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的男声吐露出这样残酷的语句,让我在还不知生死的年岁里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他眼角的绯红,像我母亲呕出的鲜血。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我不想死……”
他有点失望,叹了一口气,略带遗憾地说:“真是个小可怜……”
他拍拍手,让他的侍女给我端来糕点。我一骨碌爬起来,脏兮兮的手拿到糕点就往嘴里塞。粘腻的糕点堵在我的喉头,泛起甜腥,我不知疲倦的往嘴里送着糕点,这样才能有活下来的感觉。
他支着下巴看我狼吞虎咽,在我噎住时还笑出了声,如同在看一出戏。他的婢女眼眶湿润,给我到了一杯热茶,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我还未吃完他便兴致缺缺地走了,临走时还捏了捏我细瘦的手腕,叹气道:“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你。”
我将他带来的食物偷偷藏了起来,才勉强撑到太监想起我的那一天。
送来的饭菜早已凉掉,零星的肉末混着豆腐渣,一盘炒得发黄的青菜,就着一碗冷饭,便是我苦等多日的美餐。我没有资格挑拣什么,皇帝的漠视和皇后的纵容让这一却成为寻常。
太监宫女在闲聊,原来去年老皇帝出游,带回一个男人,回宫后径直将他抱入寝宫。皇后前去探望,竟被拦在了宫外。过了半年,那个男人才在宫中露面,一同出现的还有他被封为离君的圣旨。
他是后宫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妃。
我细细咀嚼着青菜,思索着我见到的那人应该就是离君了。
过了半月,我又碰到了他。离君气势汹汹地踏进冷宫,一来就发脾气,拔光了我母亲种的花草。枯枝败叶散落在他的脚下,他还不解气的抬起脚乱跺。
我坐在桌上,晃着脚丫看他发泄。他的眼神突然转向我,嚼牙切齿的样子很渗人。他走到我身前,歪着头,冷漠的脸上透着狠戾:“你在笑什么?”
我抬了抬眼皮说:“抢我点心的猫,被你赶走了。”
他侧头,才发现冷宫的墙沿上,趴着一只竖起毛发的橘猫,正瞪大眼睛警戒地盯着他。
“可是……”我昂着头,面无表情地说,“你把我的点心全踩碎了。”
地上细碎的枝叶间隐约可见油纸包裹起来的糕点。
离君俯下身,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捏着我的脸左看右看,审视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货物。
“姜谬。想不想活下来?”他温柔地说着,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兄长,“成为人上人,再也不过这样的日子?”
我学着他的样子打量他,不受他的蛊惑。
他展现出极大地耐心,缓缓抱住我,温热的躯体散发着好闻的气息,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循循善诱道:“再也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人敢欺负你,还能帮你母亲报仇,最重要的是……”
“让所有折辱过你的人都臣服在你脚下。”离君的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脑,轻轻的笑了起来,低沉的嗓音如癫如狂,声音如冰,“欠你的,都让他们百倍奉还!”
我还小,不够聪明,不能理解他言语中的痛楚与怨恨,只能知道答应他就不会饿肚子,我点点头答应他道:“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回过神将我拉开,捏着我的肩膀问我是什么,眼中带着了然和一丝轻蔑。
我指着墙上的猫:“把它给我捉来,我就答应你!”
离君满是错愕,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甚至有些懊恼。但他还是拍拍衣服站起来,满院子追着猫跑,最后他撅着屁股把猫从水缸后抱出来,脸上沾着泥土,衣衫凌乱,手背上还有抓痕,总之狼狈不堪。
他没好气地把猫丢进我怀里,沉重的猫身让我差点跌倒。
我紧紧地抱住它的上半身,压住挣扎的橘猫,将扎进它后腿里的小银钗拔了出来。肥猫在我怀里死命挣扎,发出激烈地叫声,尖利的爪子抓破我的衣裳,在我手臂上留下血痕。我用尽力气压着它,清洗掉伤口上的脓血,沿着被它扯破的衣角撕下一段布条。包扎玩它的伤口,我将它放在墙角,拍拍它的屁股让它走。橘猫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君简直要气死了,他颤抖地指着远去的猫,咬牙切齿道:“你是疯子吗?”
这是他第二次咬牙切齿,漆黑的眼眸终于带上情绪,虎牙龇着,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不是啊。”我说。
“你怎么不自己去捉!”他毫无风度地吼。
“它身上有虱子。”我平静道。
他突然瞪大眼睛,全身上下都僵住了,而后身体不自然地动作,好似有奇痒。
“你不是也抱了猫吗……”他还在挣扎,脸色发白,“你就不怕吗?”
