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的第三日夜晚, 天降大雨,雾气浓重,褚琰带着人找了个山洞, 拾了些没完全被淋湿的柴,艰难地生了火。
只有在这天气里,才不会让烟冒出去。
褚琰早有先见之明,弃马之前带上了几只轻便的铜碗, 现在正好能拿来当锅使。
那样一小簇火和巴掌大的碗煮起东西来实在费劲,无所事事的人便在外面找东西布置陷阱和醒铃。
之前褚琰连用了几计调虎离山,其实已经将追兵甩得挺远了,不敢生火也只是出于谨慎,只要不暴露痕迹,他们没准在山里躲上十来天都不成问题,毕竟山那么大,淮北军再多也搜不过来,但一旦暴露,给敌人指了方向,那他们就得马不停蹄继续赶路,这对他们现在的身体来说根本受不住。
第一批饭渐熟,周围的人都盯着咽口水,柳岐四下看了一圈,先递给了受过伤的人。
这些别人也没话说了,只好继续等第二碗。
折腾了大半夜,人人才都吃过那么一口,柴火已经不剩多少了,大家都忍着半饥半饱的感觉休息。
褚琰听到有人的脚步靠近,下意识搂紧了柳岐,怀里的人便同时与他睁开眼,望向来人。
三人在阴暗中僵持了片刻,褚琰打破沉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那人叫吴壮,严家军编队很简单,两百人为一队,他是队正,先前跟着褚琰进王府的人里就有他。
吴壮下意识紧了紧手里攥着的匕首的刀柄:“您……真是北齐皇子?”
山洞里睡着的人只是寥寥,其余大都是绷着精神无法安睡的。
柳岐能感觉到在吴壮这句话问出口后,许多目光都穿透黑暗投了过来,有人窸窸窣窣地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吴壮身后也有几人皆是一副绷紧了的模样,显然他们是刚才商量好了,才派吴壮代表大家来问一句。
褚琰安抚地摸了摸柳岐的脑袋,平静地承认了:“嗯。”
吴壮咽了咽唾沫,指指柳岐:“他是……王,王妃?”
“嗯。”
“你们为什么骗我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和那淮北王真的有勾结?”
“你说要带我们起义,都是假的,说什么惩奸除恶救百姓于水火都是放屁?”
顿时吴壮身后那些人都按捺不住插起了嘴。
坐起身的人越来越多了,黑暗最易传递情绪,不用看也能感觉到这个拥挤的山洞充满了惊讶、审视、怀疑与敌视。
但褚琰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将自己视为敌人,只是想要一个交代罢了,他也确实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先前一直疲于奔命,不敢有一丝停歇,因此这件事一直没有被摊开。
在王府里听到只言片语的那几个人也默契地没有将事情透露得太广,因为他们知道,不管褚琰是什么人,都只有他能指挥兄弟们逃出生天,也知道假如在路上军心就散了,那他们就真的要落在敌人手里。
托瞿二天天给他们讲兵法的福,他们才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转头投诚就能保命。
褚琰正想开口,柳岐忽然从他胸口抬起头来:“不是的,诸位请听我说,论起为百姓谋福祉,我家殿下绝不亏心!你们只需想想,我们在南晋的这几个月,可有亏待你们,可有惊扰百姓,可有劫掠无辜?”
周围有一瞬间静了下来,柳岐抓紧机会,语速飞快:“我们来南晋,实则也是为了南晋百姓考虑,否则直接让齐军压境,以两国物力之差,攻下南晋也只是早晚问题,可你们想,那样会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让多少地方生灵涂炭?安王向陛下苦求,冒险亲自到北齐来,组织人建立起兵马,虽不是为起义用,但也的确是希望准备周全,日后这仗打起来,北齐行得顺利,便能做到不扰百姓!”
四周声音渐起,几乎要盖过柳岐的声音,吴壮回过头道:“兄弟们先静一静,咱们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等声音没了,又回过头看着柳岐:“既然你说打仗让人家破人亡,那又为什么非要让这仗打起来?”
柳岐摇了摇头道:“事情不是打不打仗那么简单的。其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乃是顺应天理,其二,南晋民间如今这般状况,已不能称之为太平,南晋朝廷不顾百姓死活,好,我们来顾,南晋覆灭以后,北齐自然会将领土之上的人接纳安顿,到时候无惧灾荒,民间太平难道不是百姓所求?”
