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叛军走了,又有别的势力入驻城中,来来往往,百般争夺,却从未有人真的想过要重建这里,休养生息,如此反复,时至今日,魏国境内战乱又起,聊谷城倒成了一座没人管的空城。
说是空城也不算是,毕竟还有许多人无处可去,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这里,自生自灭。
荣焉与李页一路过来,见到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或是在荒芜已久的田地里耕种,或是在修整破旧的屋舍。乱世之中的百姓别无选择,只能苟全性命,勉强度日——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战乱又会在何时发生。
荣焉自幼在皇城之中长大,对聊谷城的街巷并不熟悉,所幸他身边还有个李页,凭借着记忆,沿着破旧的街巷一路前行,终于来到了曾经皇城寿华门所在之处。
当日叛军屠尽了皇城中的皇亲贵胄还有无辜的宫人,将这里的珍宝抢夺殆尽,之后留下一把火,将那座耸立了近百年的巍峨皇城付之一炬。
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
“殿下。”
李页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身边的荣焉,这皇城于他来说,只是曾经守卫过的地方,对于荣焉来说,却是从小到大的家,更别提这里还是他父母至亲的葬身之处。
荣焉没有答话,兀自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废墟。
恍惚之间他好像又看见都城陷落那一日漫天的火光,宫人们惊恐地惨叫着四处逃窜躲藏,叛军宛若进入无人之地,一路踏着血肉与尸首在皇城之中横冲直撞,四处抓捕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贵人。
吴皇后的寝殿偏远,叛军一时还没抵达,宫人们早已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李页守在这对母子面前。
吴皇后一手抓着荣焉的手腕,将他推到李页面前,双目赤红,声嘶力竭:“李页,答应本宫,一定要将三殿下带出皇城!”
“母后!”荣焉跪倒在她身前,入耳皆是叛军越来越近的嘶吼,他内心惶恐不已,哭叫着拉住她的手,“我们一起走吧!”
吴皇后举目四望,眼看映天的火光越来越近:“可是焉儿,我是魏国的皇后啊,你父皇被困在这里了,我又能逃到哪去呢?”她爱怜地摸了摸荣焉的脸,“母后这辈子……作为女儿,不顾你外祖反对执意嫁入宫中,将他气病;作为妻子,眼看你父皇步步走错却不能阻止;作为一国之母,看着天下子民饱经战乱却无能为力;大概也只有对待你的时候,还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眼泪从吴皇后眼里滚出,径直落到荣焉脸上,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轻轻地叹息,“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我已经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够逃出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这一生,总算还有个念想。”说到这儿,她轻轻摇头,“早知如此,对你我或许应该再严厉一些,也好过将你养得这般天真。”
荣焉不住地摇头,死死地抓着吴皇后的手臂:“母后若是不走,那我也不走,要是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我独自一人逃出去又有什么意思!”
“傻焉儿,人生漫漫,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后。”吴皇后轻轻翘了翘唇角,那双与荣焉格外相似的眼睛微微弯起,露出温柔的笑意,下一刻,她突然伸手拔出李页腰间的长剑,横在颈上。
荣焉在惊愣之间,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他下意识抬手轻轻摸了摸,只看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母后!!!”
“殿下!”一只大手用力地拍了拍荣焉的肩膀,将荣焉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他下意识地抬手在脸上摸了摸,竟也是一片湿热。
不知不觉间,他竟已是泪流满面。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李页稍稍松了口气,但瞧见荣焉的神情,还是忍不住满脸忧虑:“殿下,您还好吧?”
