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仅是这样,顾景愿也并不能安心。
他在此处开店,多少也与那些江湖人打过交道,知道对方的残忍之处。
顾景愿也会担心有一天晟儿的身份暴露,他保不住他。
但今日自己是向阳侯的事情曝光,反而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
——武林中人打打杀杀都有自己的规矩,轻易并不会与朝廷有所牵涉。
是以若自己是向阳侯,是受百姓拥护爱戴的顾大人,即便手中并没有兵马和精良护卫,想必那些武林人士也不会轻易招惹。
少被招惹一些,晟儿的真实身份便愈加不易被人察觉,安全方面也就多了一分保障。
顾景愿只觉得自己如今什么都顾不了了,只要他怀里的小孩儿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
“你啊。”荣清叹气,恨道:“你也要考虑考虑自己啊!”
他说着,握住顾景愿的手腕,已经单指摸上了对方的脉门。
顾景愿任他把脉,还是抱着晟儿,单手轻轻拍着他肉肉的小身子,笑道:“我哪有什么事,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如今有了晟儿……这一切不都好多了。”
“是啊是啊,你儿子最可爱了,连他爹的心疾都治好了。”
荣清这般说着,已经把完了脉。
道:“用了两回木竭子,曜阳的经脉已经比从前畅通了许多。”
“嗯。”顾景愿笑着点头,“我现在多少能使出一些内力了,都是荣兄的功劳。”
“那也是你自己肯努力。”荣清说,说着又叹息:“可惜先前杨晋找来的木竭便只有这么多了,这草药又只生长在西域奇诡之地,太难采摘,堪说百年难遇,真是可惜!若是一直坚持用,或许曜阳可以恢复往日八成实力也说不准……”
顾景愿却对这事看得很开。
或许已经将那个人的遗愿完成,再听这个名字他反应都变得淡然了许多。
轻轻摇晃着怀里的晟儿,他却是无比释怀地说:“好与不好都是命。”
若说有遗憾,那也是他现在的身体太废,以至于想保护晟儿却完全发不了力。
不过好在还可以用其他手段防备,所以顾景愿也并无遗憾,只是说:“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谁在外面?!”
原本自带风情的桃花眼乍然向窗户的方向望去,顾景愿的眉宇间一瞬间锋芒毕露。
但待意识到外面之人是谁时,他指尖稍颤了一下,将晟儿交给荣神医,直接翻窗追了出去!
.
却说白天,蔡县令被押回府衙以后,混迹在人群中的龙彦昭也没有立即现身。
他还处在一种激动到浑身发颤的状态中,难以自拔。
没人会比他更激动。
在看见阿愿腾身而起的那个刹那,龙彦昭差一点惊呼出声!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阿愿当年的模样。
——全草原的骏马都比不上他的脚程,当初阿愿亲自上场骑马打猎,是何等摄人心魄的惊人场面!
意气风发,少年英才。
那可不是说说而已。
……如果阿愿未曾那样出色过,或许他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疯魔。
也正是因为见到过少年最强劲的一面,所以才会因他所失去的而感到心痛。
所以当再次看见顾景愿腾身而起之时,龙彦昭便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都恨不得给这捉弄人的苍天跪下。
龙彦昭此时,才稍稍理解了一些纪廉面对顾景愿时的心态。
只不过纪大人崇尚的是顾大人的文采。
而他念念不忘向往追逐着的,则是顾景愿的风华绝代。
心情久久难以平静,龙彦昭想不明白喝了化元汤的阿愿是如何重新习得内力的。
不过这也不重要。
他已经不是心里完全装不了事的年纪了,虽然心情激动,又有万千疑问,但他还是重拾心情,率先召见了金陵知府和知州。
金陵府属于大宜朝的重地之一,是经济文化的重要之都。
竟然会有秦淮县令那样公然作恶、颠倒黑白之人,龙彦昭身为皇帝又怎会姑息!