“其三,你们不知,我朝皇帝本无攻打南晋之意,然而去年连续两次藩王叛乱,搅得北齐鸡犬不宁,最后发现都是南晋在背后操作的手笔。南晋上位者的意思很明显,乃是想让北齐内乱,趁机攻齐,如此一来,这仗早晚都要打!打得越早,南晋百姓就能少在水深火热中待一天。”
“说得好听。”不知是谁出了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在唬我们?若你们根本就是与那什么淮北王狼狈为奸呢?”
褚琰终于开口:“当日我在淮北王府说的那一番话,只是权宜之计,若我真与淮北王有勾结,当日便该留在王府,等淮北王一封信寄回,那狗屁世子准把我奉为座上宾,又何必狼狈逃窜至今?”
那人不出声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想明白,只是激动与疲惫之下不愿动脑。
“诸位先不必激动,不如坐下来详谈,你们这么多人,总不至于还怕我们两个能怎么样。”
吴壮顿了顿,坐了下来,他这一坐几乎表明他已经信了柳岐的话了。
褚琰这才继续道:“诸位,昔日骗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若是上来就亮出身份,你们怕是连给我一个机会都不肯,我之所以瞒着你们,也是想让你们亲眼看到,我并非是想对南晋百姓不利才潜入南晋,恰恰相反,我想促成天下大统,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为此我必须夺下粮仓,以免数十万粮食在南晋战败时被毁,必须挑起内乱,让恶人与恶人相斗。”
“我知道,你们祖祖辈辈都生在南晋,即便今日有了起义之心,也仍是对本国抱有感情,难容他人侵犯自国领土,但我也知道,你们更有一份仁义心,希望百姓能少受一些罪,在这一点上,我与你们一样……”
他不像柳岐那般激动,而是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撼动着众人内心筑起的防御。
他讲了北齐境内百姓安乐的现状,讲了去年北方饥荒,朝廷是怎样赈灾,又是怎样帮助境外流民的,轻易便勾起了众人的向往与羡慕。
又讲起自己的抱负,和皇帝一片仁慈之心。
他还提到了自己儿时之事,许多连柳岐都不知道的过往一一揭开,提到最末,柳岐都忍不住插嘴:“这些你都没跟我说过。”
语气里还有点小哀怨。
褚琰悠悠一叹:“这让我怎么跟你说?你怕是忘了,扒我衣服,抢我吃食的人里可都有你一份,我还要把你这些缺德事一一数过来不成?”
话音一落,山洞里响起一片笑声。
皆着笑声又齐齐一滞。
恍然发觉,原来气氛已不知从何时起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了,大家又重新接纳了这两个北齐人。
吴壮心中早就有了偏向,想趁机活络气氛,便调侃道:“王爷别跟王妃计较,反正王妃都以身相许做补偿了不是?”
柳岐讪讪一笑,顺着说:“是,是啊,别跟我见识……”
山洞里又是一片低低的笑声。
在这笑声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十三年前,我父亲死在对抗北齐的战场上。”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褚琰把最后那点干燥的木柴拢了拢,重新点上了火,那声音离他不远,因此他轻而易举地便锁定了说话的人。
那人见他过来,忍不住向后一缩,周围人也都帮忙挡着。
有人道:“老大,他……他说的也是事实……”
褚琰却是将自己的匕首放到那人的手里:“这把刀上刻有我的名讳,留给你做个信物。”
“信物?”那人有些不解。
“北齐于你,于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有所亏欠,我自称想要挑起北齐的大梁,便不能不认这些事。我无法保证还所有人公道,但你入了我军,是我的弟兄,我便该给弟兄一个公道。”
褚琰语气轻而诚恳,眼中似有光:“但是我现在不能死,我还有想要追求之事,死在战场上的人千千万,不止南晋的,还有北齐的,我理应竭尽所能,让他们的子孙后代过得好,只有这样,才不辜负千万英魂。这匕首交到你手里,算我对你许下的一个诺言,也算是一个使命——若我日后违背初衷,或是昏庸无能,你可带着它来取我性命。”
周围人满是震惊之色,那握着刀的人则已泣不成声。
无论这刀究竟能否真取了褚琰的性命,至少在这一刻,这刀里承载的诚意,已远超过它自身的重量了。
若天下能得一明主,我等愿做一次识珠人。
第57章 巧遇
把话说开以后, 褚琰和柳岐终于睡了一个晚上的安心觉。
周围人见他们睡熟了,便偷偷打量起两人, 这时候知道了真相, 便觉得有些稀奇——原来他们身边还有这么大的人物!
