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亲手做的桂花糕,想她承诺过的踏遍山川游览秀丽美景,想她不经意的笑,不经意的小任性和少年清朗无所畏惧的眼眸。
淮纵这段时日清减了。
她的背影瘦削笔挺如青竹,如藏锋不出的利剑。
其实没闹翻之前,淮纵真得样样合她心意,要不然萧行也不会在退婚后惦念她至今。
少年纯真最难忘,她们都不是随随便便玩玩。
可惜,再怎么认真也没抵过世事苍茫。
萧行烦躁而无奈地拿起手边白玉瓷瓶,仿佛又闻到淮纵贴近她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清香,从那双眼睛和那听起来责怪的口吻,她能感受到淮纵一直未忘却的关心。
既然在意,当年为何不给她一个解释?若有误会,为何不说清?
淮纵关心她,在意她,却也伤害了她。
那个清正纯良的好少年终究被世俗玷污,再寻不回清风朗月的纯粹无辜。
萧行松开手,吩咐道:“阿韭,扔了吧。”
阿韭应了声,捏着白玉瓷瓶走出书房。
春风怡人,萧行抬起手掌,安静望着纹理明晰的掌心,今日……她打了淮纵。
她的指尖微颤,半晌五指慢慢拢紧。淮纵敢说那些荒唐话,岂不是找打?
阿韭回来的很快。
萧行淡淡地看她一眼,音色凉薄如夜深沉:“告诉父王,别把张定弄死了,随便敲顿闷棍就行了。”
“是。”阿韭暗暗撇嘴:“郡主,就这么饶了凛春侯爷?”
“饶?”萧行弯了唇角:“你说,我该怎么教训她?”
三年来她用来骂淮纵的诗词歌赋能编成厚厚一摞书,她一直以为,淮纵能摆脱伤仲永的悲凉下场,得有一半是她骂出来的。
有她在后面鞭策,心情好了骂两句,心情差了多骂两句,一杆狼毫,骂来骂去,反而淮纵文采越来越好。
骂不过了,就只能打。
淮纵是儿郎,轻易不和她动手,且淮家靠军功起家,真要打,她柔柔弱弱的身子骨哪比得过凛春小侯爷自小操练出的练家子身板?
淮纵让着她,她晓得。
可本身就是淮纵负了她,打就打了,她要真敢还手,萧行这辈子都不会再理她。
阿韭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教训凛春侯爷。
圣旨已下,婚期已定,绝无退婚余地。可郡主心里有气不撒出来,谁晓得订婚宴会生出什么波折?
阿韭灵机一动:“我记得凛春侯爷爱养猫,不如……郡主把侯府的猫偷过来吧!”
“让她瞎着急么?”萧行笑起来眼睛勾起三分俏皮。
淮纵幼时就爱养猫。
凛春侯乃世袭罔替,六岁的小侯爷抱着雪白幼猫跑到她跟前:“阿行阿行,它怎么不吃呢?不吃东西的话会饿死的。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阿纵不哭,我来帮你。”
未免养不活小猫害得淮纵伤心,她将猫抱进家门悉心养着,彻夜照看。
后来健康的小猫送回去时,淮纵笑容明媚,抱着她在原地直转圈。
小猫长成大猫,代代养在侯府,而今已经记不清延续了多少代。
血脉相传,她和淮纵的情分却断在三年前。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几何时,淮纵待她也有过温柔贴心。
萧行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那就光明正大把猫抢过来,本郡主就不信了,她敢登门要猫?”
淮纵当然没脸登门。
至今徽王爷见了她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没想到的是:萧行竟然这么幼稚,公然抢猫?小孩子都不这么玩了!
猫被抢走的当日,徽王府的护卫站在侯府高墙挑衅道:“看来郡主说得对,凛春侯爷果不似男儿,男儿不都爱训鹰养狼狗么?”
果真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从,嘲讽满满。
淮纵懒得理睬。
没了时常抱在怀里的猫,又不敢登门大大方方讨回,过了好一阵没猫的日子,最后烦了,淮纵唤来阿净去寻毛色雪白的幼猫。
大猫没了,她重新养还不成么!