“我身上本来就有虱子啊。”只是没它身上多,我咽下后半句话,看着离君由白转绿的脸,心里奇异的舒爽。
他深吸一口气,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两天后,离君抱着一大摞书来。他把书重重地摔在案几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拎到木桶里狠狠地洗了一个澡。
他亲自给洗的,力气大到脱我一层皮。
然后他才心满意足地给我讲课。他心情好时是一个好老师,风趣幽默,满腹经纶:从六艺到帝书;从大月国的长河落日到大大炎国的玉雪飞龙;从黄山残琴的典故到神女阿昭的传说。他说这些时眼中流光溢彩,神采飞扬。
可是他不好的时候,谁也别想好过。
他曾在我练字时,喝得烂醉如泥,夺过我手中的笔,快步走到墙边挥洒笔墨,磅礴飘逸的书法跃在墙上,如同仙家遗墨。还未等我细看,他又像疯子一般抱头哀嚎,将所有出现在视线里的东西狠狠地往墙上砸,包括我。
我醒时,头上已包扎好了。离君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床边,也没有道歉,只是冷冷地说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别靠近他。
我头疼欲裂,没有骂他的力气,只能闭上眼不看他。他便起身离开。
本以为他不会再来,谁知隔天他就把我从床上提起,逼我练剑。我气的不行,头又痛,抓起剑就往他身上刺,他躲了几下不躲了,任我刺中他的肩膀,血从剑尖处渗出,在肩上开出一朵小花。
“还你了。”他说。
“疯子。”我丢下剑。
他的确是疯了。
时而沉默寡言,时而癫狂高歌。他会带着我蹲守一夜,只为采摘刚刚绽放的甘熏花,为我酿雏芳酒;也会在喝醉后打我,打伤我后又抱着我哭,然后周而复始。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是皇帝的儿子,即使我和皇帝长的并不像,即使我没有做过皇帝对他做的事。人在清醒的时候都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恨极了却会不顾一切。
我恨他的反复无常,与他置气,离君也不肯低头。彼时皇后似乎察觉了我与他的关系,派人盯着我,派来的正是当年对我动手动脚的老太监。
我年岁渐长,已经懂了老太监对我存的龌龊心思,我偷走他的令牌捉弄他,却不慎露出马脚。老太监在寒冬腊月将我推入枯井中,我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
最后是溜进宫找我玩儿的袁可救了我,他说抱我上来时,我面无表情地蜷缩在他怀里,比任何时候都来的冷漠,毫无生机。
经此一冻,小时候治好的寒症复发了,并且再也没有好过,此为后话。
那天袁可在我床边守了一夜,一整夜我都在吃东西,吐出的带血的残渣把袁可吓到了,他慌不择路地跑出去找太医,打开房门撞上了离君。
离君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披着月光,孑然而立。我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抓住一旁早已冷掉的面点,就往嘴里塞。他终于忍不住,走来抓住我的手,油渍弄脏了他华美的衣袖,他也毫不在乎,对我叫着什么。
我的目光没有焦点,散漫着,只能感知食物,既看不清也听不见。他阻止我找我的食物,我挣扎着一口咬上他的手臂,铁锈味充满我的口腔,我竟有奇迹般的满足,饥饿痉挛的胃在那一刻饱了。
我这才看清他满脸的痛苦,死死地咬着嘴唇,嘴唇被血染得殷红,却也没责骂我,更没推开我。
我松开嘴,舔舔唇角,一把推开离君,打量了四周才发现这是离君的宫殿。我叫来袁可,让他扶着我离开,而离君跌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第13章
那个老太监死了,很凄惨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奇怪的是他是饿死的,在放满食物的屋子里。
宫里开始有奇怪的传言,说他是被妖怪杀死的。谣言愈传愈烈,传到皇后耳中时,宫中已经悄悄盛行起巫蛊之术。一开始皇后怀疑我,在发现我没有机会离开冷宫后,便将目光转向离君。
离君已然成为了她在后宫最大的威胁,好在她有太子,而离君什么都没有。然而老皇帝对离君的宠爱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让她逐渐失去端庄和理智。
我让离君给我带一套《寻芳集》,离君拿笔的手一滞,一幅好字毁了。
他嘴唇嗫嚅着,好一会没说话,最后还是给我带来了,好像自从被救回来,他就没有拒绝过我的任何要求。
大寅收藏的《寻芳集》中,传言有一卷是郁离的真迹,然而郁离神隐多年,也无从考证。我直接拿出第一卷 看,没注意到离君从书堆中拿出疑似真迹的那一卷,他的身体开始细细抖动。
“牛吟飞笛花间笑,不侍黄金马前娇。”
我念出一句诗,在心中细品,身旁的离君笑了起来。开始只是低沉的冷笑,接着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从胸腔中迸出凶狠的狂笑,他抬起头,泪水从扭曲的面容上拐落,最后抱着头尖叫起来。
我捂住耳朵,只能看见他狰狞着将诗集撕碎,记忆与第一次见到他时重合,他一脚一脚地踩着碎片,带上十足的恨意。
他走后满地狼籍,我拾起身前被踩踏过的纸片,瞪大了眼睛。
纸上的字迹与我的字迹有些相像,我曾照着这字迹描摹,在儿时离君教我写字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这根本就是离君的字迹!