荣焉随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而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妨。”
当日他与李页亡命一般逃离这里时从未想过,再想回来竟如此艰难——前世的他跟李页,都没有这个机会。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湛蓝的天空,呢喃道:“人若真的死后有灵,母后她现在是不是就能看见我了?”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摇头,“又或者,她已经重新投胎转世了,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入帝王家了。”
李页稍沉默,而后点头:“皇后为人和善、待人宽厚,若是转世投胎,一定会落得一户好人家。殿下您不用担心。”
他说完,将一直背在身上的背囊拿了下来,从中拿出一个泥盆,还有一沓厚厚的纸钱,又找出火折子,点着几张纸钱扔进泥盆之中:“今日是皇后的生忌,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故人烧些纸钱,殿下,您……”
荣焉点头,挨着他蹲了下来,拾了几张纸钱丢进泥盆里,看着它们在火中慢慢化为灰烬。火光将李页的脸颊映得微微发红,荣焉朝他脸上看去,发现他的眼底似有点点水光闪过。
荣焉沉默着收回了目光,往泥盆里又丢了几张纸钱,突然道:“你父母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吗?”
李页父母一直住在都城,还开了一家小店维持生计,李页虽在宫中当差,空闲的时候常常回到店中帮忙。
后来都城陷落,李页带着荣焉一路从尸山血海中谋求一条生路,也从此与他的父母断了音信。不知他们是跟着逃难的人一起出了城,还是也……死于叛军之手。
保住了荣焉性命之后,李页便一直想方设法去查探父母的消息,可至今仍是音讯全无。
他闭了闭眼,而后摇头:“可能是躲到了哪个深山野林里吧,毕竟现今这个世道也只有没人的地方才能活下去……我爹娘又素来胆子小。”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声,“大概他们也想不到,我还能活下来吧。”
“既然已经回来了,待会,你回家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荣焉将手里最后一张纸钱丢进了泥盆之中,而后站起身,看向身后的废墟,“刚好我也想进去看看。”
李页看着泥盆里的纸钱燃尽,而后熄了火,跟着荣焉起身,眯着眼朝四周望去:“虽然这城中看起来没有多少人了,但为防意外,还是属下陪您一起进去吧。待会我再回去,也来得及。”
“不必了。”荣焉挺直了脊背,“我想一个人进去。”
李页微一犹豫,见荣焉面色坚定,最终点了点头:“那半个时辰后,属下在这里等您。”
荣焉点头:“好。”
他唇角噙着笑意,看着李页走远,才回过身,踩着满地的残砖碎瓦,朝废墟深处走去。
荣焉自幼在皇城之中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他记忆之中。哪怕一切饱经摧残,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荣焉还是按照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皇城深处,找到了他母后曾经的寝殿。
大火烧去了所有的富丽堂皇,留下来的只有一些残木和砖石,宫中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就被逃难的宫人,凶残的叛军,还有之后一波又一波入城的势力搜刮干净,荣焉在这里面转了一圈,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能找到。
更别提他母后当日珍藏的书册,还有曾经亲手绘制的一幅一幅的画卷。
早知道会是这幅场景,荣焉还是觉得心口隐隐发痛,他找得累了,随意找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掌心无意识地把玩。
“母后。”
荣焉手里紧紧捏着石头,坚硬的棱角将他的掌心硌得发痛,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对着面前的碎石瓦块喃喃开口:“孩儿不孝,过了这么久,才回来看您。”
作者有话要说:梁稷:下一章就来,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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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前世逃出都城之后, 荣焉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里回来过。
皇城里正举行盛大的宴席,父皇端坐于高位,手里端着酒盏, 微醺地看着眼前的歌舞, 而母后一如记忆里那般温婉且善良,目光转向父皇的时候,却难免带上几分愁容。
宫人们忙忙碌碌,父皇的宠妃们依旧穿着花枝招展,而他一直不怎么喜欢的幼弟正坐在他母妃怀里,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宴席上的一切, 目光转到荣焉身上时,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
荣焉看了他一眼,也翘了翘唇角, 回了一个笑容。
就当荣焉觉得他本厌恶的场合, 他所讨厌的人也开始有些顺眼的时候, 一道绚烂的红光从他眼前闪过,他的父皇、母后……所有的人在突然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只剩下荣焉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从那时起,荣焉就一直想回一次都城, 哪怕知道他梦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叛军所焚毁,这个心愿也从未忘记过。
梁稷曾跟他许诺,一定会让他达成所愿。可现在他终于站在这里, 已是隔世。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是难得的好天气。
荣焉靠坐在一座断墙之下,面前是满地的砖石瓦砾。他刚刚那句话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重回都城是他的夙愿, 可是眼下真的回到这里,他却不知道要对梦里的那些人说些什么。离开的人对被留下的人或许有许多的叮嘱,被留下的人除了满腔的思念和痛苦,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质问他父皇将先祖留下的大好河山变成今日这般分崩离析可曾知错?问问他那个总是怯生生的幼弟是不是后悔生在帝王家?还有他母后……若是知道他前世的下场,是不是宁愿将他留在身边,好歹到了地下,他们母子还能做个伴?