却忽视了萧行存心找她不痛快的毅力。
淮纵辛辛苦苦养猫,萧行明目张胆偷猫,逼得淮纵日夜防贼,侯府高度警戒,王府里的护卫进不来,淮纵抱着奶猫松了口气。
松口气的第二天,萧行带着人马叩开侯府大门。
她来时,淮纵还在被窝里撸猫。听说东陵郡主登门,她傻呆呆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说谁来了?”她问阿净。
阿净守在门外哆哆嗦嗦道:“东、东陵小女子来了!”
淮纵松开猫哆哆嗦嗦穿衣服,吓得小脸白了又白,老死不相往来的对头兼未婚妻登门了,怎么想怎么慎人。
萧行是不是疯了?
骂不过她打不过她,这别出心裁地整什么幺蛾子呢!
“哦?东陵小女子?淮纵,本郡主在你家下人嘴里,竟这般不堪?”悦耳动听的嗓音如清泉在山涧流转,萧行怀抱大猫笑吟吟出现在门外。
阿净扑通跪地,脸也跟着白了,怂得就差开口喊郡主姑奶奶。
听到萧行那甜腻能逼死人的语调,淮纵头皮都炸了,大清早闹哪出?怎么听起来比闹鬼还吓人?
淮纵衣衫齐整地推门而出,板着脸:“你…你怎么来了?谁准你进我家后院?”
萧行提前拿出当家侯夫人的派头,凤眼微挑,红唇轻掀:“怎么,不可以?还是说,凛春侯要将本郡主扫地出门?”
这话淮纵没法接也不敢接,一眼看到自家被抢的大猫,气得险些背过气去:“萧行,你还我猫!”
萧行不理她,撸猫的手没停,笑道:“看来阿觉很享受啊。”
阿觉是萧行给大猫起的名字,是只活了四年的老猫,那时候淮纵和萧行还没撕破脸。
此刻看她笑吟吟抚摸猫头的模样,淮纵不争气的鼻头微酸。
那时候的时光多好多美啊,她们一起养猫,一起商量给猫起名字,一起雕刻猫木牌,吟诗作画,天底下的风流韵事她都能为萧行去做。
哪知突然有一天,萧行翻脸了,萧行说她负心汉,萧行不要她了。
萧行把往日她们亲手雕刻的小玩意派人送回来,了断地干干净净,要不是顾忌着她生了场大病,萧行估计做得更绝!
“我是东陵小女子,侯爷是什么?凛春小男人么?”
萧行目色冰凉,“淮纵,枉你被称君子,我看,就是个伪君子!”
任她说翻了天,淮纵就一句话:“别啰嗦,还我猫!”
第4章
阿觉大概是她和萧行关于那些年最后的牵连了。
她很怕萧行一不做二不休连只猫都不给她留。
萧行此人,爱憎分明不留余地。少时,淮纵常劝她做人留一线,怎料眉眼稚嫩的萧行凤眸氤氲微薄傲气,身后红霞满天,做了她浅笑嫣然的景。
十三岁的萧行,金钗红裙,和她肩并肩坐在山巅俯瞰河流山川,神情放松,语气生出微妙轻佻,她的侧颜极美,下巴微微抬起,轻声反问:“阿纵,我为何不能畅快而活?”
那一刻,风流云散。淮纵眼里映满她的影,悸动难耐,嘴唇微动,万般欢喜勾勾缠缠只准化作一字,她道:“能。”
你能不留余地肆意而活,我会倾尽全力,在背后为你留出余地。
她只说了一个‘能’字,而后萧行赠她明媚笑颜。
西山之上,心动如流水,管它岁月荏苒,青锋斩不断,少年柔情,如今想来,感慨万千。
萧行温柔时是真温柔,和软得能酥了淮纵骨头。
可萧行硬气时也真硬气,刀剑砍不断,风霜催不折,她若不愿,生死都不能迫她低头。
三年前,两府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退婚,她们一起坐过的秋千架被毁,细雨霏霏时她牵着萧行手并肩赏过的池塘被填。
何谓池鱼之殃?
萧行狠起来,一条鱼苗都没给她留。
那时候她病来如山倒,昏昏沉沉躺在榻上,阿净如丧考批地对她抱怨:这哪是断情啊,郡主分明在拆家!
