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不去。”沈望舒摆了摆手。
叶无咎一下子放心了,“那你老实待着,我们去去就回。”说完拉起容致就跑,根本不给人反抗的机会。
等两人除了屋,沈望舒仍旧关好门,看着油灯有些微弱了,便随手拨了拨灯心,取出叶无咎给他带来的《岳阳风物考》翻看起来。
倒不是他着实冷漠,而是这种集会上,还真的很容易发生命案。
毕竟江湖那么大,难保不在哪里就结了个对头,平日也就罢了,天南海北的,想得开些也就罢了,可这时候却待在同一屋檐下,倘若东道主安排得有些疏忽,说不准就勾起人家心中的不满来,若是再遇上有意无意的挑拨,这便要出事了。
而这样的时候,公怨私仇都有,一不小心就会引起两家门派的争端,说不定还会殃及池鱼。明月山庄势单力薄,本来就不宜与其他门派交恶,何况沈望舒也不太喜欢去凑这样的热闹。
不过这才是太华门第一次召开武林大会,又只是武林大会的第一天,就忽然闹出人命来,真有这么按捺不住么?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现在江湖上谁能做主跟他有什么关系?有这功夫,倒不如想想这段时间怎么避免被认出来吧。
书翻得不大用心,事情也没想出个头绪,只是屋里的炭盆熏得暖烘烘的,眼前的烛火又在不停地摇曳,一时间竟生出些困意,沈望舒干脆以手支颐,闭眼假寐起来。
也不知眯了多久,沈望舒忽然眉心一皱,倏尔睁眼,抬手摸到桌上叶无咎带来的枣干,紧紧扣在手心。
恰在此时,身后的门纱上忽然闪过一道黑影,沈望舒当机立断,飞快地旋身,将手中的枣干掷了出去。
外头的人影停住,做出一个抓的动作,似乎是把枣干稳稳接在掌心里了。
倒还是个厉害的人物。沈望舒心念疾转,开始思量自己是先去拔兰摧剑还是先出去捉拿这个黑影。
不过外头的人也没准备让他纠结,压低声音道:“是我,别打。”
沈望舒脸色顿时又是一黑——竟然是萧焕!这个时候他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有事?”沈望舒仍旧没开门,只是坐了回去,没好气地又翻了一页书。
萧焕细细摸索着手上的枣干,眼神却一直落在沈望舒身上。隔着一道门,自然是看不见沈望舒的,不过能看见烛火投射在门纱上的一道模糊剪影。
细细比对一番,萧焕得出沈望舒瘦了的结论。就那么单薄的一片,仿佛吹一口大气就能散了似的。沈望舒骨架子小,故而身量也长不了太大,从前骨肉匀停的就显得瘦,如今肉眼所见便是这样,也不知是不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萧焕有些心酸,开口的时候嗓子便有些哑,“有件要事和你说。”
“什么事非得现在说?”沈望舒皱了眉。萧焕这个口气,只怕是今天见不到人是不会走了,只是不知道他能有什么要事定要跟自己说不可。
“关于方才的命案的。”萧焕知道等闲沈望舒是不会给他开门了,悄悄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正事,免得吓着人家。
沈望舒眉心一蹙,直觉有些不好。依照叶无咎的性子,若是有什么发现,绝对会第一时间就飞奔回来和他讲,如今叶无咎没来,倒是萧焕来了,还真是想不到他到底会有什么需要和他说。
见屋里的人影凝立不动,萧焕便知道沈望舒仍在迟疑,于是轻声道:“若你实在不想见我,便将门开一条缝,我保证不会动手,只是给你看个东西。”
还保证不动手,难道他会怕了萧秋山不成?沈望舒倒是被激起了脾气,但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一把将门拉开,当真就如萧焕所说那样,只开了一条缝隙,仅能传递一些细巧的物件。
萧焕倒也说话算话,沈望舒一低头便见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进来。两根修长的手指之间,捻着一枚银光。
那是一枚寒光闪闪的银针,并不纤巧,约三寸长短,发簪那样的粗细,一头是锋利的针尖,另一头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个花样,似一朵小花一般,八个稍小的小银疙瘩环绕着一个稍大些的,针身与针尾的银饰上都錾刻出纤毫毕现的花纹。
这是!沈望舒瞳孔一缩,发力将门拉开,连眼前的人都没看清,便一把拽了衣领,把人扯了进来,又反手将门甩上。
“何必这么急……我就在这儿,又不会跑。”萧焕被他拽得踉跄几步,连忙扶住沈望舒的肩,开口争辩一句。
沈望舒这才烫了手似的将他甩开,冷冷地瞧着他。
这样的萧焕倒是他从没见过的。素来萧焕爱穿一袭白衣,霜雪似的,虽然沈望舒觉得白衣也并不怎么衬他。早上见萧焕穿了普通的弟子服,虽说的确是鹤立鸡群的模样,可同样的衣裳,也不能穿出花来。如今他又换了一身,中衣、袖摆与袍角仍是白色,却有着明月松间的暗纹,外头的马甲与蔽膝又是淡淡的湖绿,翻开的领口、束袖、腰带都是松石绿,密密麻麻绣着松风剑派的徽记。这样的萧焕英俊不改,却比素日更加精神,一见便知是名门正派的高徒。
沈望舒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却将情绪收敛起来,下巴一点,“哪里来的?”
