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却只剩归途。
老仆亦是孑然一身,若有所感不禁鼻子一酸,也抬袖拭起了泪:“大人,您也别太伤怀了,这是人生定数,没办法的……老仆虽无能,但也愿常伴大人身边,添茶加饭,免您孤寂。”
“我知道。”沈梒温声笑道,“只是此事,还是莫要告诉谢大人了。”
老仆怔怔看着他:“这是为何,谢大人他也是真心忧虑您的——”
沈梒沉默了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此时正值暮春,百花盛开至荼蘼仿佛下一刻便转浓荫。万事盛极便要转衰、情深常常不寿,这是年轻时并不能彻底领悟的规律。
“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一些区别。”他叹道。
他来自湖海村野,便心系沃土草木;他来自高门,便心系钟鸣鼎食。
二者本无孰对孰错,只是殊途异路。
老仆茫然若失,沈梒却不愿再说,平静地命他离开了。
第62章 奁具
公主和亲,乃是朝野大事。谕旨下后,便由司天监卜算了良辰吉时,列出了章程,其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皆有定日定时。日子定下后,便即刻着礼部拟文书送往达日阿赤、且商定公主仪仗、嫁等事宜,再送往宫中请洪武帝及掌印宫妃过目。
若是普通公主出降,嫁妆根据其位份和受宠程度斟酌给出便可。虽祖制于公主嫁妆的规格定为统一的五百千缗,但前朝也并非没有受宠的公主出嫁时皇上自掏腰包给女儿丰盈嫁资的先例,如先前端嫔之女固骧公主出降时,她的陪嫁不禁有定制的五百千缗,还有一座京城府邸,洪武帝后又诏南库给金五百两、银三千两为奁具。
可这嘉照公主却又颇为尴尬。论身份,她不过是答应之女,平素并不受宠,按理说陪嫁就该是那固定的五百千缗;可同时她又是和亲公主,陪嫁少了难免让达日阿赤看轻本朝,故而这改用多少国库给公主丰盈嫁妆,又成了撕扯的问题。
之前本就反对和亲的军门世家,自然不同意挪用国库给公主当陪嫁;可礼部言官们又觉得数目少了,不符合大国风仪。早朝的时候,两方又因此事争执了起来。最近两派的明争暗斗、笔诛口伐早搞得洪武帝烦不胜烦,高踞御座的帝王最后索性拍板——此乃朕之家室,着后宫决断。
着后宫决断,那意思就是让掌凤印嫔妃看着办,需要给公主加的部分从皇上的私库里出,这样才勉强让不满的军门世家悻悻闭上了嘴。
可礼部文官们却又隐隐不安了起来。
洪武帝的元配孝仪纯皇后早逝,如今掌凤印的乃是嘉皇贵妃。传言这位贵妃是个性子高傲、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火辣脾性,由她给嘉照公主置办奁具,这能让人满意吗?
便在这个节骨眼上,沈梒造访了趟东宫,去见了太子一面。
自沈梒升任礼部侍郎卸职太子讲师后,二人已很久没有私下好好聊过。这日太子一见沈梒来,果然惊喜异常,连忙恭谨地迎他至上座,又忙着奉上香茗果点。
二人叙话片刻,沈梒便提及了此次的来意。
“哦?原来先生是想让我跟母妃提一句皇妹奁具的事情吗?”太子笑道,“这是小事,先生差个人来递个话就好了……当然先生能亲自来东宫一趟,我自然是开心的。”
沈梒摇了摇头:“这并非小事,所以臣还是想亲来,与殿下说明原委。其实皇上既然开口了此乃后宫家室,臣作为外臣便不好再插手了,所以前来拜托殿下已算逾矩。但和亲公主的奁具,涉及国体,所以臣还是想尽己所能做到妥当。”
太子点了点头:“前朝的事情,我都知道。世家想打压寒门文官不愿出这嫁资,做得太过了,先生放心,我会去跟母后说的。”
沈梒喝了口茶,缓缓地垂眸道:“殿下心中有朝中局势,当然是好的。但涉及国事大事,有时也需跳出这党派寒贵之争,来看问题。如今我朝与达日阿赤的议和已成定局,现在便要开始考虑未来草原中原关系的维护,乃至开放互市等事宜。之前达日阿赤朝贡送来了两百匹公马,已被人质疑他们的谈和意愿;若此时我们的公主奁具若再显寒酸,更难免落人口实、对议和大局不利。若在和亲都尚未发生之前,这关系便摇摇欲坠、如履薄冰,这接下来的种种便更难办了。”
太子颔首:“先生说得对。只是我听父皇的意思,似对谈和之事尚存疑虑。此次嘉照出降,父皇不亲自开口为她添置奁具,估计也是存了打压达日阿赤气焰的意思。”
