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橙色的火焰跳动在他的面孔上,让侧脸看起来如同是上好的暖玉。当他越过飘摇的星火冲自己笑时,那双微微眯起的眸子中仿若散落了万家灯火和璀璨星河。
谢琻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胸口起伏的万千情绪,挪得近了点,一垂眼却正好看到了沈梒的指尖,惊道:“你的手……”
沈梒的手本来极漂亮。细白修长,肉骨均匀,一看就是握笔拈花的手,从没干过一天的粗活。然而此时因在深山中又是刨雪又是捡柴,十个青葱般的指尖已沾满污渍,还有两块指甲盖都裂开了。
谢琻心中难过,喃喃道:“本是柔荑般的手……”
沈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谢琻道:“连柔荑二字都用上了,你该不会真觉得我是个女人吧?”
谢琻忙道:“瞎想什么呢,我没有。”
“最好没有。”沈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伸手拨了拨篝火,“你我初遇之时,便曾戏言我好看,那时你我不熟我也不便计较。但此时咱俩已有了生死之交,你再说这种话,我可当真了。”
“当真了你待如何?”谢琻笑问。
沈梒想了想道:“唯有罚你写青词了。”
两人相视,同时大笑。
有了篝火取暖,风雪又逐渐小了下来,二人谈天说笑不知过了多久,相继困了起来,便靠着彼此坠入了梦乡。
——
沈梒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忽听有人叫他。
“良青?良青?”
他本来睡得酣甜,此时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眨了眨困倦干涩的眼皮,扭头看去。不知何时谢琻已坐起了身,半跪在他身边,嘴角含笑轻轻推着他。
“快起来看。”
风雪已经停息。篝火不知何时也已然熄灭,外面的天色尚未全亮,青黛的朦胧光线如纱幕,笼在雪后寂静的山林。皑雪如素锦,罩着四野,表面上无一丝污痕。
沈梒揉着眼睛坐起身,半探出身,顺着谢琻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而去。
“看到了吗?”
万籁俱寂。似乎连飞鸟山兽都已荫蔽归巢,千山无声,天地如归始初。此时,于这万物懵懂的混沌状态中,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哔啵之声。
如同新生破壳,似乎含苞待放。
那一瞬间,他们终于望过了风雪尽头,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东西。
第12章 独鸳
内监引谢琻到了文华殿前的滴水檐下,轻声道:“先生还在里面。等讲过这一节了,自会招大人进去,请在此稍后。”
谢琻也不急,点点头应下了。
洪武二十五年的新岁刚过去,谢琻调任太子侍读的旨意便传了下来,今日是他第一日上任。此时他站在这缘廊下,趁等候的时间抬目于院内左右打量了一番,心中不仅暗暗赞叹。
或许是因近年国力昌盛之故,本朝渐渐兴起了奢靡精华之风,尤其是这两年,园林山水之道风靡全国。文人雅士们不想被人嘲笑俗气,又想彰显家底雄厚,多会在这园林上下功夫。听说江南有些豪贵家中庭院,奇花异草甲天下,且犹爱豢养珍惜野兽。北至漠北之孤狼,南至南疆之红鹤,通通收入一个院子里。修建一个院子的银钱,顶的上某些边远乡镇两年的开支。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西苑修缮殿宇之事,也多少受了这奢靡之风的影响。
然而现在谢琻一路进来,看着东宫庭院陈设、园林布置,却无任何精彩夺目之处。最常见的便是中规中矩的松树,四季常青;墙根栽了一圈儿冬青,便于打理;池塘里空空荡荡,别说荷花了,连锦鲤都没有养。
种种细节仿佛都在告诉来客——此间主人不好身外之物。
谢琻又在廊下立了片刻,殿内终于传来些动静,片刻后殿门打开内监来传他进去。
谢琻撩衣入内,余光扫到了座上正吃茶的两道身影,低头拜倒在地:“臣谢琻,见过太子殿下。”
“大人请起。”一道少年的声音自上传来,“以后大人就是我的先生了,请务必免此大礼。”
谢琻起身抬头,这才看清了座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乃是孝仪纯皇后所出,皇后崩后,便由嘉皇贵妃抚养长大。据说那位孝仪纯皇后也曾是风华名震京城的佳人,那般的美貌虽已随早逝的红颜而消散,但却多少遗传给了她唯一的儿子。
年仅十五的太子殿下虽尚显青涩,但天庭饱满,双目睿亮,双唇如珠。除两颊浅淡细密的小白麻子外,并不肖似其父洪武帝。
太子好奇地看着谢琻落座,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道:“所以先生,去年的那夜您可曾真的看到腊梅?”
