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平也没恼,只是一副若有所悟的模样,“哦,原来大师兄早就想好了,去找松风剑派的麻烦,能把人带回来,自然是一件功劳;带不回来……有什么打紧?横竖遭灾的不是自己罢了。”
“你!”常沂气得满脸通红,暗忖着要不要上去出手教训——沈望舒那个带艺进门天资聪颖的家伙他不敢招惹,但是苏慕平这么个一心扑在医道上的半文士他还是不怕的。
“小四性子是有些张扬,在门中不太得人心,但心地却是好的,与我也是投契。此番他为了各位师兄弟下山,却落入敌人之手,我实在于心不忍,哪怕力有不逮,也需得下山去救上一救。”苏慕平一拂衣袖,转身便要下山。
常年研究医案的人多半心静,苏慕平又是个温和的老好人,鲜少见他这么说话的,何况这事也的确是大家都对沈望舒不起。眼见他旗帜鲜明地表态,倒是有几个素来跟他交好的弟子犹犹豫豫地开口:“二师兄,我跟你去!”
苏慕平一摆手,“不必了,师父有令不许随意下山,你们跟着去,回来就要受罚。”
“那你……”
“大师兄,”苏慕平忽然叫了常沂一声,“你带着众弟子下山之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在外头采买药材,还没来得及回山,对不对?”
稍稍疑惑了一阵,常沂才恍然大悟——苏慕平这是在和他交换条件啊,谁也不许说谁的不是,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跟着他下山的弟子不少,自然不会自己去告状;萧焕的功夫大家都见识过,凭苏慕平的身手是绝不能把人救回来的,沈望舒也不可能抢在他前面告状;现在若是苏慕平也不说……
权衡片刻之后,常沂立刻点头,“都杵着干什么?你们二师兄马上要回来了,还不赶紧去把药库腾一腾?”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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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舒,昨晚上睡得可好?”潇湘之地,日出自然是比余杭要晚些。但萧焕习惯了那时候就起身,自己起来也就罢了,还巴巴地跑去闹沈望舒。
原本就有伤在身,头天又和萧焕“秉烛夜谈”,自然是起不来的。沈望舒掀了掀眼皮,迷迷糊糊地打量了他一眼,一时没缓过神,嘟囔两句,想伸手去拍他的头,这一动忽然牵动了气海,痛得一瞬间清醒过来,低喝一声:“萧少侠,我也没有跟你熟识到可以不敲门就随意往卧房里闯吧?”
萧焕也愣了愣。原本以为昨晚上聊过之后,他们两个的关系就会缓和不少,谁知一早起来,沈望舒又是这么冰冷的态度。
“这有什么,曾经你衣裳都不穿的样子我也瞧过几回了。”萧焕小声说着,忽地眼神一凛,抬手抓住还带着凌厉掌风的纤细手掌,硬生生压住了自己还手的本能。
没有休息好,又动了气,沈望舒面色一片苍白,眼神却是冷冰冰的,死死瞪着萧焕。
萧焕自知又是自己嘴贱了,有些讪讪地放开他,装模作样地自打嘴巴,“是我说错话了,该打该打。你还伤着,还是我自己动手吧?”
他说话这语气……当年还在倚霄宫的时候,就曾经无数次说话惹着沈望舒生气,然后也是这副模样,死皮赖脸地求着原谅。那时候沈望舒还很受用,瞬间就消了气。可萧焕现在还这么说话,还真是一个大大的讽刺!
“清早来找我,萧少侠有何贵干?”沈望舒又躺了回去。
哎,果然还是把他伤到了。萧焕暗自叹息一声,也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态度,在几案前扯了张凳子坐了,“昨天不是答应说一同去看看那家被劫了银子的苦主么?”
沈望舒更是火大,“这才什么时辰?苦主起身了吗?”
“难道路上不需得花些时间?”
哦,倒是忘了,这人天生有些不辩东西南北,难怪出门总喜欢跟着韩青溪和岳澄,也不知是怎么在据说河道密如蛛网的江南长大的。沈望舒撇了撇嘴,“从这里过去,撑船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怎么,难道萧少侠闲得无聊,想到人家门口去淋上一个时辰的雨?”
