝又想他想得发疯了。这几日喷嚏打得生响,闹得下属们以为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没伺候好九爷染了风寒,结果一连灌了几日姜汤,九爷人倒是好好的,喷嚏打得愈演愈烈。那只能是他说的那样,家里那位思念太甚,思出病了。
他手里攥着好几本账簿,方才差点众目睽睽之下睡着,现下倒是精神了许多,喜上眉梢地坐正了些。
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各大票号的掌柜,人人噤若寒蝉等着温庭云训话,而座上人抬着账簿信手翻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拧着眉神色沉重,底下人越看越胆战心惊,终于见他动了一下,各个挺直了腰背等着被骂。
然而九爷只是不咸不淡地道,“还成,我也不是不知道各家私底下都会留点油水,只要在我能接受的范围,这么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也没拿你们怎么着么,一个个慌什么……”
他换了个边,继续没骨头地靠着。
底下的人都松了口气。
“九爷英明!”
“杂家别的本事没有,生意可是会尽心尽力为九爷置办好!”
“我们也是!九爷放心,按您的吩咐,扩张的店面都是派了信得过的人去守着的,规规矩矩,绝对没有发生什么太过界的事。”
没有太过界就是过了界了,温庭云眉头一皱,“以前的臭脾气收收,我不想听见任何闲言碎语。”
“是是是!”
“不敢不敢!”
“没什么事了,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我信得过诸位。”
九爷把手里的账簿“啪”地合上,蜷成个筒一下一下地翘着大腿,和颜悦色道,“我包了醉仙楼,晚膳一起用吧,各位赏个光,温某请大家吃个便饭。”
九爷一路赏人吃饭,马不停蹄地走遍大江南北,在外面浪了三个多月了。
不为别的,底下这些听命于他,只置办买卖的生意人毕竟不是九谷的兄弟,没有过命的交情,拿钱办事,偶尔也需要他敲打敲打,地藏神教的事拉上台面之后,温庭云这位劳苦功高的始作俑者却突然销声匿迹,既不插手神教事务,也戒了给其他几位谷主添堵的毛病,在无忧谷深居简出地活成了个传说。
温柔乡大有把九爷的骨头给越泡越软的趋势,但还不至于把他泡傻,赚钱的营生全都捏在他手上,秦筝对做买卖无甚兴趣,俩人心有灵犀,一个管大大小小所有事情——除了钱,一个除了钱什么都不管。
所以这一趟出来,就是为了敲打各行各业的生意人们,该遣散的遣散——比如秦筝絮絮叨叨念过几次的小倌,该训斥的训斥——各大赌坊时有发生打架斗殴的事,传到秦筝耳朵里,他觉得一个名门正派整天不是开青楼就是开赌坊实在有碍观瞻,温庭云依着他,痛心疾首地砍了这条线,至于其他正正规规的店面,最多装模作样地查了查账簿,温庭云平日里在无忧谷蜗居着也不是四脚朝天大事不管,每一笔账目都过了他眼,有问题的早就私下处理了,还活得好好的都只是凭白遭了他一顿吓而已。
九爷威风不减当年,一顿吓又能顶个一年半载,美哉。
酒过三巡,一开始战战兢兢的诸位掌柜的也不拘谨了,温庭云虽然话不多,不过今日难得的胃口大开,吃了不少菜。
醉仙楼已是当地最豪华的酒肆,厨子的手艺堪比御厨,甚至坊间传言有那落了罪的御厨被人偷龙换凤地救了出来,就在这醉仙楼里重操旧业。
温庭云才不管他御厨不御厨,心情好的时候吃什么都香,不过他忍不住点评了一番。
“这道万福肉嘛……”
众人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温庭云咂咂嘴,“过得去。”
众人放下心来嘻嘻哈哈地笑着,也打算拈一筷子,又听九爷一脸得意地说:“不过比起我家那位做的就差点意思了。”
众人手僵在半空:“……”
温庭云舔舔嘴皮子,万福肉里有板栗,很甜,不过在家里都是秦筝亲手一个一个剥给他吃。秦筝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吃甜的,长大了又偏爱辣的,故而菜式都是交叉着口味做,不会做就让厨子教他,一来二去下厨的手艺突飞猛进,温庭云的胃被照顾得要多贴心有多贴心,不过要不是他人还年轻,白日里练刀法固定了时辰从未懈怠,晚上又兢兢业业地换着花样地伺候教主,这才让他没有因为不要命地胡吃海塞变成个而立未到就已体胖发福的油腻男人。
一想起某人亲手剥的板栗,九爷越吃越甜,甜到了心里,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们觉得呢?是不是还是他做的好吃?”
