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熟悉这位新首辅的一众官员,不约而同在新春的这几日吃了闭门羹。而李宅守门的仆从又格外严格,即便是给他们塞足了金锭子也一概不准同行,愁的官员们挤破了脑袋也别无他法。
腊月末的这一日,虽门外人声鼎沸,但李宅中则保持了一惯的幽静。
正堂之中,李陈辅高居主位,自上而下依次坐满了他门下的所有学生。此时有家仆奉上了味道清淡的香茗,奉茶的过程中举止无声恭谨,目光始终低垂,礼仪做到了十成十的规范,一看便是经过了严格的规训。
有些刚刚入门、出身贫寒的新弟子们没见过这种世面,本就被这大堂中严肃刻板的气氛弄得心中惴惴,再看主位上的李陈辅面容肃穆,两手心更是不停出汗。
不知道的,看他们这一屋子的人还以为是在默哀呢。
又哪有半分新春的喜庆滋味儿?
在这些人中,唯有紧靠李陈辅下手而坐的沈梒算得上从容。却见他缓缓品了碗中的香茗后,含笑对座上的李陈辅夸奖了几句茶香,又极为巧妙地带出了对老师新春的祝福。
李陈辅想必也是极为喜欢这位学生,面对他时终于脸上有了些许笑模样。
有了沈梒的“破冰”,堂中其他众人终于逮到了机会,连忙一窝蜂地接连恭贺了老师新春,大厅中僵硬板正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一些。
喝过一泡茶之后,学生们便纷纷起身告辞。李陈辅也不多留,微微颔首,便任他们散去了。唯有沈梒打算离开时,李陈辅招手唤仆从取过大氅披上,携着自己这位爱徒,缓步走至了门外的廊下。
外面正徐徐下着柔羽似的飞雪。此时的风,不紧不急,吹着漫天的雪片如河畔芦苇般飘摇,自有一番洒脱之态。
师徒二人立于廊下,静静地望着这片茫茫大雪,半晌无声。沈梒心知李陈辅留他下来,定有话说,便恭谨地垂着头静待他垂训。
果然不消片刻,李陈辅淡淡地开口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何如?”
沈梒一愣——他没想到,李陈辅会忽然上来就问了个这么大的问题。
这问题若是想答得全面,洋洋洒洒写上个五六页纸都说不完。然而沈梒心知李陈辅这么问定有深意,于是想了想后,便谨慎地答道:“学生以为,如今我朝错骨已正、腐肉既剃,虽短期内元气难复,但往长久了看……定是往向好发展。”
这段话,说了等于没说,也不太符合沈梒的水平。
然而李陈辅却只是平静地“唔”了声,没有斥责,亦没有点评。他顿了顿,又问道:“所以你以为,邝氏一除,便天下既安了么?”
这……话中有话啊。
沈梒的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安,敏锐的他似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微一犹豫后轻声躬身道:“愿听老师指点。”
“你入仕几年,为师是亲眼看着你从初生牛犊,逐渐成长为了如今的模样。欣慰有之,不安亦有之。”李陈辅侧目看了看自己这位最为欣赏的学生,语态间似饱含深意,徐徐地道,“需知,纵使满腹经纶、知晓天地也不见得能做一个好官。有时,洞悉局势、顺势而为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沈梒躬身,恭顺沉默地听着。
他已隐隐猜到了李陈辅这段话的用意。
果然,只听李陈辅缓缓地续道:“论出身,邝正虽生于富户,但终究算不上世家。他为官四十余载,却比多少三朝元老更得圣心、更具权势。没有家族的扶持,他是如何做到这些的,你想过没有?”
沈梒垂眸,静静地道:“邝正其人本就机敏狡诈,又极会应和圣意——”
“不错。”李陈辅断然打断了他,“但除此之外呢?”
沈梒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还有……还有京城世家的默许。”他最终道。
不错,其实在今日之前,他早已想到——邝正的得势,与京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斗争,绝对拆不开关系。
就算往上扒百年的历史,如邝正一般出身平庸的权臣也寥寥无几。能权倾朝野的,不是出身世家,便是有世家势力护航,无一例外。
那父亲不过是一七品知县的邝正,是如何做到当朝的一品大员的呢?