一夜的养精蓄锐,足够他们第二天振作精神。
许是多雨的季节, 他们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几天便观天相,觉得有雨的时候提前找好地方, 将干柴收集起来,随后一次性把饭煮好,方便日后取着吃, 有时还机缘巧合猎了些猎物。
靠着存粮和打猎, 他们足足在山里面待了十多天。
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药物,受了伤的人大多都丧了命, 再加上逃亡时跑散的, 原本这支队伍的两百多人,在靠近山下的时候, 只剩下了一百来个。
山下已经不属于淮南境内, 但褚琰还是谨慎地在下山之前派两个人去探路, 果然发现山下通往城镇的道路上都有士兵, 他们在山中搜寻不到褚琰等人的痕迹,便在山脚下守株待兔。
这么多人一起下山动静太大肯定是不行了, 所以褚琰把大部队留在山里, 自己只带了十个人和一小部分粮, 从没有看守的荒野下山。
这些人晚上会在山道边上巡逻一次,褚琰杀了一支十人小队,换上他们的衣服,靠着伪装成功进了山脚下的小镇。
吴壮跟在他身后忧心地说:“老大,咱们现在怎么办,一直装士兵?”
褚琰摇摇头:“能混进来只是一时的,一直装下去肯定会露馅,咱们先把衣服换了,再去弄点干粮。”
准备干粮的事交到了吴壮手里,褚琰换好民夫的装束后,便独自行动,到城门附近的告示栏看了看。
他本以为能看到自己的通缉令,哪想却是根本没有。仔细一观察,虽然城里士兵多,但是守城门的兵和到处巡查的兵显然不是一路人,就连装束都有些轻微的不同。
就好像朝廷还不知道北齐安王在南晋的这件事,只是淮北王世子自己找了个由头派人来抓人。
这就奇怪了,十天时间,按理说足够淮北王世子把信传到他父亲那里,淮北王知道了他的存在,难道不会上奏吗?
除非淮北王真的想与他谈合作,或者……那信根本没有送到淮北王手里?
回到商量好的集合地点,去打探情报的人已经回来了,张口便道:“老大,城里都说御驾亲征的队伍两日前刚到鄂州便遭了一战,狗皇帝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说来在褚琰出发去淮北之前,就得知一消息,说是皇帝准备御驾亲征了,按理说御驾亲征应当准备周全,褚琰没想到他们逃命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南晋帝不仅已经到了前线,甚至还直接失踪了。
战场上失踪,不是落入敌人手,便是马革裹尸,皇帝这样的身份不可能让人连尸都认不出来,但褚琰也不觉得是前者。
名义上说是御驾亲征,但南晋这位皇帝显然是充当吉祥物稳定军心的角色,用不着他骑着马率领大军冲锋。
这事八成有人在背后捣鬼……
褚琰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道:“这样,山上不是久待之地,我们先引开一部分追兵,让山上的人能够想办法下山。既然齐军已经打到了鄂州,那就说明我们离他们不算太远,越靠近前线追兵只会越少,到时候便容易脱身。”
吴壮对他还是很信服的,点点头问:“怎么引?”
褚琰:“顺其自然地引,咱们先跑,他们用不了多久便会发现自己少了同伴,届时肯定会全城搜查。你们待会再去人多的地方跟店小二或是小贩套一些信息,再假装问去鄂州哪条路好走,届时他们自然会追上来。”
于是山上的人没过多久便发现山脚下的士兵少了一半不止。
柳岐寻思了一下,把所有人召起来道:“殿下他们应该是把人引开了,山下剩余的人不多,且分散,咱们有机会一搏,直接杀人夺马,然后走郊外进村庄补充粮食,再逃向鄂州!”
他们计划粗糙,但敌人比他们更粗糙。
淮北王手下的人恐怕没有想到这一群人在追杀中躲了十来天,还能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且都提得动刀,猝不及防地被伏击,自然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柳岐第一次手上沾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但他对上那么多双投过来的眼神,生生令自己表面镇定住了,他脑海中不断想着褚琰的模样,学着他的样子:“上马!”
随后翻身跃上马,率先冲了出去。
他马术还是很好的,很能唬人,旁人被他的气势一感染,也打起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