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还敢封楼了?知县大人之令又算什么?今日之后县令还能是县令?!
……最惨的便是他们这些人了!得罪了不知哪路神仙!
纵然侯爷如今并没有怪罪,但得罪了侯爷,以后哪还有衙门敢收留他们!
尤其是那为首之人,回想起方才他还贴侯爷贴得那样近……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被自己奉为老师之人沾染了官司,说要亲自去衙门跟县令解释,纪廉又哪能儿不作陪?
他陪着,那两位跟来保护他的禁卫也就自然要陪着。
——这两位都是有品级、在皇宫里都能带刀的侍卫,走到那里都杀气十足。在前面开路的景象也颇为气派。
最主要的是听说那明岳楼的老板其实是位侯爷,还极可能是那位朗月清风似的人物,他们大宜朝百年一遇的文曲星……
不管是百姓还是暂住在附近的学子,都疯了一般赶来瞻仰文曲星,路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说,场面也的确是壮观,轰动全城。
但即便是这样,与那京官同行的梅掌柜身边,仍旧是被围观群众自动形成了一小片隔离带。
都不需要那几位捕快的保护。
好像只要能够近距离瞻仰万一就够了,没有人敢真的去靠近这个人。
不仅是因为梅掌柜的外表过于俊秀,单是贴得近了便会叫人觉得脸红。
还因为他可能是那位!
那位神圣而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于近处亵玩。
所以彻底被轰动了的金陵城中,此时响起最大最多的声音便是“别挤”,“退后”这样的声音。
也是见到这么多人环绕,纪廉才堪堪认识到什么,不禁扭头望向顾景愿:“大人……下官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
顾大人深深地吸了口气,竟颇为无奈地笑了。
“没什么,纪兄也是为我着急,急着要帮我。”
“大人……”纪廉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自己的面颊。
一路被人群簇拥着向衙门行进,他们经过隔壁酒楼的时候,那位传说中的知县亲娘舅已经在想如何跑路的问题了。
他方才听见隔壁的动静,便已经被惊掉了下巴。
想想自己不仅派了一群小混混过去闹事,还请了姐夫出面,封他们的店……这么多混账事……
小舅子忙命人去通知自己姐夫这里的情况。
这会儿隔着人群,远远望见那人群簇拥之中的贵人……只觉得什么都晚了。
都被京中官员知道他们以权谋私了,他姐夫这乌纱帽……
顾景愿等人还没走出去多远,知县大人便已经匆匆赶过来了。
他连轿子和马匹都来不及乘,一溜小跑呼哧带喘,这会儿也顾不得沿途都有百姓观看了,待望见纪大人与他身边的那位以后,便直接挤开人群,跪倒在了顾景愿的脚边。
“微臣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求侯爷恕罪!侯爷恕罪啊!”
顾景愿停下脚步。
他手中还拿着方才官府给他的通牒,以及自己开店的一应许可文书,身姿挺拔玉立,神色淡漠地问:“蔡大人,这是作何?”
“……”
侯爷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丝毫起伏,这种时候对方越冷静,蔡知县便越觉得慌乱。
他不管不顾地告饶求情:“下官不知侯爷的真实身份,多有冒犯,还请侯爷海涵!饶下官这一次!”
就像他先前派来的捕快一样,蔡县令当街跪伏在地上,向侯爷磕着头。
但在百姓们指指点点中,那位站在他身前的侯爷却不为所动。
顾侯爷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淡,他说:“蔡大人不知道我的身份,这不是罪过。我也未曾因此开罪于你,你如今这般请罪却是何意?”
“……”
原本不住磕头的蔡县令动作一顿。
正是暑伏天气,这位侯爷的语气也很正常,但他愣是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蔡县令稍稍直起身来,抬头去看这位不知为何要隐姓埋名做个小酒楼掌柜的侯爷……
待与侯爷对视了一眼后,县令大人忍不住用衣袖抹了把自己额间的冷汗。
……如此俊美的容颜,这英俊的眉眼……他都见过这位梅掌柜不止一次了,怎么就没想到这可能是离开朝中的那位呢!