这却又不得不提起京城世家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权利之争了。
早在先帝在位之时,京城中的几大世家斗的是你死我活、丑态百出。一山尚不容二虎,一个四九城内又怎容几家独大?于是,以谢家、言家、刘家为首的几个世家拥护了当时还位储东宫的洪武帝,而另几个世家投靠了其他皇子。这场浩浩荡荡的夺嫡之争足足持续了有十年之久,最终才以洪武帝登基而告一段落。
许是在夺嫡的过程中看到了世家呼风唤雨的可怕势力,洪武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打压那些曾与他作对的世家势力们。而就算是谢、言、刘等站队正确的几个世家,也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纷纷潜心蛰伏了下来。如谢琻、刘凌的父辈,皆拱手交了兵权和官翎,以避锋芒。
然而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又怎能因一人辞官、一人下马,而彻底消散呢?
于是,当时摆在谢、言、刘等几个世家面前的问题便是——如何在不引起洪武帝猜忌的前提下,尽力存续家族的势力呢?
现在看来,他们当时的选择,便是重新培养一棵足够为世家招风遮雨的“挡箭牌”。
首先,这个人必须足够聪慧、机敏,讨皇上喜欢,这样才能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其次,他不可以出身世家;最后,他必须是个行事大胆、张狂且颇具天分的重臣,只有这样才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世家身上引走。
由此,一代权臣奸贼邝正,终于横空出世。
他虽出身平庸,但凭着几十年的蝇营狗苟,终于爬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他广招门生,疯狂敛财,甚至不惜坑害将士,抢占军田,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有了他在,再也没人会去骂那些曾经亦是呼风唤雨的京城世家们了。
如深海中的巨兽一般,世家们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冷眼看着那头嚣张霸道的鲸鱼,大口吞噬着水面上浮着的小鱼虾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到沈梒这般回答的李陈辅,终于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他转身凝视着沈梒,淡淡地道:“你能想破这一点,便是最好。如今邝氏一除,潜伏在水面下的京城世家们究竟会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你我皆出身寒门,背后没有氏族牵挂,兢兢业业皆是为了皇上。若真有一日 ‘寒贵’之争再起,你究竟该如何做,想必我不说,你心中也会有数。”
沈梒微微垂首,应了个“是”。他的姿容柔和秀美,如此不言不语之时,流露出的是十足的恭顺平和。
然而在李陈辅看不见的广袖之内,他的手指却已揪紧了官府的内衬,捏得指骨也已微微泛白。
却听李陈辅忽然又问道:“你和谢家小公子,关系一直很好?”
“经常一起喝酒罢了。”沈梒平静答道,“欢场朋友。”
李陈辅“唔”了声,没再说什么。师徒二人又略略站了一会儿,李陈辅便因天寒雪大,命他告退了。
沈梒恭谨地一揖到底,保持着这个姿势徐徐退下了石阶,方一寸寸地起身,往外走去。
此时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每一片皆有鹅毛大小。沈梒微微垂头往外走时,有几片雪花便恰巧飘在了他□□在外面的脖颈之上。然而沈梒浑然不觉,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沿着李宅静谧无人的回廊向外走去。
终于来至门口,守门的门房一见他过来,连忙起身将门推开。霎时间,外面铺天盖地的喜气蓦地挤了进来,炮竹、寒暄、呼喊、马鸣声纷沓而至,又吵又乱,却偏偏将人瞬间扯回了这凡世之中。
而沈梒也似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醒了过来。他含笑赏了门房些岁银,缓步下了李宅门口的石阶,却又若有所悟地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的面前,门楣耸立、匾额高悬,连两侧的石狮子都充满了官威。
看着这一切,沈梒的眸子略略暗下去了些。
而就在此时,他却又忽觉颈后一阵冰凉——抬手一抹,竟是方才落在脖颈上的雪。
不知何时已化为了一道道冰水,正顺着他的脊梁缓缓流下。
第54章 桃竹
天色渐晚,在外走亲访友的人们陆续回到了家中。一户户的窗口亮起了灯光,炊烟升起,欢声笑语传来。在这辞岁迎新之际,人们终于能短暂地放下平素的苦闷和不虞,尽情享受这一晚的幸福和团聚。
沈梒回到家时,却见小书童正跑前跑后在院子里泼水,又扛了个跟他人差不多高的扫帚在扫地,大脑门挂的满头虚汗。
“过来。”沈梒招手叫他。
小书童一见他回来,立刻笑嘻嘻地跑上来鞠了个躬,大声道了“新年好”。沈梒抬袖拭了拭他脑门的汗,有些无奈地道:“前几日不是刚刚大扫除了一遍?你又在这里忙什么?”