萧焕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沈望舒却懒得理他,将被子一裹,翻身向墙,又睡了过去。
小舒啊小舒,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才能弥补我当年所做之孽的万一?萧焕望着被子那一团隆起,无声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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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睡了一个多时辰,沈望舒才神清气爽地坐起身来,发现身边居然有一身崭新的衣裳,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准备的,却一点也没客气,直接就套上了。
洗漱完毕,去了大堂用早饭,才发现韩青溪、萧焕和岳澄都已经坐在那儿了,看样子似乎是等候多时了。
“师兄,咱们是去查案的,带上个无关人等干什么?”岳澄十分不忿。原本大家都认定是可疑对象的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同伴,他实在是接受不来。
韩青溪向他歉意一笑,刚要说什么,沈望舒便吊儿郎当地道:“因为我认识路啊。岳少侠,你说你们这儿还有谁认得路?”
余杭来的三条强龙瞬间闭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沈望舒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一边问:“各位,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倘若我一无所知,跟着你们去了也是毫无用处的。”
“听闻天子山脚下有个小镖局名曰泰兴。前两日当地一家富户要去北地做一笔买卖,就托了泰兴镖局押送银子。原本拟定的路线是先走湘水,然后入扬子江,至汉阳换陆路。谁知还不曾出了湘水,银子便被人劫了。”韩青溪简短地介绍道。
空着的左手屈指敲了敲面前盛着豆浆的碗沿,沈望舒眯眼道:“怎知不是一般水匪?”
韩青溪耐心解释,“想必沈公子也知道,湘地水匪……剽悍,若是要打劫,便是光明正大地杀人越货,连蒙面也不稀罕。只是据那镖局前来求助的人说,他们自始至终,也不曾见过劫匪是个什么模样。”
“等等!”沈望舒忽然敲在了桌上,侧头看向韩青溪,“韩姑娘说泰兴镖局的人向松风剑派求助?”
“有何不妥?”萧焕追问一句。
沈望舒微微皱了眉,“别说天子山附近,整个潇湘也有不少正派,虽说不敢与松风剑派相比,但捉个水匪还是绰绰有余——潇湘之地也并未听说过有什么杀人如麻的悍匪,全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的。何以要远赴余杭请松风剑派?”
岳澄立刻嗤笑一声,“据我所知,整个潇湘,名气最大的就是你们明月山庄了。怎么,觉得落了面子心有不甘啊?”
虽说明月山庄是以医术闻名,但也的确是整个潇湘最负盛名的门派,平日弟子下山多为出诊,但也确有少数时候是为帮助其他门派处理不平事。
“不过是觉得宰鸡用了牛刀罢了。不过看起来岳少侠并不介意,此番高义,在下佩服。”沈望舒淡淡一笑,然后微笑着向韩青溪道:“韩姑娘请继续。”
韩青溪略略想了想,“大致便是如此,毕竟一船人都晕了过去,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一看便是银子不见了。不过他们倒是激灵,那艘船倒是保持原样不曾翻动,只等着咱们前去查看。”
想不出别的头绪,沈望舒索性两口咽掉那个倒霉催的包子,拍手起身,“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速去速回吧。”
第17章 章四·疑云
沈望舒在明月山庄三年,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泰兴镖局他还是能找到的,因为实在是太近了。
他们家有个半大小子,平时就特别喜欢跟着沈望舒,毕竟沈望舒功夫高,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就能收获一大票渴望成为享誉武林救世大侠的小孩子崇拜。
故而沈望舒也就特别奇怪,为什么泰兴镖局会放着明月山庄不找,却找到了千里迢迢之外的松风剑派。究竟是瞧不起明月山庄呢,还是那股子劫匪太过凶悍。
就这么想着,已经跟着韩青溪一行人进了泰兴镖局,正主几个见礼完毕,随行的自然也不能太不知礼。然而沈望舒刚刚抬起手,泰兴镖局的当家吕益就惊道:“小岳?你怎么也来了?”
那表情那语气,全然是意料之外,几乎可以换为“我没叫你们来啊”,连带着岳澄都觉得胸口一滞。
沈望舒也十分尴尬。这怎么说呢?人家明摆着看不上了,当然不能抬出师门,可要说自己是被扣下然后强行拉过来的……面子何在啊?
正当他踌躇之时,萧焕忽然朗声开口:“岳少侠是在下的故友,此番前来特意相邀,正好岳少侠熟门熟路,便请他当个向导了。”
漫说沈望舒,韩青溪也为之一惊——萧焕这个人,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面子啊?哪怕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良心发现,那也是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是找不到路的。
吕益却没想这么多,干笑两声,“原来是这样。小岳,原来你和松风剑派……”
不共戴天!沈望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口打断:“吕大哥,你不是请他们来找镖银的么?”
