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息间尽是已经再熟悉不过的龙涎香,顾景愿逐渐放松下来,解释:“对方着人趁夜偷走了苦主的地契,又勾结地方官府篡改了土地登记的文书,苦主现在也没有证据能证明那地是自己的……这种事情,臣从未处理过。”
“这好办,”龙彦昭说:“既然是篡改的文书就一定留有蛛丝马迹,找个公正不阿的去查一查便是。”
“可找谁去呢?”顾景愿已经放软了身体,九五之尊的手不规矩起来,他只能尽量收敛心神道:“此人要丝毫不惧徐家及其背后的势力,又要有手段一击即中,一举让徐将军伏法……陛下、陛下可有想法?”
说到后来,顾景愿不禁闭上眼眸,声音也开始发抖。
“阿愿的担心不无道理。你不方便出面,杨林那种小孩儿也对付不了顾申鸣那样的,朕身边能用之人的确不多。”
龙彦昭碎碎念过之后,又骤然坏笑:“不过这件事还是可以交给朕来办,朕还真有个人选。”
“是谁?”顾景愿软着声音问。
“广平王府的小侯爷,卓阳青。”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当今天子的神色间竟泄出了一些匪气。
黑亮的眼眸灿然若星,龙彦昭坏笑着:“一边只是一些仗着长辈肆意行凶的无名纨绔,顾申鸣等人即便再泼皮,也不敢与朝廷亲封的小侯爷公然对抗吧?”
更何况旁人的府卫只是单纯的护卫,而卓府的府卫可都是上过战场的精兵。
若要撒泼,小侯爷才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纨绔。
“唔。”
顾景愿应了一声,深感在用人之道上,瑜文帝的确很有天赋,进步飞快。
小侯爷的确是不二人选。
但紧接着,他就听见皇上又说:“只是朕这个兄弟性情懒散不羁,不适合长期涉足于权谋,若非实在无人可用朕也不愿派他出面。可惜……”
说到后来,龙彦昭已经一改先前的意气风发,甚至直接叹息出声。
“可惜杨晋不在了。”
若是大宜朝最英勇神武的少将军、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员猛将还在,如今朝中的情况又何至于此?
龙彦昭一想到这些,便自心底处徒然生出一丝悲凉。
直到感觉到顾景愿放软了的身子逐渐变得僵硬,龙彦昭才回神,收了方才的哀叹。
九五之尊略带窘迫地轻笑:“看朕,说说便说远了。杨晋便是杨林的大哥,阿愿应当是没见过,你入京时他已经……”
眼角的潮红褪去了一些,顾景愿又有些耳鸣。
他突然听不清皇上后面说了什么。
原本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大,他只能固执地强迫自己,一下一下地眨着眼,不被人瞧出异样。
第16章 浊酒敬来路
事情经龙彦昭的摆布,很快被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小侯爷也果真没叫皇上失望,进展得出奇顺利。
一天功夫不到,便将那举人家的田契地契给要回来了,并且还依照龙彦昭的吩咐,将这件事情故意闹大。
侵地本来就是骇人听闻的大案,且极容易激起民愤。
又因纠纷本就发生在京城郊外,天子脚下,且当事人还是身份尊贵的小侯爷,没人能拿捏得住,想将此事按下都做不到。
所以这件事情很快便失控了,不仅人人都知道京中个别纨绔子弟卑鄙下流,擅用职权,伙同官府强占土地,这件事也很快“传”进了皇上耳中。
九五之尊震怒,令人将徐志的侄子徐弘升捉拿至天牢,并一连问责了州府相关官员数人,直接在朝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连几日,朝中都是一片腥风血雨。
皇上乘胜追击,着实砍掉了顾源进在京中的不少耳目。
徐志也因为他侄子横行霸道的诸多罪行而被牵连,正被革职查办。
顾源进再次痛失一员猛将,朝中这几日,便是都在对到底该由谁来担任禁卫统领而争吵不休。
争吵来争吵去,最后还是定下了,认命前禁卫副统领霍林平担任禁卫统领。
顾源进的书房里,摄政王暴躁地走来走去。
蓦地,他走到顾景愿的面前,态度居高临下:“小侯爷怎么就跟杨家的那个小子搭上了关系?怎么平白无故就出了这个头?!”