谢琻一愣,随即没忍住失笑出声。
自去年十一月末他与沈梒自南山林的风雪夜归来之后,一篇由他所写的《南山觅梅林记》便在京城传颂开来。文章自二人在酒肆偶得珍稀墨宝开始记叙,一路写到他们入山林、游荒山、遇风雪、坠马下、藏山洞、生篝火,全文神思巧妙,文笔更是润泽流畅,让人通文读下直觉酣畅淋漓,急欲知后事如何。
然而偏偏这样一篇引人入胜的文章,却在二人翌日醒来后一同望出山洞的地方戛然而止。文章似乎在暗示他们看到了什么奇景,然而却又没有明说,直勾得读者恨不得抓心挠肺。
此文传开之后,首先南山林成为了当季郊游的胜地。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追着他们当日走过的道路,重探南山林,连他们当日吃过酒的酒肆也生意兴隆了起来。
看着小太子期待的眼神,谢琻不由得又一笑,反问道:“殿下,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什么,有那么重要么?”
“为何不重要?”太子一愣,“先生的文章就叫《南山觅梅林记》,最后有没有看到梅花,不该是叙述的重点吗?”
谢琻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王郸悠然道:“谢大人这明明是借物咏人。既然人已经写完了,若执着于物,便着相了。”
这王郸乃是一代大儒,为人潇洒倜傥,年少时也曾入过仕,但因不喜官场的混沌作风而辞官离去。归隐的这些年中从不议国事,却偏偏教出了不少登科拜相的学生,于前年被洪武帝请出山来,白衣入朝,单独教导太子。
听王郸此时一语点破自己文章的深意,谢琻笑着不再说话。此时提起这篇文章,让他又不禁想起那夜的种种事情,连嘴角的弧度都不由得深了几分。
太子好奇的目光落在谢琻的笑面上,不禁叹道:“如今京城中人都说先生与沈大人的 ‘兰玉之谊’堪比 ‘管仲之交’。平生能有一友如此,足矣。 ”
谢琻敏锐地从小太子的语气中抓住了一丝羡慕,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能完全是他多疑了,可能小太子作为一个久居深宫的半打孩子只是单纯地在羡慕别人有一位这般要好的挚友罢了。
然而谢琻还是下意识地……不太舒服。
他一向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写那《南山觅梅林记》又将它传遍京城的用意,便是让人时刻记得他谢琻和沈梒的关系密不可分。以前他没遇到沈梒的时候有多讨厌别人提“汀兰琅玉”,现在就有多喜欢听别人把他和沈梒放在一起讨论。走在路上哪怕捕捉到一点儿和“兰玉”有关的话,都有停下来伸伸耳朵。
现在这小太子——
此时,几乎是火上浇油般,王郸笑着道:“太子可是喜欢极了沈修撰的诗文,还收集过他的墨宝。让之啊,若是这侍读之人让太子来选,可能就轮不到你了。”
谢琻:“……”
太子看谢琻脸色变幻莫测,以为王郸的话得罪到了他,忙道:“先生别误会,我也很敬仰先生的才学……我只是私底下比较喜欢沈大人罢了。”
……这话完全没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
谢琻用尽全身力气警告自己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还是自己要侍奉的主子,才勉强欠了欠身,没说什么。
王郸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殿门再次合上,剩下的二人来到书桌前,谢琻开始为太子讲解四书。
————
转眼小一月过去。
小太子聪慧好学,为人更是谦恭体恤,便是谢琻也很难不喜爱上这位未来的君主。由谢琻等几位侍读辅导太子四书五经,王郸则每七天一次为太子讲解为君之道、全国的风土人情等等。
这日又是王郸讲课的日子。谢琻接他之后入文华殿讲授,出来后却发现这位大儒并没有走,而是站在东宫门前等他。
谢琻亦十分敬重这位白衣帝师,见他似有话要说,便躬身笑道:“王先生若有话要吩咐在下,让人递给话过来就好,在下必定亲自上门听训。”
“哎,听什么训呢,不过是想和你闲聊一下。”王郸笑道。他性子洒脱,随意挥了挥手,招谢琻与他并肩,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左拉右扯谈了几句天,王郸终于切入了正题:“所以你与沈良青沈大人关系一直不错?”