新岁的前几日沈梒就给家里的短工长工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去和自己的亲人们团聚。临走前,那些仆从专门将大小屋子都收拾得窗明几净,院子里的地也扫过、草木也修剪过,今日实在是不用重新打扫了。
然而小书童笑道:“爷爷说,前几日扫的是前几日的,今日又与之前不同。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一定得把晦气扫出门,才好迎新呢。”
沈梒无奈笑了笑,拉了他的小手往厨房走,最后果见老仆一人在灶台前忙碌着,阵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饭香味正滚滚飘来。
“大人回来了?”老仆一见他,立刻也笑着抹了抹汗,“大人前屋坐着吧,咱们马上就能开饭了。”
“不必忙了。”沈梒伸头看了一眼厨房里,“左右就咱们三个吃,三菜一汤就足够了。”
如今沈宅只剩下了他们三人。老仆是个孤家寡人,小书童则是被沈梒买来的孤儿,他二人无家可归便都留在了沈宅过年。
“那怎么行。”老仆不同意,“过年呢,怎么也得八荤八素才有过头。您放心吧,厨子走之前把该腌、该炸的都准备好了,我这边就回一下锅,一会儿就能上桌了。”
沈梒见他不愿,便将官府脱下、帽子摘了放在一边,卷起袖子道:“那我也干点什么吧,咱们几个好早些吃饭。”
“哎哟,别……别!”老仆惊道,赶紧过来拦他,“君子远厨疱!何况是您这样的身份!您可别折煞我了,您出去——快点儿出去!”
别看他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一使劲儿直接把沈梒推了出去。沈梒万般无奈,却也不好勉强这位固执的老人家,只好拉着小书童回到了前堂,准备自己写几副对联。
前堂桌上早已摆好了写春联用的正丹纸,一看便是老仆一早买回来裁好的。沈梒蘸墨持笔,小书童在旁边一边给他磨墨,一边歪着头若有所思,半晌忽然问道:“大人,为什么男人不能进厨房啊?”
沈梒正运笔而书,听他这么问,不禁一笑道:“ ‘君子远厨疱’出自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齐宣王因为看到有人牵了一头牛要杀了祭钟,于心不忍,所以让人换成一头羊,却被国人说他小气,他就问孟子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孟子道,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故君子远庖俎’。意思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对于动物,看到它或者就不忍心看它死去,听到它临死的惨叫,对着肉都下不去筷子,所以君子要离厨房屠宰场这种地方远一点。”
小书童听得怔怔出神,奇道:“所以,这句话并不是告诫男人不能进厨房的意思?”
沈梒颔首道:“当然不是。这句话的本意,是孟子在劝告齐宣王要实施仁政。《礼记》中亦有类似语句, ‘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这都是在告诫君子们,切忌杀生,更是在告诫君王们不要实行□□,要体恤爱民。”
“原来如此啊……”小书童恍然大悟,“可是刚才爷爷为什么引用这句话,让你不要进厨房呢?”
沈梒无奈笑笑:“有些文学经典被人引用得多了,便失去了它原本的深意,一传十、十传百,被传变了味道。你看,原本是一句 ’劝告君王行仁政的话’,却被扭曲成了’男人不可进厨房’。所以我教你读书,向来是要求你求本溯源,不可轻听妄信。”
他顿了顿,又扬眉看了眼小书童道:“说起来,《孟子》我早已让你读过,你应该知道齐宣王的典故才对。”
小书童一激灵,偷偷吐了吐舌头,垂下头认真磨墨不吭声了。沈梒知道这孩子读书一向马马虎虎,有心说他两句,可又顾念着今日是难得的佳节,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训斥他。
写了两幅春联后,沈梒又持着小书童的手,写了几个字,便恰巧听到外间老仆叫他们吃饭。
二人出去一看,却见团团的圆桌上摆满了珍筵佳肴。摆成牡丹状的“花开富贵虾”红彤喜庆;油亮喷香的“高升排骨”寓意节节高升;散发着糯米和荷叶香气的“珍珠丸子”代表了团团圆圆;半个臂膀长的“葱烧鲫鱼”被泼上了葱花、酱汁和滚油,年年有余、“鲫”祥如意;还有孩子最爱的“黄金玉米烙”,甜滋滋、黏糯糯,寓意了金玉满堂。
小书童欢呼了一声扑到桌边,伸手就想抓一块玉米烙来吃,却被老仆狠狠打了下手:“大人还没入桌,你就敢张嘴?身份和礼数都忘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