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失眠的他,也只好躺在酣睡的情人怀里,无声又空洞地凝视着黑夜,良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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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的时候,洪武帝终终还是决定,将嘉照公主远嫁达日阿赤,以结两族姻好之谊。嘉照公主的生母乃是和答应,身份地位并算不上贵重,故而以嘉照公主来配达日阿赤汗那病重的长子也算合适了。
可那和答应与端嫔的关系最好。有次谢琻入宫的时候,恰巧碰上和答应也在姑母殿里,一见谢琻就忍不住地垂泪。
“怎么就落到了我那苦命儿的头上呢?”她隔着屏风抽泣,哀声道,“达日阿赤……那些个草原蛮族,怎能好好待金枝玉叶的公主?那些嚷嚷着要和亲的人,可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端嫔也是有女儿的,颇能感同身受,此时也不禁陪着一起拭了拭眼角。
却听那和答应喃喃道:“本想着以我的位份给嘉儿寻不到个位高权重的夫家,便找个家世清白,对她好的便罢……谁想到……”
端嫔轻声安慰着她,谢琻无言坐于下手,只能叹惋。
送走了和答应后,端嫔让人撤去屏风,招手唤侄子走近,牵着他的手叹道:“和答应也是个可怜人儿。只得了一个公主,如今还要送到那种地方去受罪,真的是……现在想想,得亏固骧嫁的早,不然——”
她有些心有余悸地抽了口气。
谢琻安慰道:“姑母和固骧身份贵重,不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端嫔叹道,“这宫里的,哪个不是可怜人?进宫几十年,盼的就是这一子半女的有个念想。可到头来,又要和孩子天涯远隔,我这心里想想,有时便难受的很。”
谢琻轻声道:“姑母这话与侄儿说了也便罢了,外人听去可能会起猜忌。”
端嫔拍了拍他的手:“这我知道,咱们就是私下说说。我就是想着,那礼部的沈大人不是和你关系最好吗?这公主送亲的人、或者依仗什么的,你能不能托他帮着关照关照?和答应外面的娘家人指望不上,我也想帮衬她一二。”
谢琻沉默了下道:“公主和亲,礼部祖制自有章程,这点姑母倒是不必担心——”
“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姑母打马虎眼儿?”端嫔有些急地低声道,“这送亲的人是否贵重、奁具的明细有多少、随行的侍卫是否是知根知底的,不都要打点?没得找了个无能之辈送公主嫁过去,刚到那边人生地不熟地,公主被欺负了也没法帮衬。”
谢琻叹了口气。其实不同品位的公主出嫁,规章都是不同的,嘉照公主的生母不过是位答应,她本身也没有其他封号,在洪武帝跟前也算不上得宠,若这出嫁仪仗无人管照自然是会显得寒酸点。
“侄儿……会想想办法的。”他末了承诺道。
谢琻自端嫔处辞了出来,心里有些烦闷。他虽打心眼里不赞成和亲之事,但如今文书已下、万事都在准备之中了,这事儿也算是板上钉钉没得商量了,他也只好将所有的顾虑都咽进肚子里。
而更令他苦恼的,是最近沈梒的状态。
也不知是不是忙和亲事宜太累了,最近沈梒总是少言寡语的,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整个人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片。他愁得不行,每日里给沈梒带进补的汤水滋养着,却又没什么起色,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也不说,只说是太乏了。
不会真有什么大病吧?谢琻心里直犯嘀咕。
在这节骨眼上,他真不想拿嘉照公主的事情再给沈梒添烦忧。
心里琢磨着,谢琻回到谢府取了今日的补汤,小心翼翼用食盒温着,快马加鞭又一路赶去了沈宅。到了沈宅后,迎面便碰上了在门前剪花枝的老仆。
老仆一见他便笑道:“谢大人来了?又送汤?”
谢琻笑着应了声是。
老仆叹道:“其实沈府里也有厨子。大人把方子给我,我吩咐厨房里做也是一样的。”
“你们看不住他,我亲自送过来看着他喝下去,心里放心点。”谢琻顿了顿,有些迟疑道,“良青他……这几日好些了吗?”