“对对对。”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对于吕益来说,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把丢了的镖银给找回来。于是他恭恭敬敬请了几人议事厅坐了,又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来龙去脉。
尽管多了一些细节,但听下来也没什么发现。
沈望舒仗着自己“作案经验”丰富,就想问话。只是话都到了嘴边,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却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人家是请松风剑派来帮忙的,他一个外人,只怕还是身负嫌疑的外人,有什么资格说话?
一个恍惚,沈望舒忽然想到当年自己还是一呼百应的少主,但凡沈千峰不在,去哪都是主位上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连萧焕有什么意见,都需得经他允准才能开口。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际遇……还真是神奇。
回过神来,沈望舒发现萧焕的目光在他身上不经意地打了个转,然后听他开口问道:“敢问吕先生,此番出行,船上可有外人或是半路上搭载的人?”
吕益连忙摇头:“这哪敢啊?押镖出门,最讲究谨慎,岂敢随便让外人上船?”
“所以吕先生可以保证这一船上全都是自己的心腹?”萧焕屈指轻轻叩着桌面,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个自然不能,船上的船工、炊工等等都不是咱们镖局的人,那哪里养得起?”吕益笑得有些窘迫,“不过这帮外头请来的人,却是和我们共事很多回了,也都好好的,从不见出岔子。”
萧焕不置可否,只是看了一眼韩青溪和岳澄,见他们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道:“吕先生不是说那船还保持原样么?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这是当然,几位请。”吕益忙不迭引路。
见其他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沈望舒忍无可忍地开口了:“吕大哥,听闻你们这儿除了丢失两箱银子,还有个人找不见了。是谁?”
吕益愣了一愣,神色有些懊悔又有些尴尬,好半晌才小声道:“是……小豆子。”
是他?沈望舒略略挑了挑眉。
小豆子这孩子沈望舒也算是比较熟识了。这孩子今年十五六岁,原本是泰兴镖局一个趟子手的儿子,那趟子手在一次走镖的过程中不幸身故,小豆子就成了孤儿。幸而吕益还算心善,把小豆子养在镖局,却也不过尔尔,连正经名字也顾不上取。好在这孩子省心,虽然平日不爱说话,但十分勤谨,又肯刻苦练功,沈望舒倒是很喜欢他。
这孩子不见了,究竟是为什么呢?若说是把他掳走,却不知道这么个无亲无故的半大小子掳走有什么用;若不是……别说吕益了,连他都不免心生怀疑。
“怎么,这个小豆子有何不妥?”韩青溪心细如发,一眼就见了沈望舒的不对劲。
但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沈望舒还是熬了摇头,示意无妨。
潇湘多水,泰兴镖局又临湖,吕益也就把那只出事的船靠在了湖边,日夜派弟人看守,不许随意靠近。
船舱内部一片狼藉,吕益解释说是那天大家睁眼发现银子不见了,所以满船寻找,给翻成这样的。
乱成这个德行,请问您老保不保持原样,还有什么分别呢?不光沈望舒自己这么想,看那边别说是岳澄了,连韩青溪都有些无语。
咦,今天这岳澄倒真是安静啊。看来也不是一味莽撞么。不过也对,他生父那样的性子,养父好歹也是一派掌门,他怎么也不能是个莽夫……
沈望舒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悄悄打量,越发觉得岳澄的五官,和沈千峰是真的神似。
“你看我干什么!”岳澄也早就注意到沈望舒在看他,心里有点发毛,忍不住就斥责了一声。
他这一喊,大家都望过来了,沈望舒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心虚,看着就仿佛是他真的怎么样似的。于是他微微一笑,“只是觉得岳小公子好生英俊罢了。”
“你!”岳澄气得都想拔剑了,只是当着外人,又不好动手,只得低低骂了一声“死断袖”。
迎着萧焕如有实质的目光,沈望舒负手在后,施施然就去了船上的后厨。
按照常人的思维,如果一船人都昏迷不醒,那么多半是有人下了蒙汗药,而且多半是下在食水里。吕益又不傻,自然最先去了后厨,不过看样子自然是一无所获。
但沈望舒还是准备再查看一番,毕竟能让这么多人中招中得如此毫无防备,普通蒙汗药的可能性并不大,否则早就被认出来了,这药……至少也得无色无味的。而这样的药,寻常人又不一定分辨得出来。沈望舒自认就算药理再差,也比什么都不懂的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