沈梒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皇上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事已至此,无需以区区奁具规格来与草原蛮族角力。此时的姻亲关系先结好了,若达日阿赤未来真的还有异心,在谈互市条款时自然会露出马脚。”
太子点头称“是”。
沈梒迟疑了下,又问道:“嘉照公主对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太子似有些惊讶他会这么问,但还是答道:“我那皇妹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但性子坚韧,并不娇气,圣旨下后也便接受了。只是和答应她——有些伤感,据说是日日在宫里垂泪,又不好让旁人看到……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自东宫辞出后,沈梒心中又不禁笼上了一层阴霾。
他其实早已猜到,如今洪武帝将公主和亲,不过是权宜之策。他并非完全信任达日阿赤,而是在观望。毕竟本朝共有十几位公主,若能以一位低阶位的公主试探出达日阿赤的议和决心,也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了。
两族谈和之路,尚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嘉皇贵妃膝下无子,与养在膝下的太子感情深厚,太子向她提过这事后便很痛快地答应了。许是端嫔又亲自出面活动了一下,最终皇贵妃给开出的奁具礼单竟是格外地丰厚。
单子里有衣物首饰有东珠拱抱石朝帽顶、金镶珊瑚头箍、金镶青金方胜垂挂、金荷连螃蟹簪、各式朝珠数盘、酱色缎貂皮袍数件、绣五彩缎金龙袍料多匹;又有梳妆器具金镶玉草筋、商银痰盒、银粉妆盒等;最后还加了摆紫檀格子:青汉玉笔筒、紫檀座、青玉执壶一件、乌木商丝座、汉玉鹅等摆件无数。除此之外还有金玉无数,总算是撑足了大国公主的场面。
六月时,返回了达日阿赤的乌日更达濑携黄金五千两及相等数量的其他珍宝前来正式下聘,洪武帝诏令皇叔平城王为送亲使,与乌日更达濑一同前往中原与达日阿赤的交接边境,达日阿赤汗将在那里迎接公主。
送亲队伍离去的那日,十里红妆,京城百姓夹道相送。却见抬着金银细软、各式宝物的车马队伍绵延了不知多远,锦盖仪仗遮天蔽日,甲攰鲜明的骑士昂扬护卫,尽显天家威仪。
此去万里,这亲事究竟能不能为两族真正带来和平,唯有时间能给予答案。
公主离京之后,夏日也真正到来。七月份的时候京城恢复了平静,沈梒也终于能从紧锣密鼓的差事繁忙中脱身,真正地休憩一段日子。
因是夏乏,他不太乐意出门,谢琻带来的汤水他也嫌热燥,每日里只想用些冰凉沁口的东西。
“你这样可不行。”谢琻恼道。
沈梒手持书卷躺于院中的桂树之下,手中的蒲扇不急不缓地给自己摇着凉风,旁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碗凉茶。谢琻提着热汤来,一看他又喝这寒凉的东西,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身子就虚,又尽喝这些伤脾胃的,到了冬天可有你受的。”谢琻过去,不由分说地抬手泼了他的凉茶,“我今日给你带了汤,快喝点。”
沈梒眼睛不离书页,随口道:“你那些汤太热,不想喝。”
谢琻挨着他身边坐下,亲手将汤碗递到了他跟前,好言劝道:“今日的汤是凉瓜竹笙,不燥的,你好歹尝一口。”
沈梒扫了一眼汤碗,见里面的确没有油花,这才接了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谢琻看着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自沈梒害了病气以来,谢琻便觉得自己好像是养了只高贵的大猫,每日里好食好水养着,还必须得顺毛捋才能听话,若稍有不得意便将那秀气的面孔往肚皮里一藏,再也不看他了。
谢琻盯着沈梒喝汤,半晌笑问道:“不如这两天出去转转吧?”
沈梒手一顿,淡淡地道:“这么炎热,去哪儿都不舒服。”
“我保证选个清爽宁静的地方。”谢琻忙靠近了他些,低声道,“这些日子纷纷扰扰忙忙乱乱,我都快忘了上次你我游乐山水的感觉了。好不容易你我能卸下肩头差事,便彻底将那些烦人的朝事放在一旁,好好与我共度一日良辰,可行?”