老仆沉默了下,半晌摇摇头:“大人许是忙……左右还是那个样子。”
谢琻皱起了眉头。
院子里的白木香已又到了荼蘼的季节,放眼望去一片雪色娇艳层叠,微风拂过时沉甸甸的花苞姿态绰约地轻点着头,散发出满园馥郁的浓香。还记得前几年的此时,沈梒皆会亲自提木桶花瓢,走过花圃浇水。他长发束在背后,观花的侧脸微微带笑,晚春初夏的浅淡日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人恍然不知花与人究竟何者更为出众。
然而今时今日,又到了入夏的季节,这一院的繁花都即将开败,花香也充斥到了醉人的地步,若再不赏不闻这一切美景便又即将被浓荫翠色所取代。
可那曾经的赏花人如今却深居屋内,紧闭门窗,将明媚的春意关在了房外。
老仆看这谢琻,欲言又止:“谢大人好好劝劝我家大人吧……他见您来,左右也是高兴的。”
谢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提着食盒往沈梒的房间去了。
第61章 归途
沈梒果然呆在屋内,此时正坐在桌边持笔写着一封公文。因是在家,他只闲散穿着一件宽敞石青色大袍,长发用荆簪简单束了,眉眼微垂凝视在纸面上。明明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的打扮,却因他平淡微凉的眉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而显露出了几分苍白与憔悴。
谢琻进屋时,沈梒抬了下头,却复又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怎么来了?”
“给你送汤啊。”谢琻打起精神笑着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还温着的汤盅取出来放在他的手边,哄道,“尝尝今日的,合不合你的胃口?”
沈梒疾笔写着公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一会儿便凉了,还有什么效果。”谢琻往他边上推了推汤盅,哄道,“先喝了好不好。今日是猪骨党参红枣炖的,还加了些米酒,应该不腻。你尝尝,味道应是不差的。”
沈梒持笔的手一顿,不禁长叹了一声:“你当我是在坐月子么。”
但他终究还是经不住谢琻的哄劝,揭盖拿起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汤的确是好汤。一揭开盖,一股诱人的猪骨浓香便飘了出来,还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再看那汤底,是最上乘的奶白色,炖了一整日的猪骨已然完全酥软,一层弹牙的肉胶一咬便入口即化。白色的汤水里还有红色的枸杞和红枣点缀,看着也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沈梒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喝着,跟喝清水的模样没什么两样。
谢琻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半晌试探问道:“汤——还好么?”
沈梒“嗯”了声:“不错。”
这便又陷入了沉默。
谢琻被这僵硬的气氛憋得抓耳挠腮,过了会儿又笑道:“今日我看外面的白木香都快开败了,你怎么不亲自出去看看打理打理?”
“花期到了,自然便败了。”沈梒道,“我再如何打理,也是无用。”
很快他的汤便见底了。喝完后沈梒将碗放入食盒里,又持起了笔,垂眸道:“我今日事情多,也没什么闲暇陪你,不如你——”
谢琻立刻恼了:“怎么回事儿你这段日子,动不动就是忙啊、没工夫的。礼部就你一个侍郎?是公主要成亲啊还是你要成亲啊,哪有那么多可忙的!”
沈梒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似无奈地叹息了声:“怎么又生气了。”
谢琻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焦急,过去挨着他坐下,不容分说地牵起了他的手,撇嘴道:“不是别的,主要是我看你一日日待在屋里,干什么也没兴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说是生病了你又不承认,也不愿意找个郎中来看看,我能放心的下?”
他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半晌还是犹豫着问了出来,“……或者——你还是在因前阵子的事,生我的气?”
他不是傻子,自然也猜过沈梒可能还在因前段日子的冷战置气。毕竟沈梒态度转变,也是从二人争执冷战那段日子开始的。
可是这事情也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和亲的事情尘埃落定,他再有什么意见也没用了,二人也没再聊起过这个话题,沈梒又不是气量小的人,理应不应因这事再耿耿于怀。
而且两人在那以后该同床便同床、该亲近便亲近,也不见沈梒特意回避他或怎样,又不像是在生他气的样子。
可就是这态度——平平淡淡,仿佛对什么都没兴趣,什么也都无所谓。
谢琻都快要认不出当年那个以风流从容而闻名天下的“荆州汀兰”了。
听谢琻这么问,沈梒的目光落到了他脸上一瞬,随即平静地划开了:“说什么傻话。”
“可你这一日日的没精打采不开心,又是因为什么?”谢琻急道,“能别憋在心里,和我说说么?”
沈梒叹道:“花尚无百日红。人焉能日日都开心?”