萧焕知道他问的什么,有些无奈,“是凶案现场捡到的。”
沈望舒又上下打量他一阵,嘴角微微勾起,“萧少侠倒是厉害啊,竟敢私自拿走命案现场的东西了。怎么,是觉得人家的命不是命,连师门亲友帮着报仇雪恨的机会都不给了吗?”
“我……”萧焕被他一通抢白,脸色有些发红,却仍旧握紧了手中的银针,“这是不是你的?”
“哦,原来是萧少侠想替天行道啊。”沈望舒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了点头,“不知罹难的是哪一位?松风弟子?”
萧焕连忙摇头,“不是,是绿萝坊的一名小弟子。我知道不是你,如今这样的时候,你不会做出这样于己不利的事,叶无咎还说你已经在客房里待了一日了。只是这银针……”
这银针沈望舒还真的认识,因为从前他身上也总是带着。这是沈千峰传给他的暗器,好用倒真的算不上,毕竟暗器后头加了花里胡哨的坠饰便会影响速度,不过这银针很是别致,几乎是别无二家,倒是很彰显身份,于是沈望舒才留着了。
自从那日他坠了崖,又被苏闻救回明月山庄,他便没再见过这种银针,也没想过再去打制。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会在萧焕手上看到。
已经把话都说开了,沈望舒也只想和萧焕当个互相知道名姓的陌生人,也就不再刻意阴阳怪气地与他说话,“是致命伤么?”
“不是。我去得比较早,因为绿萝坊的客房便在我们楼下,见我进去了,叫救命的弟子才冲出去报信的。我一进门便见了一地的血,定然是身上有伤口所致。不过这么一支银针,就大喇喇地放在她尸身上。既然不是凶器,便是为了表明身份的,我想也不是你,便暂且拿走了。”萧焕一脸诚挚。
沈望舒也不由得拧起眉头,“这便奇了……”
“怎么会有这么凶残的人啊,那么大一道伤口!”沈望舒还没想出个头绪,走廊上便隐隐约约传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想是去看热闹的明月山庄弟子回来了。不过叶无咎的声音夹杂其中,实在是格外引人注意。
沈望舒的表情空白了一阵,霍然回头看向萧焕。
后者却无辜地耸了耸肩,然后目光一转,嘴角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意来。
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沈望舒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杀千刀的萧秋山,果然还是奔着占他便宜来的,这屋里即便不大,能藏人的地方却太多了,至于找上这么个既促狭又尴尬的地方吗?
“小……羲和,我们回来了!”叶无咎已经走到了门口,似乎就要动手推门了。
萧焕便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办法我都给你了,照不照办便是你的事了。
到底是被萧焕调戏严重,还是被叶无咎与容致同时发现萧焕在他房里严重,根本就不用衡量。沈望舒一咬牙,别过脸去,“你快点!”
第121章 章十七·风云
“小羲和,快出来迎驾啊!咦,你这是……睡了?”叶无咎大摇大摆地闯进了房间,带着一脸兴味,一看就是准备坐下来与沈望舒好好掰扯一番,谁知一进门就吓了一跳。
沈望舒半靠在床头,腰后支着枕头,被子盖到小腹处,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发髻都有些松了,手上捧着书,神色还有些倦怠。他慢腾腾地转过头,懒洋洋地道:“不能么?”
原本他就是个容色极盛的人,素日装扮都很精干,多看看也就习惯了。不过如今这慵懒的模样,却甚少有人见过。容致都看得呆了一呆,才结结巴巴地道:“四师兄有些畏寒。这几日太辛苦了,也该好生歇歇了。要不咱们明日再来吧。”
“无妨,你们坐……”说话间,沈望舒脸色一僵,缓了一阵才道:“这人兴冲冲地来,不就是想和我说说见闻么,我要是不听,大约能憋死他。说吧,免得晚上睡不着。”
叶无咎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顺手抓了个没吃完的蜜饯塞进口中,“你猜,谁死了?”
