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控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之内。在沈梒蓦地沉默下来的震惊之中,谢琻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将声音提得太高了。
尖锐的质问,如刮人的刀,瞬间将二人之间的默契和温存剔得荡然无存。
然而话已出口,谢琻有些冲动地微微喘息着,已然无法收回那些伤人之语。
在一片死寂之中,沈梒捏紧了拳头,终于低哑地开口了。
“你问我有没有忘记……我当然没有忘记!”沈梒蓦然抬头,双目含火狠厉地瞪向他,“但我沈良青以天下为先!若我只因某几个草原人曾侮辱过我,便以偏见待所有草原人,甚至影响国事,那我便对不起身上这件官服!”
谢琻艰难道:“我知道,只是我……”
“你问我有没有忘记,我反而想问你有没有忘记。”沈梒逼上一步,怒道,“你难道忘了娄长风本欲归隐江南,此刻却要一生困于北疆的砂砾城楼之后?你难道忘了娄吹云是怎么惨死在中原逃兵的踩踏之下?每一场战争的决定,做起来容易,但背后要用无数无名将士的生命作为代价!你我文官,不能披甲上阵保护百姓,难道应该做的不就是尽力保护那些无辜将士们吗?!”
谢琻僵硬了脊梁,再说不出一句话。
而沈梒失望地向他投来了最后一瞥,再不愿多说一句话,转身大步逆风向反向走去。
二人的距离,正在一人僵立、一人远离中,越拉越远。
第57章 信否
二人相识以来,还从未吵有这么激烈的争执。
他们平素的喜好性格都极为相投,政见也相似,自从在一起后几乎没发生过咀晤。然而谁知在今天,他们竟会因议和之事产生这么大的分歧。
若是日常小事,他们俩早就不约而同地退让了。
然而这偏偏是国事,他们各执一词,都十分地坚定强硬。
沈梒离去之后,谢琻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步法向午门外走去。出得宫廷,他茫然地在原地立了片刻——本来他今天是计划去沈宅的,毕竟沈梒忙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回家一日,谁知又……
如今如果要去沈宅、见到了沈梒,他又该说什么呢?他倒是可以温言软语说点什么,但是于议和一事上,他的意见还是没有改变,所以这事情本质上还是没有解决。沈梒那么机敏,定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意图,到时两人又免不了要争吵。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颓丧地招侍从牵来马匹,拨转马头往谢宅的方向去了。
到家时,谢父与谢家长兄谢铄正在厅内叙话。谢铄如今已是一方封疆大吏,平素甚少回京,如今也是趁着新春之际回京述职才能在家中呆上一两日。这位谢家大哥的性格与火爆的谢父、飒然的谢华都不大相同,平日寡言少语、冷峻多思,到了关键时刻又雷厉风行,是十分敏锐且严谨的脾性。
此时谢琻满脑门的官司进屋,一抬头撞上了谢父与谢铄。他不愿让父兄看出自己烦躁,连忙收拾表情给二人问安。
只可惜他这番表演,瞒一瞒粗心大意的谢父还好,却半分逃不过明察秋毫的谢铄。
见谢琻行了礼便想走,谢铄吹了吹茶碗里的茶沫道:“站着。”
谢琻脚步一顿。
“垂头丧气的。”谢铄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如电,“今日是达日阿赤面圣的日子吧……发生什么了?”
谢琻:“……”好好的喝茶便喝茶,总观察别人做什么?
但既然大哥问了,他又不能不答,只好含混道:“没什么,与同僚发生了些争执。”
“与同僚发生争执?”谢铄重复了一遍,“你眼高于顶的,与谁争执能让你这么耿耿于怀的?”
谢父一顿,露出了个了然的神色;而谢铄也旋即猜到了答案。
“是沈梒?”
谢琻:“……”他什么都不必说,干脆就站在这里让他俩观察得了。
左右都要被看穿,谢琻索性在下手坐了,揉了揉额头道:“今日宴席,我们都见到了那达日阿赤的使者,是个叫乌日更达濑的异族人。我觉得达日阿赤与咱们议和图谋不轨,但沈梒却不同意,我们便——争执了一番。”
谢铄问道:“那乌日更达濑,是个怎样的人?”
谢琻脑门子上的筋一跳,顿时想起了那男人颇具压迫性的视线和微笑,心头又窜起一团火,没好气地道:“狼子野心,咄咄逼人。面圣时不拜不跪,带来的两百匹贡马还都是公的。不知沈梒那般聪明的人,怎会放心与这样的人议和,这岂不是与虎谋皮?”