“你——”谢琻气结。
他有点想甩手站起,干脆负气离去,却又不甘心。僵站了片刻后,终于挖金心思想到了个话题,他虽本意不想提及此事,但左右没什么其他好说的了,“今日我进宫,姑母托我问你,看能不能在嘉照公主和亲的事上费些功夫。公主的生母和答应身份一般,怕公主路上无人照应,被人欺负了去。”
沈梒沉吟了下:“公主和亲皆有定制。而且这送亲人选和随嫁单据我拟了后,也需交给皇上过目,实在是帮不上忙……”
“我知道。”谢琻忙说,“我就是在你面前提一句,也算是问过了,你千万别因此费心。和答应想是知道自己去求皇上无用,才拐弯抹角地找姑母帮忙,实在是有些僭越了。”
沈梒垂下了眸子,半晌叹道:“母族孱弱,才被选为了和亲公主,又无人帮衬,自然是会苦些……我会尽己所能,看看能帮些什么。”
“别,可别因此连累了你自个。”谢琻忙劝道,“这什么人便有什么命数,和答应入宫时便早该有这个觉悟。她若是世家亲贵之女,生下的孩子自然贵重,也便不会被送去和亲,自古规矩便是如此,她心里还不明白吗?没什么好争好论的。你若是贸然帮了他,再在皇上那里吃了挂落,何苦?”
谢琻本意是想劝着他看开点,别因为不相干的人浪费精力。可不知为何,当他的话说出,沈梒的眸中却闪过一片淡淡的阴霾,仿若乌云飘过了欲雨的湖心,掩去了水的光华。
“我自有考量。”半晌,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道。
谢琻瞪着他,见他又埋头看起了公文,便负气起身道:“那你忙吧,我走了。”
沈梒低头,轻轻地“嗯”了声。
待谢琻略带怒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门外时,沈梒才抬头将笔扔在一旁,闭目仰头略带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人与人的交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初相识时,或因一眼惊艳、或因久负盛名,彼此看对方时便拢着一层潋滟的华光。那华光仿佛是破晓时的旭日,又或许是傍晚时的浓霞,人在这光线下照着真是怎么瞧怎么好看。
百瞧不腻。
然而天无日日晴,若乍逢阴雨连绵、或乌云蔽日,再观身侧人却蓦然乍觉此人高矮胖瘦、脸庞眉眼都似不认识了一样。
恍若不相识。
这时又是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沈梒睁开了眼睛。
却见老仆拎了壶茶进来,小心翼翼地探头道:“大人……谢大人他走了。”
沈梒掩去面上的倦意,直起身应了下:“嗯,我知道。”
老仆轻轻靠过来,提起茶壶为他续茶,侧眼观察着他的表情。沈梒不愿让老仆看出他的低落,便如常地提起笔,再次翻开了卷宗。
“大、大人,老仆实在忍不下去了,还是想问您——”
沈梒持笔的手一停。
老仆捏紧了茶壶,低声脱口而出道:“您为什么不跟谢大人说,您的母亲最近病重了……”
沈梒彻底顿住了。他的目光凝在纸面上,半晌没有移动。
末了,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奴该死,那日帮大人收拾书房,不小心碰掉了信。老奴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叫小孩帮着看得,这才知道……”老仆哭丧着脸,哀声道,“老奴知道您心里不舒服,但这么一直憋在心里也不是事,谢大人怎么也算半个自家人。您把这事儿告诉他,不仅免得他担忧,或许还可请他寻些名医,为老夫人瞧瞧,说不定病情还有转机。”
沈梒听着他絮絮的念叨,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你以为我是因母亲病重的事而烦忧?”
老仆惶恐地看着他。
“并不全是。我自小离家,甚少在母亲身边,虽也敬重她、受到信时也难过了片刻,但终究——”
沈梒顿住了话头。
他的眼前闪现过了一幕画面——
隔着床帏看到的女子背影还坐在灯下,细细地缝制着一件小衫。灯光很昏黄,她时不时要将眼睛凑近去看,才能看清针脚。
那是他对母亲唯一鲜明的记忆。她仿佛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时候、那个年纪,永远在他的回忆里缝缝补补,日夜不辍。
沈梒闭上了眼睛。
“罢了……”他终于放弃般地,轻笑了声,低低道,“有时想起她,我只是不知……不知万事了后,我还能回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