当日卓阳青直接带了二十几名护卫,又找了当地的不少乡绅和望族,直接去了那举人家里,在周围遍访邻居,巡查真相,搜集证据。
顾申鸣和徐志的侄子闻讯赶过去的时候,便被那二十几个护卫当场拦住了,两边厮打起来,还把官府的人给闹了过去,直接将事情搞得人人皆知,连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
如此有备而来,又是这样巧合的结果,说不是提前有人安排是不可能的。
近日里接连失势,顾源进不傻,自然能想到这幕后主使者就是皇上。
但他更想知道,顾景愿在这一系列的事情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顾景愿面色如常,说着提前编排好的说辞:“小侯爷与杨二公子都爱好听书喝茶,听说便是在茶馆里一起相熟的。”
顾源进用冰冷的视线打量着他,视线之中充满怀疑。
卓阳青的爹虽说是拥兵百万的广平王,但小侯爷人在京城,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小皇帝。
即便他与杨二少爷私交过甚,想要出这个头,这件事皇上也势必参与其中了。
更何况杨家还是站在小皇帝那边的!
事实上如此详尽的计划,顾源进不觉得一个从来都不务朝政的小侯爷能想到。
……
“如此说来,阿愿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顾源进用极度严厉的眼神看他。
顾景愿没有丝毫犹豫,断然回答:“儿子的确不知。”
“这样说来,皇上手段的确是高,连阿愿都能被他蒙在鼓里。”顾源进幽幽说道。
顾景愿直接跪在地上,垂首曰:“是儿子办事不力,请义父责罚。”
顾源进没有言语,就那般不声不响地看了他半天。
此事只要皇上对那卓阳青吩咐几句即可,不需要有任何大动作,若是龙彦昭想避开顾景愿也完全可以做到。
是以他亦无法确定青年是否提前知道了此事,是否已经背叛了他。
但这也不重要,因为他本来也不全信顾景愿。
他气的还是顾景愿的无用。
“起来吧。”顾源进说:“好在这次是你力荐皇上任用了霍林平,我们也不算全败。”
“是。”顾景愿依言起身,摄政王又道:“不过皇上至今不肯信你,阿愿……你要自己想一想原因了。”
“……是。”顾景愿垂眸。
“还有。”老狐狸的眼里重新泛起精光,“你不要忘了,当初你投靠我是为了什么。杨晋又是因为谁死的。”
顾景愿眼眸震颤,如遭雷轰,连面色都白了几分。
待从顾源进的书房里出来,他脸还是泛着白,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呦,这不是顾大人吗?”
顾申鸣从不起眼的地方现身,手里拿着个折扇摇啊摇,一脸纨绔子弟的猥琐相。
尤其他脸上还挂了伤,看上去就像是个地痞流氓,一身锦衣华服都掩盖不了他神色上的粗鄙气息。
“刚被我爹骂完?”
他用扇子拦住了顾景愿的去路,青年不欲与他计较的样子激起了他心里的怒火。
他跟徐弘升不过就是看中了一块地,想要买来建山庄。
没想到那读书人认死理,说是自己家祖产,死活不愿意卖。
顾申鸣最讨厌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干脆就使了个小动作,直接将那田宅土地划了过来,占为己有。
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根本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好在,那件事徐弘升才是主谋……
他发觉事情不对之时便极力推脱了责任,暗示徐弘升一个人扛下来,最后并没有牵扯到他身上。
但即便是这样,顾申鸣还是被他爹狠狠地骂了一顿,差点没被施了家法!
顾申鸣本就又委屈又恨,更何况那日,他闻讯跑去跟卓阳青理论的时候,他还被对方的人给打了一顿,现在脸上还挂着伤!