拆家二字冒出来,淮纵垂死病中惊坐起,问:“我猫呢?”
猫还在。
为避萧行怒火,病怏怏的淮纵不知哪来的力气,纡尊降贵委曲求全地抱着猫躲进衣柜,她脑子不清醒,干脆脸也不要了。
好在萧行是出了名的理智,生起气来也没忘了贵为郡主的体统——并未踏足侯府私人领地。
猫保住了,从衣柜里爬出来的淮纵眸光一寸寸掠过被扫荡过的侯府,萧行绝情至斯,既要断情,当真半点回忆都不肯留。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凛春侯神情幽怨地看着自家崽,咽下那些即将掩不住的哽咽,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些微沙哑。
萧行不露痕迹地瞥她一眼,心思百转千回:那些年,若非真将淮纵藏于心尖,她何至于冷情决绝?
淮纵敢和别的女子纠缠不清,她就不能恼吗?她偏要恼!
淮纵清了清喉咙:“阿觉,过来。”
听到主子呼声,大猫从萧行怀里抬起头,睁着对漂亮猫眼看淮纵,看过之后,接着埋进萧行怀里,慵懒放松,毛茸茸的,看得淮纵直想上前蹂、躏它,教它好好认清谁才是主子。
可淮纵根本不敢迈开步子。
她有些后悔前几日不该撩拨萧行,刺激得萧行连登侯府门都敢了,都敢理直气壮登门了,还有啥不敢的?
要问凛春侯最怕何事?
怕某人红着眼圈不吵不闹地给她扣一顶负心薄幸的帽子。
这些年背的黑锅不少,可负心人这三个字她委实担不起。
眼下她和萧行吵吵闹闹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哪天萧行不和她闹了,淮纵这辈子就完了。
她抿着唇,妥协道:“不还阿觉也行,你还我昨儿个抱进府的小猫如何?”
“休想~”
萧行嗓音好听,哪怕骂人都能让人听出几分婉转,更别说她语气细听之下还带了淡淡嗔意。
淮纵常爱说萧行假正经,每次说她假正经时,淮纵心底就忍不住赞叹萧行哪哪都好,好得连骂人淮纵都觉得萧行在勾引她。
遇上这样的克星,淮纵没了法子,垂手低头,叹:“萧行,你到底要如何啊?”
“不如何。”
萧行揉了把猫头,红唇微张:“凛春小男人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大男人吧,养猫这事,本郡主揽了。侯爷十八了,再不学会担当,怎么扛得起侯府兴衰?我可不想嫁进来就劳神费心。”
她定定望进淮纵那双清澈的眸:“淮纵,你最好挣一份我败不完的家业,要不然……”
她眼里漫着璀璨笑意,看得淮纵心口发烫,嗓音微哑:“要不然如何?”
“要不然你就别娶妻了。”
萧行翻脸比翻书还快:“负心人,不配娶妻!”
“……”
淮纵的心都要碎了。
青梅往她心口捅得这刀太狠,以至于她浑浑噩噩答应了阿净去‘教训教训’萧行。
等清醒过来,萧行把府里最后一只幼猫也顺走了。
萧行抢猫,她派人教训萧行,很公道。
长夜漫漫,凛春侯守在书房翻看账本,一排排账房先生乖巧如猫地候在那,搞不明白侯爷大晚上不睡觉怎么有闲心打理家产。
侯府爵位世袭罔替,传到淮纵手上已是第五代,百年勋贵,积善之家,大把的银钱无惧子孙挥霍,可萧行白日那句话点醒了她。
本来沐浴后在软榻躺好,思来想去有些失眠,等意识到萧行话里话外的意思后,淮纵惊然坐起,也是她笨,怎么没早弄明白萧行在威胁她呢?
挣一辈子都败不完的家业……
萧行是在暗示要养着她吗?还是在威胁她,挣不够让她满意的家业,她就跟人跑了???
淮纵脑子一片空白。
厚厚的账本堆满书桌,侯府家大业大,莫说养一个萧行,就是同时养七八个萧行也没问题。
提着的心缓了缓,账房先生退出去后,她又喊了各大银号商铺的掌柜,凛春侯府生意遍布四海九州,海上的、陆地的,都有涉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