蔡县令现在是追悔莫及。
这种时候即便是顶着全秦淮百姓的质疑以及天下考生的白眼,他也得硬着头皮挺过去了。
蔡知县假意没听见他人的议论之声,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尝试向侯爷的方向靠近,却没那两名穿着官服的禁卫拦了下来。
身前隔着为出鞘的长剑,蔡县令吓得立即举起了双手。
表示自己并无恶意的同时,他还是尽量靠近梅掌柜,小声对他说:“侯爷,这里人多嘈杂,天气热,日头又正足,您不如随下官回府,咱们借一步说话?”
虽然摸不清这位侯爷的身份,但蔡县令的想法是要与梅掌柜单独谈谈。
只要能谈,那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这次显然踢到了铁板。
圆融方式完全行不通。因为侯爷并没有要动一步的意思。
他就只是驻足立在那里,雪白的靴子踩在被日头晒得滚烫的石板路上,神色沉静又坚定:“既然蔡大人已经亲自过来了,那有什么话咱们不妨便在这里说。”
说着,他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直视着蔡知县,里面都是清明和公正:“身为此地的父母官,大人还有什么是需要刻意回避百姓们的么?”
“侯爷……您……”蔡大人有点下不去台。
他又看了看侯爷身边的纪大人……罢了,这就是个书呆子,他也未指望对方能够看眼色帮自己一回。
既然对方丝毫不给他这面子……
蔡县令突然眼珠一转,也豁出去了。
他完全忘记自己刚刚当街跪倒求情的场面,脸色一改,道:“也没什么大事,下官这次过来,乃是听说梅掌柜声称自己是向阳侯?……若真是侯爷来到了咱们金陵府,还请侯爷出示身份证据。若不是……冒充当朝重臣,那可是重罪!梅掌柜,这一回能请您跟我走一趟了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梅掌柜还没开口,旁边的纪大人已经听不下去了,与他理论道:“什么叫声称自己是向阳侯?别说侯爷从未这样做过,便是有提到过,又怎能与冒充朝廷重臣之罪相关!”
“下官也是按朝廷规矩办事。”
蔡县令冲纪廉象征性地一拱手,道:“若下官没记错,纪大人仅是负责江南贡院的事务,至于该如何做这里的父母官……就不劳纪大人指点了。”
“蔡大人,你……”纪廉虽然并不口拙,但在这种无理也要辩上三分的人面前却说不出来什么。
不过此时也不用他讲话,梅掌柜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
天生俊秀的容颜让他的存在感总是很强烈,稍微开口,周围便自动安静下来,只想听他说。
梅掌柜声音淡然平稳:“现在的重点不是我是谁,而是大人为何仅凭简单的投诉举报,便要直接封停我明岳楼七日?”
说话的时候,他重新望向蔡知县,目光如炬。
似乎从来都只有谦和有礼的一面,时间久了便会令人觉得这是个温柔似水之人。
乍对上梅掌柜堪称凌厉的双眸,蔡知县视线下意识躲闪了一二,竟生生向后退了一步!
他退一步,梅掌柜便进一步。
能在文试上辩得过全体昌国使团的人,即便极少再与人争辩,口齿也依旧是清晰伶俐的。
只听梅掌柜说:“朝廷的哪一条法律规定,单是受人举报便要封停七日的?若我不是什么侯爷,大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封停我七日了么?换句话说,若我真是侯爷,这七日封停便不必受了么?”
他步步紧逼,蔡县令也只能步步后退。
他更加胆颤。
不仅完全回答不了对方的问题,更是被眼前这位身形瘦弱的青年的目光给吓的!
单从对方那只是单纯看着你便令人倍觉凉意的眼神来看,他现在已经无比确信这人就是侯爷了……
至少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气势?又哪里会有如此淡定从容的反应!
蔡县令心里叫苦不迭。
要怪就怪他那位小舅子来找他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动笔下了一道文书,直接在里面写了个七日的字样。
……他是真的没有多想,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以前从未出过事。
真的只是顺手一写。
反正到时候店铺封停以后,他再派人慢慢“检查”店中所有的设施是否安全,也能拖上个七日,谁想辩驳谁想来查都没有用,他都是按规矩办事。
却没想到……还真的会有人仔仔细细地将那文书看得一字不落!
而且还第一时间揪住了关键字眼!