他亲自提审了蔡县令,连带着他那个背后使坏的亲娘舅也一并处置了。
而后着实将金陵知府教育了一番,又吩咐了他们一些事情,待将这里的事情全部安排完毕后,已经是傍晚了。
按理来说,依照计划,也该是启程回北部的时候了。
但龙彦昭在府衙内磨蹭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一路避开人群,直直来到了明岳楼。
就再看一眼。
白日,他混迹在人群中站在明岳楼门口,就在阿愿的身份猛地被纪廉挑明之时,万民跪拜的那个空档,龙彦昭稍一发愣,便躲闪慢了一步。
等到他闪身躲到一边的时候,只觉得心又紧张得快要从胸腔蹦出一样。
——他不知道阿愿是否看见了他。
很怕被他看到。
却又忍不住,想要在人群当中再多看他一眼。
脑中全部都是一身月白色常服的阿愿凌空而起的画面,激荡的心情一整天都没有消退。
虽然已经明知道连内力都恢复了,阿愿的生活当再完美不过,压根儿不用自己操心。
但……
就再看最后一眼。
龙彦昭屏息提气,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顾景愿房间的屋檐上。
上一次过来他已经知道阿愿的房间是哪个了……这次轻松摸了过来,他就这般趁着夜色,安静地趴在外面的屋檐上。
龙彦昭也是艺高人胆大,自信若不私动,便不会被人瞧见。
但其实,成功趴上房顶的皇上心里还是苦。
因为怕被阿愿发现,是以完全不敢乱动。便造成了他也就能听听动静,最后再看一眼阿愿什么的……做不到,不敢动。
根本就不敢动手掀房檐。
九五之尊生无可恋地瘫在屋顶。
而后就听着荣神医说:“是啊是啊,你儿子最可爱了,连他爹的心疾都治好了。”
……心上不禁觉得有些疼痛。
像要滴血。
这两日他也一直都在想这孩子的生母可能是谁。
得出的结论便是,谁都有可能。
虽然未在这院中看见任何一个很像是主母的人,但……
算了这个不能想。
一想就会头疼得要命。
龙彦昭继续静静地听着。
便听他们提到了……
原来阿愿的内力,便是那木竭医好的吗?
……还未有全好?
只生在西域奇诡之地的木竭……
心情再次陷入激荡之中,仿佛看见了曙光。
以至于龙彦昭一个不注意,便泄了一口气息!
阿愿警惕的声音自里面传来,龙彦昭再不敢耽搁,立即飞身从此处逃离!
他速度很快,但未想到,阿愿此时的轻功却已经不慢。
——龙彦昭一身漆黑的衣袍融入夜色,后面紧追而出的顾景愿竟然只落了他几步!
“站住!”
阿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在自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中,龙彦昭听不出对方的情绪,也并不能清晰地判断出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不敢回头。
怕阿愿看见他。
怕阿愿发现是他。
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跑。
紧紧地握掌成拳,龙彦昭狠下心肠,再一次提速!
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跑,身影双双从秦淮河上空掠过,最终竟从人群浩瀚的市井来到了人烟稀少处,又从人烟稀少处来到了干脆无人的地方。
四周已经没有了亭台楼阁,只有一条长长的蜿蜒河水。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跑到了秦淮县外空荡的平原间。
头顶是一轮高挂的圆月。
周围再无房间屋舍可以掩盖身躯,发觉身后之人竟然还在穷追不舍,龙彦昭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停下来还是该继续跑。
前方便是一处茂密的丛林,或许跑进去,视线受阻,阿愿便再也追不上他了……
“站住!再说一次,你给我站住!”身后再次有叫喊声传来,阿愿的声音已经不似最初时那般富有底气。
眼瞅着便是密林,龙彦昭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起,随后他一咬牙,仿佛下一刻便会飞身扑进其中。
但就在这时,青年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龙彦昭!!”