卓阳青打他,他自然是打不回去了。只是如今见了顾景愿,一想到他与杨林关系密切,便总觉得这件事情顾景愿也脱不了干系,很是想把这气撒在青年头上。
但纵使心中有气,这次刚刚闯了祸,顾申鸣也不至于蠢到在他爹的书房门口做混事。
他低笑地撂下狠话:“顾景愿,本少爷就要看看你到底能高贵到几时。到时候你可别哭着求我收留你。”
顾申鸣离开以后,顾景愿一个人走到了花园中。
他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面色极为苍白,寒风冷月中,他扶住假山,身体直接靠在那上面。
反胃。
恶心。
有点想吐。
顾景愿喘着粗气。
没什么的。
他只是不大喜欢撒谎。
即便玩弄权术都不过是正常手段,但他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恶心。
方才顾源进的房间有些热,他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如今被冷风一打,倒是清爽了不少。
他就靠在那里,歇了许久,终于感觉好些了。
只是又有些冷。
待气息彻底平静下来,顾景愿重新直起腰,他闭了闭眼睛,对着周遭的黑暗说:“出来吧。”
周围并无反应。
顾景愿只好无奈道:“我知道你在,影二。”
这时候才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落到顾景愿的面前。
黑衣黑面罩,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顾景愿随意抬手,摸了把身边的松枝:“是陛下派你来的?”
浑厚的男声响起:“圣上担心顾大人会被为难。”
“既是如此,我早已没事了,为何还不走?”顾景愿问。
男声停顿了片刻,答非所问道:“顾大人是极洒脱俊逸之人,为何一定要参与进这权谋争斗之中,苦苦为难自己?”
顾景愿说:“这是我的事。”
那男声却说道:“左右逢源逢场作戏,还要忍受众多骚扰,顾大人,你……”
“影二。”顾景愿骤然打断他。
他眨了眨眼睛,一切情绪尽数掩埋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底,顾景愿转身就走。
影二却不依不饶,在他背后说道:“我只知道若是影一在天有灵,也不想看见你像现在这样勉强自己……”
寒夜里,顾景愿紧紧握着手里的一把松针。
粗糙尖锐的枝叶一点点陷入掌心,有鲜红的、斑驳的液体渗出掌心,顾景愿一无所觉。
勉强吗?
不算勉强吧。
至少他在这世上,还有可以去完成的心愿。
好像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季,一身甲胄的俊朗青年问他,最想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那时候顾景愿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父亲不要独宠弟弟,不要抛弃他。
但那显然是奢望,不是愿望。
于是他也问青年,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记得对方的回答是……
顾景愿薄唇轻启,语气固执而又淡漠:“不要透露给陛下……我与杨晋的事。”
说着,他抬步离开了这个院子。
背影单薄如纸,青年的步履有些摇晃。
像随时都可能消散。
一边走,顾景愿一边抬首望着天空。
那天一望无际,深邃黑暗,杳杳地闪烁着几粒不甚明亮的星光。
星光随着他的步履而变得有些颠簸,顾景愿对着它们呵了口气,又轻轻地扯起唇角。
再等一等。
会很快的。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
深夜,顾景愿被一顶软轿抬进了宫。
龙彦昭派人来接他时他正看着书,接了陛下的口谕后便简单地整理了一下。
一般皇上这么晚了还召他入宫,多半不是有什么国事要商议,而是单纯想要了。
天子年轻气盛,身体又比常人强健,需求总归是要大一些。
这会儿他穿着鲜红色常服,腰身束得很高,更衬得他身材挺拔,面白如玉。
叫人见了眼前一亮。
就连九五之尊的目光中也不由露出一丝欣赏,他冲顾景愿招手:“过来。”
顾景愿依言走到跟前,被皇上一把握住了腰。
龙彦昭邪魅地看他:“穿成这样是想勾引朕?嗯?”
顾景愿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现在这身与他往常所穿的衣服别无二致,皇上应该都看了不下数百次了……料想这衣裳总归是要被扒掉的,他入宫前便没有换朝服,懒得换。
而且他刚刚在顾府似乎是受了凉,这会儿还有些不舒服,其实并不想……
坐在龙彦昭的大腿上,顾景愿在解释自己身体不舒服和什么都不说、直接满足皇上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沉默地等待着对方的动作,却没想到龙彦昭只是将他的坐姿调整了一下,又命人拿了碗参汤过来。
“朕听人说你不舒服?”龙彦昭单手环着他的腰,另外一只手端起那碗汤,“把它喝了。”
顾景愿一愣,还是很乖地双手接过,老老实实地喝了。
参汤里面加了姜片,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但还是在龙彦昭的注视下全部喝光。
屋里地龙烧得很热,一碗参汤下肚,顾景愿又发了些汗,晚间在院子里受到的寒气似乎都被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