“你现在这么气愤,又有什么用?”谢铄喝了一口茶,“议和之事已定,非是你一个小小侍郎能左右的。”
他大哥一向如此眼高于顶,谢琻平时最烦他这般看不起人的样子。但今时今日,却也不得不承认谢铄说得有理,不禁烦躁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只是想不明白,经过一年的交战,还有木兰围场的种种事情,沈梒——包括圣上——在内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些草原人……”
谢父与谢铄对视了一眼。
谢铄又喝了口茶,不急不缓地道:“你不知事态全貌而妄下决论,还觉得人家轻信,也是蠢得可以了。”
————
“达日阿赤汗病危?”沈梒微微一愣。
对面的乌日更达濑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冲他扬眉一笑。
方才沈梒出得皇庭之后,又迎面撞上了正等在门口的乌日更达濑。他俯手立于马车前,见沈梒走来便亲自为他挑起了车帘,含笑声称自己有秘事相告于他。沈梒虽不愿与他私下见面,但怎奈他态度坚定,最后皱眉想了片刻还是上了马车。
此时他们二人正坐于茶馆雅间的二楼,窗外正飘着冬末初春的细雨。这雨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似雪而又非雪,湿湿冷冷,下的人骨头缝都是冰凉的。沈梒陷入沉思,细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大氅的边缘——那是他思考问题时惯做的动作。
“王兄命苦,也是没办法的事。”乌日更达濑懒懒地道,那态度好像说得不是自家的兄长,“他一辈子生过十几个孩子,但大多是姑娘,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大是个病秧子,老二小时候发了场高烧又成了傻子,老三的娘是个掠来的卑贱歌姬,只剩下个老幺偏生去年又被狼给叼了去。我们本想着王兄年富力强,孩子嘛——只要有女人睡就能大把的生,偏偏……嘿,去年和土馍忠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感染发炎,一直拖到现在。我离开草原的时候,也就是吊着一条命了。”
沈梒秀长的眉微微颦起,沉吟着不发一声。
乌日更达濑换了个姿势,托着腮看着他道:“子嗣问题的严重性,你们中原人应该比我们更了解吧?若是王兄的王位无人继承,那土馍忠若想灭掉我们,便是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松。”
沈梒反问道:“所以,你欲何为?”
“我想让你们的皇帝,把一位公主嫁给我那大侄子。”乌日更达濑直言道。
“现在老幺没了,老三血统卑贱不受族人尊重,老大老二又指望不上……我们也愁得很那。”乌日更达濑指尖敲着桌子,缓缓地道,“但若中原皇族的公主能嫁给老大,并生下结合了中原皇室和达日阿赤皇室血统的尊贵子嗣,那情况便又不同了。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会是皇位的继承者。如此一来,中原与我们的结合便会更加紧密……如若公主的嫁妆里能有钢铁兵器之类的东西,那我们在皇子降生的那日便可即可出兵,踏平土馍忠那帮崽子的马圈……这不正是你们皇帝想要的吗?”
沈梒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目光沉静似水地打量着对面高大的异族男子,半晌没有出声。
茶馆的雅间一片寂静,一时只有窗外细雨敲打着屋檐的声音。
“那你呢?”沈梒忽然问道。
乌日更达濑一愣。
“你是达日阿赤汗唯一的弟弟吧。”沈梒淡淡地道,“大汗没有能继承汗位的子嗣,便应由你袭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如此大好的机会你不要……为什么?”