“扑通”一声,一身内力骤然间全部泄掉,再提不起一丝力气,龙彦昭直接落进了河里。
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扑通一声响,顾景愿也跟他一起,落进了这河水之中。
龙彦昭瞬间挣扎着站起身。
此处的河水水位极低,他直起身来,水位也仅到他半截腰身。
慌张地回过头去看顾景愿,就只见同样落入水中的阿愿一身衣袍和黑发皆已被打湿。
他抬起头来,头顶倾洒而下的明亮月光中,几缕乌黑的秀发紧紧地贴着他的面颊,将他原本白皙如玉的一张脸衬得更为白璧无瑕。
顾景愿喘着粗气。
这样长时间的运用轻功对他来说显然十分吃力,他神色看上去都变得有些憔悴,一双桃花眼痛苦地张着,眼眸轻眯,嘴唇轻抿。
但还是固执地抬着头。
他问龙彦昭:“你要去哪。”
“阿愿……”龙彦昭发现自己的嗓音太哑,哑得像几生几世都未曾说过话一样。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只是对着顾景愿的双眸,听他问:“你都听见了?”
“……你,是不是又要为我去摘那木竭了?”
声音不复往日的平淡,或许是不住喘着粗气的缘故,倒叫人很容易听出他心绪的起伏。
平坦空旷的平原上,二人相对而立。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又像是那条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流一般,一切都从未停歇过。
顾景愿的眼眸也有些发红。
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上午便看见了这个人,当时还以为自己眼拙,认错了。
直到金陵知府知州不请自来,双双赶到,顾景愿便已经再明确不过——是皇上亲自驾临了此处。
而从方才,察觉到偷听之人便是龙彦昭、当龙彦昭不欲与他想见,埋头就走时起,他便猜出了他的想法。
……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久许久,顾景愿的心绪都没有如此起伏巨大的时候。
像生怕对方一转眼便真的去了西域,他不顾一切地冲他喊道:“我说了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你到底懂不懂!”
眼眸睁大,长长的睫毛抖动着。
成为顾景愿以后的第一次,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喊:“龙彦昭!”
……
他喊他的名字。
明镜如水的月光里,他这样喊着他的名字。
龙彦昭眼眸剧烈震颤,满眼都是面前这个削瘦挺拔的身影。
就正如他早已被塞满的心房,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这一个人的身影……
龙彦昭再也忍不住。
他抬步,与脚下湿滑的鹅卵石做着斗争。
他披荆斩棘,逆流而上。
好不容易,他终于走到了顾景愿的面前。
视线从对方白净的面庞掠过,他近距离地、疯狂地打量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一双薄唇。
而后,他无法自持地,紧紧地抱住了顾景愿。
他抱着他,埋头亲吻着他被河水打湿的面颊,试图去碰他的唇。
……
好像已经足足跨越了一整条漫长汹涌的河流。
他们浑身疲惫。
他们激烈颤抖。
但他只想拥着他,紧紧地拥抱着他,将他嵌入骨血。
阿愿……
终于重新环上那截窄腰、将这具日思夜想的身体再次拥抱进怀内,终于重新尝到他的唇……
龙彦昭激动得无以复加。
激动得什么都无法思考。
他希望时间能够静止,流淌的河水可以暂歇。
希望不要再有日升月落,希望生生世世……
阿愿的嘴唇很软。
有些微微凉。
龙彦昭刚刚触及那两片薄唇,便被人轻轻推开。
顾景愿已经扭过头去。
那边轮廓鲜明的侧颜对着他,不与他对视。
紧接着便是自他怀中挣脱。
……原来时间也仅仅只是过去了一瞬。
两只手臂间一空,怅然若失之感再次袭来。
然而对面的顾景愿也依旧风韵标致,风华如故。
“阿愿……朕……”
顾景愿无比平静地站立在他的面前。
龙彦昭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再与顾景愿想见时的场景。
但在那些无穷无尽、充满热烈缠绵的幻象里,却没有哪一次,是这样的相顾无言。
……
很久以后,顾景愿才终于开口。
问的却是:“皇上攻打北戎是为了我么?”
“不,我不是为了你。”龙彦昭下意识地回答说。
就如同先前他早已编排好了的一般。
他的确有千万种攻打北戎的理由。
诸如北戎骑兵屡次三番骚扰大宜边境,连他们大宜的少将军都葬身于那里;诸如大宜如今兵强马壮,国库充盈,若不趁机收服北戎更待何时?
又诸如大宜与北戎积怨已久,早晚都会有一战……诸如、诸如……
当初他是如何说服燕王和丞相他们,支持自己进攻北戎的,他都可以拿来说与顾景愿听。
但对着对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龙彦昭却什么都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