就算问出口,终归没人能够回应。况且这些对现在的荣焉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断墙,伸手在粗糙的墙面上轻轻地摸了摸,喉结微微抖了抖,终于又开口:“我过得挺好的,”
他重复了一遍,更笃定了一些,“虽然也吃了许多苦,付出很多代价,但我活下来了。”
断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荣焉微垂眼帘,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一路跟了这么久,小心翼翼地隐藏行迹,孙主簿应该很辛苦吧?”
孙翌踩着砖石碎片绕过断墙来到荣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原本想着再给你们一点说话的时间,不过看起来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站直了身体,举目向四周望去:“苟活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跟你的家人,你的父皇团聚了。”
眼前的场景与前世最后那一段时间格外的相似,连孙翌眼里不再掩藏的杀意都与前世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荣焉却变得格外的淡定,那些萦绕在他心头的痛苦与恐慌全都消失不见。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平视孙翌的眼睛:“我知道你想杀我很久了,不过,虽然现在李页没在,但若光凭你一个想要杀我,可能也没那么容易。”
说完,他朝着孙翌身后瞧了瞧:“你的帮手呢,都叫出来吧?”
孙翌微微眯眼,目光变得谨慎起来,死死地盯着荣焉:“就算你那个侍卫现在回来,也不过是拖延一阵让你晚死一会。”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手,周围的几座断墙之后立时出现了十多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一步一步地朝荣焉逼近。
“荣玄的残部?”荣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转回到孙翌身上,“为了杀我,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我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了。”孙翌低下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藏在袖中的右臂,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要怪就怪你那个父皇,为什么不肯当一个好皇帝。”
匕首上闪着寒光,径直朝荣焉喉间刺去,荣焉向后退了两步,想要避开这致命一击。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在这时凭空出现在他身前。
孙翌的左手腕被这人死死捏住,熟悉的痛意蔓延开来,他涨红了脸,手指也慢慢放松开来。
匕首落地,砸在乱石之中发出突兀的声响。
就仿佛砸在荣焉心上,他下意识地掩住心口,难以置信地看着身前的人,喃喃道:“梁稷!”
梁稷回转视线,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仍捏着孙翌的手腕,看着他满是痛苦的脸,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被人生生折断手腕的痛楚吗?”
手腕处的疼痛让孙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前额沁满了冷汗,他望向梁稷的目光充满了怨毒:“为了这么个人,”他咬着牙,徐徐道,“你打算背叛纪王殿下吗?”
梁稷唇角浮现出一抹冷淡的笑容,直接了断地用动作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荣焉感觉自己听见了一声脆响,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而后看见梁稷缓缓地放开了手,剧痛让孙翌整个人瘫倒在地,他瑟缩成一团,用右手的断肢去触碰自己的左手,声音嘶哑地冲着不远处的几个黑衣人命令道:“杀了他们!”
荣焉还没能从眼前的一幕之中回过神来,梁稷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他左手拉过荣焉手臂,将他护在身后,右手长剑横转,第一个冲过来的黑衣人在须臾之间被划破颈项,鲜血四溅。
荣焉从未见过这样的梁稷。
他宛若一个天神,单手持剑,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荣焉,回护在他身前,将冲上前来的黑衣人一个皆一个的砍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