“好吃好吃,好吃极了!”
没有吃过的众人此起彼伏地表达着莫须有的赞叹,把手缩了回去,今晚不打算碰这道万福肉了。
九爷喝下一口小酒,眼睛泛着精光,瞄上了一道声名远扬的菜——鸳鸯五珍脍。这道菜虽然是下酒菜,可极废功夫,五种珍禽野兽的生肉切片后摆成花瓣的形状就着酒吃,不但要食材新鲜,还考验刀工,秦筝好酒,这菜是他为了两人夜间沐浴泡汤时喝小酒嘴馋了吃的,最早试着做,每一片肉上都带着他自己的血,白花花亮晶晶的肉片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又血腥又珍贵。
温庭云捻了一块生鱼到嘴里,闭着眼享受了片刻,“你们家里人都会亲自下厨做饭吗?”
掌柜们锦衣玉食,家境优渥,都有厨子伺候,夫人一般是不进厨房的,可大家不知道温庭云这些问题里面是不是掺杂了什么别的关窍,一时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跟在温庭云身后伺候的下属则了然于胸,有的必须说没有,这样九爷才有得继续炫的兴致,遂摇摇头暗示大家。
众人赶紧齐齐摇头。
温庭云一副“我就猜到”的表情,“哈”了一声,遗憾道,“许是成婚久了,操持孩子的事不得空吧?我家那位倒挺热衷的,我老说他,厨房油烟大,对身体不太好,可他不听,偏要日日给我做,早中晚夜宵都不落,你们说说,头疼不头疼。”
众人:“……”
下属:“……”
桌案上的菜五花八门,色香味俱全,温庭云每碰一道,总能七拐八绕地聊到“我家那位”上,还时不时点名问问别人家里的情况,然后又遗憾的表达了下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固然好少了情趣就没意思之类的论调,闹得大家都齁得吃不下了。
就在他指着第十七道菜要开口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来人一脸无奈,随便福了福就走到了温庭云身边。
这么没大没小不知礼数的除了苏耽没有别人。
“你现在已经到不请自来的地步了?怎么?给你开的药房这么快就被你败光了,家里连锅都揭不开要到我这儿来蹭?”
温庭云没抬眼看他,连珠炮似的损了他一顿。
苏耽不生气,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而直起身来,给了屋子里每一个人同情的眼神,抱手站着。
只见九爷那微醺的脸上,由惊讶转化成了窃喜,但他极力忍着,没笑出来,然后突然放下了筷子,拿丝绢擦了擦嘴,淡淡道,“这方才还说着呢,就火急火燎的催我回家,男人嘛,该以事业为重,他可真是……也太粘我了。”
苏耽细不可查的翻了个白眼,躬身悄悄道,“见好就收吧九爷,要不是教主动用了啸月楼的眼线找你,我可没本事这么快就能找到地方蹭你的饭。我看教主是真急了。”
“急什么?”温庭云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我不是好好的么。”
“教主可不是担心你不好,我说九爷……你们俩这情趣关上门谁管你,怎么非要闹得天下皆知呢,我听说……各大门派送去给他庆贺新婚的礼已经放不下了,老四搬走了些,老七搬走了些,还有很多停在驿站,你再不回去给他个交代,教主这次怕是会跟你动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