谢琻生得英俊,平日里似笑非笑、鼻孔对人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逼人的傲气和霸道。可难得他软下来时,那棱角分明如玉雕的面孔却开出一片柔软的春花,又甜蜜又温情,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沈梒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欲言又止,终还是长叹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总算是将家中这厌夏的大白猫哄了出去,谢琻自然是郑重其事地一通准备。提前十日便已神神秘秘地告诉沈梒自己找好了去处,却又不说是哪里,沈梒懒得细问便也随他去折腾了。
到了相约的这日,恰好是休沐,沈梒清晨起来便在家中等着他。可只见这日头东上、居中,最后又缓缓地朝西落去,不知不觉到了下午傍晚的时候,竟还是不见人来。
很快便要到晚饭时候了。老仆问过了厨房,又一路寻来沈梒书房,想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品。可这刚一进院内,便见他家大人揣手立于葡萄藤架下,眯着眼仰头看着天上的日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在瞧什么?”老仆凑了过去,“这葡萄现下还没熟,不能吃。”
沈梒“唔”了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是酉时了。”
沈梒抿了抿唇角,淡淡地道:“晚饭不吃了,没什么胃口。今日又有些乏,想早点安置,你们不用忙了也去休憩吧。”
老仆一愣,奇道:“大人,今日晚上不是和谢大人约了要出去吗?怎么就安置了?”
“……你怎么知道?”
“刚才谢家的小厮来了啊,说他家大人因事耽搁了一会儿,让您准备好,谢大人他马上就来。这、这我刚才让小书童来给您递话儿了呀。”老仆一拍头,“这小子,又跑哪儿野去了,莫非没给您说?”
随即他只见他家大人侧脸至耳垂的地方,泛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是我忘了。”沈梒轻咳了一声,扭头往屋里走去,“那你们也不必给我备饭了。”
等日头又往下落了些,谢琻终于披着一身的霞光匆匆来了。
第63章 楚菜
等日头又往下落了些,谢琻披着一身的霞光匆匆来了。
“良青!”他进门便兴奋地大喊,“准备好了吗?”
沈梒从内室转了出来,已然穿戴整齐,有些无奈地道:“瞎嚷什么?我在这里。”
谢琻喜不自胜地拉着他的手出来,却见院内大桂树下已摆了张石桌,桌上放了三菜一汤。沔阳三蒸鲜嫩软糯,原滋原味,清淡绵软;清蒸鲳鱼佐以冬菇冬笋,口感滑嫩,油亮肉白;三鲜豆皮色泽金黄透亮,鲜艳夺目,皮薄软润爽口,滋味鲜美。佳肴在浓彩重墨的晚霞里腾起阵阵热气,好一桌令人垂涎欲滴的人间烟火。
沈梒也有些意外,走近了道:“楚菜?”
“你尝尝看,有没有家乡的味道?”谢琻忙塞给了他双筷子,“快尝尝。”
沈梒夹了块三鲜豆皮,放入口中品了品没有吭声。在谢琻紧张的注视中,他又剔了块鱼肚沾沾汤汁,慢条斯理地嚼着。谢琻被他这不急不缓的动作搞得发慌,在旁急问道:“怎、怎么样?”
“这是你从哪个酒楼点来的?”
谢琻清咳了声,含混道:“嗯,差不过吧,算是……好吃吗?”
沈梒挑眉道:“三鲜豆皮讲究 ‘皮薄、浆清、火功正’,这块豆皮虽然卖相不错,但皮有些厚,所以放到现在已经蔫了。”
谢琻愣了下,嘟哝道:“可能是饼铛不趁手……鱼呢?鱼总是鲜的吧?”
“鱼还不错。但这厨子不知是从哪里道听途说,以为江南菜都要放糖,竟在鱼汁里放了一小勺红糖提鲜。这甜反而夺取了些许鱼自身的清甜。”
谢琻僵着,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那三蒸呢……难道也难吃?”
“三蒸还不错。但需知,这菜需趁刚一出锅便趁热吃,是最不适宜外带的菜。”沈梒道,“一放久了,糯米粉便会回潮。芋头南瓜等蒸菜还好,但这苋菜茼蒿再放一会儿恐怕便会成为一团烂泥了。”
谢琻抠着桌边,表情有些垂头丧气,方才的精气神儿已经完全没有了,蔫道:“得了,我下次肯定不会给你——给你带这酒楼做的烂菜了。”
谁知却忽听沈梒噗嗤一笑。
谢琻一愣,抬头只见沈梒正含笑望着自己,秀丽的眼角眉梢都生动地明亮了起来。在赤橙粉墨的霞彩之中,他的笑意仿若是白描的海棠被人以朱墨点染,一寸寸洇上了人间欢喜的色彩。那一刻,谢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令他无数次怦然心动的绝世姿容。
在谢琻的呆滞中,只听沈梒轻笑道:“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对于这位第一次做菜的厨子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