乌日更达濑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侍郎大人,功课做得很足嘛。”
沈梒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他的回复。
乌日更达濑吐了口气,抱臂往后一靠,一双眼睛不急不缓地打量着沈梒。他的面容深邃,五官凌厉仿若刀削,一双睫毛浓密、形状漂亮的翠绿色眼睛隐在挺拔的眉骨下,仿若是镶嵌在玉雕上的宝石。被这双翠色流乌的眼睛看久了,不知不觉便会让人心生寒意。
良久。
“这个嘛……告诉你也没什么。”乌日更达濑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嗤笑了声道,“原因很简单,我和我王兄一样——生不出孩子。”
沈梒的眉角微微一抽。
“你如今正值壮年。”他整理了下情绪,道,“哪怕眼下没有子嗣,以后也可以——”
“你没听懂啊?我是说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
“那你也可以先承袭汗位,以后再——”
“你这人,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乌日更达濑失笑,“行吧行吧。我没有男人那方面的问题,生不出孩子,是因为我是个——”
他说了个蒙语词。
沈梒愣了。
“我想想,这个词在你们中原话里什么意思……断袖?二椅子?兔儿爷?反正怎么难听怎么算吧。”乌日更达濑懒洋洋地道,“王兄本来也是想让我承袭汗位的,只怪我不小心,有次把个小宠儿带到了行军的帐子里,搞的时候被族里其他人发现了……这事儿闹得,我那小宠儿被他们光溜溜得绑在马后面,拖了十里路给拖死了。我自己也差点儿被逐出族部,自然也不配做族人的大汗了。”
沈梒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万万没想到,乌日更达濑竟会给出这样的理由。
乍一听十分荒唐,但却又似合情合理。
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不能感同身受。
乌日更达濑打量着沈梒的表情,笑道:“怎么,沈大人不信?那随便找个边疆的探子问问就知道了,这在草原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梒微微出了口气,摇头道:“我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归根结底,议和乃是朝中大事,贵使大人与我说了这么多也没有用——”
“怎么没用?”乌日更达濑笑道,“你不是首辅大人的学生吗,我与你说的话,请务必转告首辅大人吧。毕竟我直接拜见他老人家,有点不合适。如今你也看到了,京城里还有很多如那位谢侍郎一般的大人,不想看到和谈发生。所以如若日后我们真向陛下求娶公主,也只好恳请沈大人与首辅大人,好好劝劝陛下了。”
第58章 冰水
是夜,沈梒回到了家中。虽然连续忙了好几日,但此刻似乎方才觉得疲惫如浪潮一般涌上心头,将他闷得几欲窒息。他挥退了想要进来服侍他洗漱的小厮,插上门后独自躺倒在了床帐内,仰头望着头顶的床帏怔怔出神。
乌日更达濑……能够信任吗。
他本来对与达日阿赤议和一事十分赞同,但下午与谢琻吵了一架后,又与乌日更达濑见面,他的心中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毕竟,这个男人他看不透。
纵使他真的是因性癖而被达日阿赤族人所不齿,沈梒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城府深重的男人没有别的方法承袭汗位。当今日他对沈梒说将来要踏平土馍忠的营地时,眼中闪过了毫不掩饰的野心——这样一个男人不想成为达日阿赤的领袖,沈梒不信。
若真如谢琻所说的一样,乌日更达濑此番来与中原议和,只是想骗取铁器和粮草,扭头再与土馍忠联手攻打中原,那便太过危险了。
可从另一个角度说,若乌日更达濑此人真的狼子野心,达日阿赤汗又为何放心让他前来京城议和?
除非达日阿赤汗真的已病到了无力管控部族的地步?
又或者——达日阿赤汗本身便无意诚心议和?可是这又不对,这位大汗曾与土馍忠有夺妻弑父屠族的深仇,草原人烈性赤血,就算达日阿赤汗自己不想报这个仇,他手下的草原兵们也定不能答应。
那究竟……该不该信任乌日更达濑呢?
他呆呆地躺着,脑海中的思绪万千翻涌。他的心思仿若深植水底泥沙内的水草,被这变幻莫测的湍流一卷,微微松动了几分。
便在此时,却忽听窗纱上一响,似有风吹枝丫撞了下窗户。
沈梒本没在意,但那闹人的声音却在不息不休地持续着。沈梒心里渐渐起了几分焦躁,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步过去想把敲窗的枝丫折了。
他匆匆来至窗前,憋着一股火儿伸手“啪”地一推,却听窗角“咣当”一声撞了个重物,外面立刻传来一声低低的痛呼。
沈梒:“……”
他捏紧了窗沿,无语注视着树荫黑影中正垂头揉着额角的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琻口中“嘶嘶”地,撇着嘴按着头道:“下手这么狠?这一下可给你泄气了吧?”
“我不知道是你……”沈梒沉默了下,“你来做什么?”
“我那么混账地和你吵了一架,若是晚上再不来陪个罪,还算个人么?”谢琻赔笑道,“还气吗?来让我进去,给你顺顺气儿。”
然而沈梒却没有挪步。他挡在窗前,微微垂头抿着唇,半晌低声道:“让之,你不必如此。你我争吵,也并非是因为私事,没有谁需要向谁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