现在那文书就在对方手上,上面还盖了官府的大印,他想不承认都不行。
蔡知县已经无比确认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乌纱帽势必是保不住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破罐子破摔。
他当即暴跳起来,指着梅掌柜的方向说:“既然没有证据,那便是冒充朝廷重臣!来啊,将这人给本官拿下!押回去再说!”
“谁敢动?!”那两名禁卫立即抽出随身佩剑,一左一右将二人大人保护在中间。
可蔡知县也是早有准备,他已将自己衙门里剩下的捕快以及家里护院的家丁全部带上。包括先前那几个前去封店的捕快,也迅速领会到了县令背水一战的决心,不禁冲了上来。
四个人很快被一众捕快家丁围住。
蔡知县向后退了两步,扬声道:“冒充朝廷命官,该当重罪!给我拿下!”
围观百姓们大多还处在云里雾里,有些人是看明白蔡知县在故意贼喊捉贼,但这边已经刀剑相向,打起来了,他们又哪里还敢看热闹!
为免被伤及,这些人立即向四处奔逃。
倒是有些书生已经认定梅掌柜便是向阳侯顾大人,不忍大人在此受辱,虽然很怕,但还是坚持没有走,试图与县令理论。
蔡县令哪里还有心情与这些书生理论,他就是要以暴力将向阳侯和纪大人带回去。
若过程中他们反抗,“不慎”遭遇了什么,那也是他在缉拿冒充朝廷命官的贼人中误伤了大人。
朝廷可能会怪罪。
但至少不是等他滥用职权的事情被传回京城以后,便直接丢了乌纱帽。
——京中从去年起便开始清理纨绔的世家子弟,皇上如今最见不得有人滥用职权包庇亲属,若此事真的被传回京城……
蔡县令当即指挥属下:“他们都是贼人提前串通好的,所有帮贼人说话的一律给本官拿下!”
“还愣着做什么!乡试如此重要的时期,竟然有人冒充朝廷重臣鼓动学子试图谋利!都给我拿下!”
眼见着那些捕快和家丁冲了上来,纪廉下意识地护住顾景愿,眼睛紧紧盯着那些个凶神恶煞的捕快,紧张道:“这蔡知县竟是要造反了!是下官疏忽了,大人,您快退后,别伤了您!……”
“大人?……”
纪廉话音未落,便觉得身后一空。
……正被他护在身后的顾大人已经腾身而起,凌空从众人头上跃过!
月白色的衣衫在空中划出一个皎洁明丽的线条,纪廉怔愣地抬头看向那道削瘦的背影,就只见在兵戎相见、那些保护着他们的书生就要被捕快和家丁触及之前,顾大人雪白的靴子直接踩在了……知县大人的脸上。
……
混乱的现场,有一瞬间变得一片沉寂。
蔡知县发出啊的一声惨叫,直接被踹倒在了地上。
月白色衣衫的修长身影跟着平稳落地,一脚踏在对方因疏于锻炼而肥胖发福的胸膛上。
像所有人一样,蔡县令所带的捕快和家中护院家丁们完全没想到……看似文弱的梅掌柜竟然还能来这样一手!
擒贼先擒王。县令大人都被他踩在脚下了……这些人互相看了一眼,竟不知道是该去攻击梅掌柜,还是去救自家大人……
“大庭广众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梅掌柜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微微垂眸看着蔡大人,身姿挺拔而凌厉,俊秀美好的面容犹如神仙下凡,说出的话也全然不容人忽视,字字句句敲在心上:
“蔡永进,宣鸿十八年的武举人,为官已有一十二载。怎么,到如今你连我这三脚猫的功夫都比不过了么?由此可见……”
他这话不无讽刺。白靴紧紧碾在对方的软肋上,使得对方半分都动不得,梅掌柜道:“蔡县令这些年果真是没少研究为官之道。”
“你……你殴打朝廷命官!你!……啊!”蔡县令顶着被方才踢出血的鼻子,再次发出惨叫。
蔡县令的确是先帝在时武举人出身的,他有些门路,妻子又是商贾之家,颇有些银钱,是以很快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县令做。
小地方的县令与这秦淮两岸的县令还是不一样的,虽说为官多年还是个七品芝麻官,但能来这秦淮做县令,蔡县令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而事实也的确如顾大人所说,他自从中了武举人以后就再没练过武。
——官场上的事情要复杂得多,他一个武人能走到今天已经实属不易,又哪有功夫再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