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顿了顿,回到原本的话题,“御驾亲征,是我用邢姬之口与淮北王说出来的,于是没过多久便有人上奏提议。我自然要演出副不肯的样子,直到乱民遍地、北齐来势汹汹,边关军心愈发不稳时,原本阻拦的大臣也都变得想送我上战场,便可顺理成章地出征。对了,你那信,也是邢姬拦下来的。”
褚琰听到这有些明白了,南晋帝本没必要与他说这么详细,之所以说了,怕是想让他救那邢姬出来。
“那您又想要什么呢?”褚琰怀疑地眯起眼,“您脱身朝廷,摆脱了眼线,却也失了帝位,您自己就没什么想要的吗?”
南晋帝沉默许久,松开手里把玩的酒杯,将整壶端起来,痛快往嘴里灌。
末了他“哈哈”笑道:“褚琰,不是人人与你一样的。”
他没说自己有何所图,反倒有意结束这一席,兀自哼起一支南腔小曲,走出门。
褚琰听见他在外面说:“给安王和他的人备几间屋子。”
接下来几日,他们便在这宅子里住了下来,期间得知这宅子主人是县令的小舅子,他们暗地里都是效忠南晋帝的,平时以做贩马的生意为由,实则是为了南晋帝的私兵而养马。
这宅子里还有不少暗室和密道,外头的追兵不甘心,又来查过两次,他们皆靠这些暗室躲了过去。
又过一阵,南晋帝的眼线带回消息,先是丞相直接封了金陵城,让淮北王无法脱身,以此要挟淮北出兵南征。
淮北假意顺从,实则出征大军躲在了山上,将丞相趁淮北空虚派来意图占领粮仓的几万人瓮中捉鳖。
褚琰很快便想到了这其中的阴差阳错。
当日褚琰进淮北后,不忘立刻派人把柳岐画好的粮仓图给丞相,本想着能引丞相出兵攻淮北,好让追自己的追兵能少一些,谁知丞相那时候按兵不动,反倒是找了个时机扣下淮北王,来了招引淮兵南调。
却不知淮北王世子知道了褚琰的身份,传信给父亲,父亲又在这时被扣,难免会觉得褚琰与丞相是一伙的。
褚琰来淮北是为了粮仓,淮北王世子只要有心调查不难发现,因此丞相再来打粮仓的主意时,就掉入了淮北王世子的陷阱。
至于他杀了丞相那么多人会不会让困在丞相手里的父亲遇险,褚琰觉得淮北王世子根本不会在意,那孙子一看就不是个老实的货。
南晋这边内乱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柳问便势如破笋地攻下了永城,此后边境大军几乎崩溃,大量将士投降,丞相见势不妙,将边境军撤回一半,守住金陵。
就如南晋帝所估计的那样,金陵与淮北最终成了两只乌龟壳,撬开这壳只是迟早的事情。
边境军自顾不暇以后,他们也不必再躲躲藏藏,褚琰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永城与柳问汇合,却被南晋帝堵在了院子里。
他神色一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南晋帝说:“你也不用太着急,我的人替你打探过,柳岐没事,他已经平安到永城了。”
褚琰着实因为这句话松了一口气,示意身后的人放下刀,问道:“你特地在这等我,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的吧。”
南晋帝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两人避开人,在石径上踱步。
“此番,我想向你要一个保证。”南晋帝目光悠远,语气很轻。
褚琰心里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道:“你说说看。”
直到骑上马,褚琰心里还有些微微的震撼,他原以为晋帝会提出什么为己谋利的要求,不是封个异姓王,起码也是黄金万两、余生无忧才对。
然而南晋帝却只要了一样东西——自由。
“你帝王之尊,就不会觉得不甘?”
“有什么不甘的?我做了两年狗皇帝,再到你们北齐做一辈子狗藩王?”南晋帝自嘲一笑,“一生禁锢在藩地,大事小事被人盯着,最好和以前一样,沉迷酒色,夜御十女,越是荒唐,你们才越是放心……这样的日子太累了,我费尽心思逃出一个笼子,是为了再把自己关进另一个笼子?”
“我没有阿斗之志,还是算了吧,就让我在史书上占的篇幅少一些。更何况,对于你们这样的人来说,不管不闻不追查,比起许别人一个藩王之位,恐怕更难吧?”