“是。”谢琻点头,又忙道,“若王先生想与良青结识,我可引荐二位。”
王郸笑道:“也可以,我一直很喜欢这位小友,只可惜无缘得见。不过我问你这话,却并不是想让你介绍我们认识。”
谢琻心中瞬间涌起些许不良的预感。
“我的好友督查院左御史杨镰——估计你也听说过他——一直很欣赏这位沈小友。”王郸笑着道,“他的小女儿今年方十五,那丫头我也见过,生得不错而且诗书琴画都会一些,想必与沈小友也能谈得来。”
谢琻确定了心中不良的预感。
“所以——”王郸道,“——杨御史想托我再托你去问问沈小友,有没有意思想与他结亲啊?哈哈哈哈哈。”
在王郸爽朗的笑声中,谢琻僵硬着一张脸,内心中如同万兽奇吼、飓风呼啸、地动山移、邺火肆虐……仿佛有一万颗炮竹同时在他身体里里炸响,轰的他脑仁耳朵嗡明,头晕目眩了半晌,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儿声音:“……良青今年才刚刚二十,谈亲是不是太早了点?”
王郸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二十还早?而且我听说他家中也没有别的妾室吧?男大当婚,二十正是好年岁呢。”
谢琻现下只恨不得拿把刀,先把给沈梒说亲这想法从王郸脑子里挖出来,在跑去从杨镰脑子里撬出来:“可是良青他现在仕途未定,不想过早成家……”
“那家里也总要有个照顾他的人吧。”王郸看着他的反应,更是奇怪,不禁试探道,“还是他——嫌杨御史家有点儿低了?”
谢琻僵着脸,都不会说话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哎,我们也知道,沈小友这才貌是妥妥的驸马料子。”王郸叹道,“你姑母膝下的固骧公主,也是正当年。若是端嫔娘娘开口,论这层关系,还是她们更亲近些——”
端嫔!固骧公主!
若方才谢琻身子里是在放鞭炮,那现在就是千军万马一起擂战鼓了。
难怪——难怪呢!在万壑松风的时候,端嫔对一个外臣那么和颜悦色,原来——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原来是想把固骧嫁给沈梒!
可是姑母从没跟他提过啊——不对——要是姑母跳过他直接跟皇上说了,那这事儿不就是板上钉钉了吗?还有他谢琻插手的余地么?姑母不会这么草率吧,要不现在就冲到宫里问她——
王郸浑不知谢琻心里的风起云涌,犹自叹道:“但若沈小友尚了公主,以后这仕途上定是要差一些……杨御史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又是书香门第,比之什么王公贵族要更适合寒门出身的沈小友罢。”
站在一旁的“王公贵族”,无声在心里吐了口血。
“总之,你去问问他吧。”王郸拍了拍谢琻僵硬的身子,“无论成与不成,回个话给我。”
言罢,留下谢琻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东宫门口,这位热爱做媒的大儒挥一挥手功成身退,上了锦轿扬长而去了。
第13章 雎台
又在东宫门口怔怔地立了会儿,谢琻才魂不守舍地骑马往回走去。他心中满腹焦虑,一会儿想进宫向端嫔讨个准话;一会儿又想杨镰的事儿,他怎么这么没眼光偏偏看上了沈梒呢——不对,自己好像和他一样没眼光……
他胡思乱想着,纵马往前走着,拐过一个街角时差点儿与另一队锦衣公子们撞作一团。对面为首的一人紧拉缰绳,刚要破口大骂,一抬头却愣住了:“让之?”
谢琻浑浑噩噩地抬头——一看竟是言仕松。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脸色这么难看。”言仕松奇怪道,“回谢府?要不一起去雎台啊?”
雎台是京城里有名的伎馆,里面养了一水儿的十五六岁的鲜嫩少女,有从南方挑来的莺莺燕燕,也有从西沙招来的胡族艳妓,甚至还有些是家道中落的官女子……这种规格的伎馆,向来只接待京城中最豪贵的男子。
谢琻之前也是常客,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沈梒,哪有心思去寻欢作乐,当即烦躁地一摆手就要走。却听言仕松在后面叫着追了句:“——真不去?沈梒也在啊!”
“聿——”
谢琻坐下的马被他猛一扯勒得长声悲鸣。谢琻猛一回头,满脸愕然:“谁?”
“……沈良青啊!”
“……谁!”谢琻一脸五雷轰顶一般,满面焦黑,愤然怒道:“谁叫得他!”
对面的五六人被他莫名其妙的雷霆之怒吓得“噔噔噔”倒退三步,为首的言仕松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兢兢战战迟疑了半晌道:“……就——顺口叫的啊,怎、怎么了?他自己也答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