绿萝坊的弟子,我早知道了。沈望舒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怎么,我认识吗?”
“也说不上怎么认识吧,只能说见过。”叶无咎摆了摆手,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绿萝坊的一个弟子,名叫杨晴。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死得也太惨了!”
“怎么死的?”这个萧焕没说,到底还是好奇的。
叶无咎便给他比划,“看样子应该是割喉,那么点的小脖子上有这么大道疤!满地都是血,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血腥味。这都还不是最惨的,也不知道多大仇多大怨,把人小姑娘舌头都给拔了。你说谁这么丧心病狂啊?”
拔舌?这手段委实不常见。不过沈望舒却是松了口气——倚霄宫的人里头,至少沈望舒所熟悉的人里头,并没有谁会有拔舌的爱好。这个动手的人应当不是倚霄宫的人。
“小望舒,你想什么呢?”叶无咎没得到回应,有些不满意,又喊了一声。
沈望舒刚想答应,脸色又僵了一僵,伸手往被子里拨了一拨,才冷声道:“不会好好说话了是吧?我方才只是在想,到底哪号人物有这档子爱好。”
“嘿,绿萝坊的那位茶堂堂主也这么说,你还真是……”叶无咎眉飞色舞地说着,只是见着沈望舒眼神有些吓人,才连忙住嘴,悻悻地道:“不过后来大家商量许久,好像也没商量出江湖上有哪一号人物会这样。”
“茶堂堂主?”沈望舒记性不错,想起这人是楚兰藉的师父。不过楚兰藉在几日前说是得了师父的命令,须得赶赴北地,和苏慕平一道走了,却不知她师父如何会出现在此地。
叶无咎还没想到那么多,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茶堂堂主,也就是你二嫂的师父。我算是知道了,绿萝坊那么个地方,怎么能养出你二嫂那么个人物来,原来是有个好师父。除了娇娇,我就没见过任女侠那么漂亮的……”
沈望舒当年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便是绝不与女人孩子为难,故而绿萝坊驻地就在岳阳,他也从不曾与之交手。不过到底是比邻而居的,绿萝坊的一些琐碎事他也听说过,尤其是关于几位掌权人。
绿萝坊原本只有五堂,堂主都是自小拜入师门的,只有最后这一位茶堂堂主任雨疏,是成年之后才被老坊主收养的。可这位任女侠很聪明,又很会做人,不仅几年之间就把功夫练得像模像样,更是深得老坊主的欢心,为此老坊主才特设茶堂,并点名让她做了堂主。
不过绿萝坊这一辈的几位掌事都不怎么喜欢任雨疏,而她门下也只有一位弟子,故而柳寒烟先前说起茶堂的时候都是一副十分不屑的模样。
若真是如此,任雨疏还第一个站出来分析师侄的死因,看来她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也不能全怪叶无咎被美色迷昏了头。
只是沈望舒仍旧“嗤”了一声,“若不是你岳母大人好看,凭你岳父大人的样貌,你家娇娇也不会好看到哪去,说话可还是要讲点良心。所以呢,任女侠和大家商量完之后,又有什么发现呢?”
“你才讲话要凭良心!虽然岳父大人说你那养父沈千峰和师父陆灵枢都是九嶷宫里出类拔萃的美男子,但是我岳父大人也不差好吗?他那只是谦虚!”叶无咎见缝插针地反驳了一句,然后又毫无缝隙地说回了正事,“就开始分析可能杀杨晴的人到底是谁了啊。听说这小姑娘也是第一次跟着师姐出来闯荡江湖,本来是个孤儿,所以她自己和父母都不太可能有什么大仇家,若真的要说,这人就只能是针对绿萝坊了。”
沈望舒又往被子里搡了一把,眉心微蹙,声音确冷了几分,“据我所知,绿萝坊大师姐虽然那样,但整个门派一贯低调,坊主更是长袖善舞,与松风剑派最为交好,但与其他几家关系也不差。何况要寻仇,即便不冲着掌门,也该冲着长老或是得脸的弟子,否则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么说来,那人只是临时起意?”容致仍旧不解。
“我一直在这儿待着,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沈望舒笑了笑,又望向叶无咎,“还有么?”
叶无咎撇了撇嘴,“你是太看得起我了还是太看得起你们明月山庄了?就我这样的,能让我在门口看一眼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放我进去仔细看?我刚刚说的那些,还是因为我耳朵好给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