褚琰忽而想通了南晋帝那句“不是人人与你一样的”。
褚琰的自由,是身处最高位,再无法受任何人挟制的自由,而晋帝的自由,是化身闲云野鹤,再无人能觅他的自由。
或许易地而处,晋帝也会有至高的志向,但他处在最下风,便选择了于他来说最好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失败,明天回北齐了
第59章 浴桶
启程后三日, 褚琰便到了永城。
如今的永城是前线,本以为路上会空无一人, 谁知竟有不少百姓拖家带口地往永城的方向走。
褚琰等人的兵马一经过,百姓们便惊慌地避让。
到了永城的城门口,更是因排队入城的人太多,一时进不去城。
褚琰便令人下马, 跟在百姓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期间听周围的人谈了几句,才知道南晋边境军且战且退,沿路向百姓家里强征粮食, 甚至人手不够时, 还会把各家家中剩下的壮丁找来充数。
百姓们被本国的军队扰得苦不堪言, 又听说北齐柳将军所过之地,家家户户日子都与平常无异,齐军非但不强征、欺压百姓, 路过坊市间还会下马噤声, 甚至把城里没有生意可做的客栈都包了下来,暂供其他地方逃难来的流民住,便纷纷带上家当到永城去谋个安稳。
如此一来,吴壮等人也不好意思提插队的事,只好耐着性子排了一个时辰的队。
城门口检查严格得很, 为了防止奸细混入, 连行李都要拆开看,褚琰他们带着马,自然成了可疑人物, 守门士兵甚至没按照惯例让他们站成一排等着搜身,便直接叫来了同僚增援,一圈人将他们围在中间,警惕地盯着。
“你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为首之人呵问道。
褚琰正欲从兜里找一信物出来,手还没伸进去,士兵们便拔刀指向他:“别动。”
身后吴壮等人各自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褚琰只好放下手,无奈地道:“从北齐来,吾名褚琰。”
几个士兵一愣,下意识放下武器,差人去通禀。
片刻后,竟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亲自冲了出来,把等待招领的安王殿下给领进了城。
刚到了人少的地方,柳岐便直接扑进了褚琰怀里,将头埋在他颈窝里。
身后的人一片咳嗽,纷纷移开视线,看天看地看枯草。
褚琰刚出声唤了句“阿岐”,便被柳岐打断:“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想骂你。”
褚琰从这凶巴巴的语气里听出了柳岐的担惊受怕,乖乖闭上嘴,安静抱了他一会儿,直到柳问也亲自带人寻了过来。
老泰山面前,安王只能遗憾地撒手。
他们回到营地,柳问贴心地给了褚琰二人一些时间,约好一个时辰后再摆宴接风洗尘。
几乎一入帐,柳岐便撑不住地倒在了褚琰怀中。
这才知道柳岐七天前才回到永城,自那一天起,他白日便一直在城楼上守着,夜里也少有安睡的时候。
褚琰把柳岐安顿好,又疼惜地把人拢在怀里,像是哄孩子睡觉那般抱着。
他喃喃道:“咱们回去过年了,好不好?”
自然没人回答他,柳岐抱着他一只胳膊不肯松,睡得眉头紧皱,褚琰更有些心疼,不忍心硬生生将手抽出来,便半是压着他,半是拍着他。
足足半个多时辰,柳岐终于睡安稳了一些,手上力道渐渐松开,褚琰这才轻轻抽出胳膊,把被子压实,出了帐篷。
将军主帐里,不仅是柳问在,连新晴和陆云城等人也在。
新晴一直留守荆州,负责管着那帮妇女老少,听说自家殿下出了事才沉不住气地跟出来,此时见了褚琰,他红着眼眶,扒着褚琰的衣角抽噎了半天都没说出话。
褚琰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语气却柔了些:“放心,我没什么事,好着呢。”
说完一转头,柳问也是一脸严厉:“殿下,不是臣说您……您有时行事莽撞得很。”
他一开口,褚琰就心虚。
“您自己有敢从万变杀机中脱身的本事和底气,却不能指望别人都有,您怎么就不想想若是旁人拖累了您呢?”柳问越说越不对味,“就如这次,若是真因柳岐令您落入险地,微臣还有何颜面去见陛下?”