我心中千头万绪,最后汇成一句话,在我脑海中反反复复的回荡:原来离君就是郁离。
后来听说离君在皇帝的寿宴上惹怒皇帝,被罚禁足,我也只能叹一口气,给带来这个消息的袁可倒上一杯热茶。
“阿衍,你泡的茶真好喝!”袁可捧着茶杯,眼睛在氤氲的热气中变成好看的月牙。这一次他给我的带的是一颗狼牙,是他在皇帝秋围打猎中的战利品。他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取下来,手指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牙尖,最后咬着牙递给我我。
我被他肉疼的样子逗笑,接过狼牙,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嫌弃地搁到一边。
他张了张嘴,眼睛在我和狼牙间游离,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最后只能挠挠脸颊闭嘴,肩膀耷拉着,像一朵焉了的小黄花。
“你一个人在都城里住,还习惯吗?”我问他。他母亲早逝,父亲随军去了西北,如今一个人住在都城的老宅。
“有什么不习惯的。”他蔫蔫地,有气无力道,“父亲就算在都城也是住军营,我还是一个人住。现在他不在都城了,陛下还恩准我随时进宫学武呢!想你了就能来找你玩儿,有什么不好的!”说到最后一句话,突然地眉开眼笑。
“嗯。”食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我只能握住食指发出一个含糊的鼻音。眼睛瞟到狼牙,发现上面有奇怪的纹路,我拿起狼牙问袁可:“表哥,上面的纹饰是什么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姎角先生说是辟邪的。”
“你信这个吗?”我把玩着狼牙,勾唇问他。
他呆呆地看着我的脸,受到蛊惑般地说:“现在兴这个,连陛下都事事先过问天乐子再下旨!”
“是吗?”我低着头沉吟,眼睛从下而上勾着他,柔声道,“那皇后呢?”
“皇后依着陛下的喜好,将天乐子的高徒姎角先生奉为太傅。这个狼牙我求了姎角先生好久,他才给我刻的,你快带好!”他握住我的手,拿过狼牙,不由分说地将狼牙带到我脖子上,边带边絮絮叨叨,“听说宫里有脏东西,前些日子还死过人,你要小心些!离君也是受鬼怪迷惑,才对陛下不敬,你可不要被鬼怪害了去!”
我仰着头,方便他给我带狼牙,带好后又和他闲聊了些朝堂上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沉,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摘下狼牙,将它放入锦盒中,再将锦盒放在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架子上。架子上的东西都是这些年袁可进宫带给我的,有时是一件有时是好几件,他看上什么都要搬进我这里,大到传说中的战神雷亚用过的狼牙棒,小到据说可以杀人于无形的绣花针。这是诺大的冷宫中,唯一拥挤的角落,也是我离宫时的全部行李。
离君解除禁足后也没来找我,听闻他和皇后斗得水深火热,皇后从未想过当她将所有生下皇子的女人除掉后竟然还不能高枕无忧。
皇帝病重,西北军务紧急,她无暇顾及离君,离君就变得越来越棘手。
她蛰伏了几个月,寻找离君的靠山——他的傀儡。
我可怜的表哥便成了她的眼中刺。皇后的儿子在前线吃了大亏,她认定离君通过袁可与袁啸狼狈为奸,坑害她的儿子,于是皇后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把袁可打发出了都城。
表哥走的那天我没去送他,即便我有能力偷偷出宫也不可以,我只是呆呆地坐在宫里机械地吃着和县酥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