褚琰一愣:“不,不是……”
柳问:“怪臣没有教导好,我柳家子孙当为北齐呕心沥血,可柳岐非但不能替您分忧,还要让您去搭救,我真是……”
褚琰哪还不明白柳问是故意贬柳岐来刺他心窝子的,这可比直接骂他劝他狠多了。
褚琰连忙道:“这其实是我的错,是我没有顾好他的安危……”
柳问:“他的安危本就该自己顾着,岂能劳殿下费心。唉,若早知道陛下会替他指婚,臣就该在他小时候好好鞭策他习武造文,也好辅佐……”
褚琰简直想跪了,抑扬顿挫地立誓:“岳父,我已吸取教训,日后绝不再让自己和柳岐置身险境,一刻也不。”
柳问这才放过他,幽幽地说:“最好是。”
坐下来细细聊过以后,才知道那日柳岐带着人从山上下来后,怕拖的时间长会生更多变故,便立刻开始打探昔日走散的同伴的下落。
恰好严家军自接到老大有难的消息后,便一直扮成流民分散开寻找自家老大,期间还把常乐等人接应了回去。
两方一汇合,柳岐便组织他们寻找剩下的同伴的下落。当日与褚琰一同上山的人,找回来的有一百三十之数,而在半路接应褚琰等人后来分开行动的那四百人,却因为不慎暴露踪迹被淮北军发现,只剩下一百多人拼命杀了出来。
同伴们的尸骨长埋在深山和淮地,带不回来,甚至衣冠信物都没留下几个。
褚琰听了以后沉默良久,才对着站在一旁的瞿老铁开口道:“每人……给家属发百两银子,从我私库出,把他们都安顿好,改日我再亲自去道歉……”
严家军是自己亲自培养起来的,每一个人拉拢起来都是费了些心血的,于褚琰来说自是意义不同。褚琰为了让自己能够令人信服,从第一天起就没完全把他们当成下属看,更多的还是当兄弟。
“没准还有些人没找到,兄弟们再等等,等攻下淮北,再替你们立英雄碑。”褚琰边想边补充。
瞿老铁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大……殿下,您有仁心,他们下去不会怨您的。”
如今严家军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褚琰的身份,便是一开始有些排斥北齐的,看到齐军占城后对百姓的态度,也不由得受了触动,陆云城便趁机让严家军临时并入了柳侯爷麾下,做一支独立的小队。
随后褚琰又跟柳问交换了情报,末了柳问道:“殿下,您已铺足了路,接下来便可交到我们这些老将手里了,臣觉得您该是回程的时候了。”
褚琰点头:“岳父说得是。”
柳问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您会犹豫一下,放不下严家军。”
褚琰笑了笑:“有岳父在,严家军后续安顿之事我何需担心?我答应了父皇今年回京过年,再说……”他的声音柔了起来,“阿岐也该歇一歇了。”
柳问听在耳中,暗自欣慰。
他们议事太久,接风宴便晚了一些开席,严家军的人不像正规军那样的讲规矩顾尊卑,都想给“老大”灌酒,这是他们表达尊敬与爱护的独特方式。
然而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发现褚琰不见了。
吴壮大大咧咧地嚷着要去把老大揪出来,被瞿二拦住:“你没媳妇儿,殿下可是有的。”
吴壮迷迷糊糊间一想,悟了,露出一个暧昧的笑。
营帐里,褚琰刚点燃烛,走到床边,便看到柳岐睁着眼睛。
他像是醒了有一会儿了,眼里清明:“我醒过来,你不在。”
褚琰听出这话里的委屈,顿时有些懊悔,早知道就该早些脱身。
他拉过柳岐的手,轻轻覆上一个吻,然后珍惜地捧在手里:“我的好小七,你再醒一次。”
柳岐听话地闭上眼,能感觉到褚琰抱住了他。
褚琰刚从外头进来,一身凉意,柳岐却还是觉得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他依恋地蹭了蹭,假装迷迷糊糊地问道:“谁啊?”
褚琰失笑,以为他要装不认识自己。
却听柳岐问道:“是我的阿琰吗?”
他叫他殿下,也连名带姓地叫过,叫殿下像撒娇,叫褚琰也像撒娇,唯独没有用过这样亲昵的称呼。
听起来也像撒娇。
却好像多了几分浓烈得让他浑身烧起来的爱意。
褚琰听见自己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柳岐这才睁开眼,起身跪坐在床头,捧着褚琰的脸好好看了半天,然后满足地道:“嗯,是我的。”
他张开手臂想去抱褚琰,又动作一顿,皱着鼻子嗅了嗅:“我想沐浴。”
“嗯。”褚琰随意应了声,想把刚才未成的拥抱续完,却被柳岐躲了开来。
他的王妃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沐浴。”
褚琰无奈,只能召唤新晴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