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手中一空的谢琻忍不住捏紧了手指,颤声道,“我不信你已对我无意,给我一个理由。”
沈梒又沉默了良久。
而谢琻也默默地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刨去所有……我只是觉得,我们已不似从前的模样。”
谢琻一震,定定地看着他。
“你回想六年前——不,三四年前,我们是什么模样?京城的金玉繁华,天下的千里山河,仿佛无处不可去,仿佛无忧不可解。书本摊开便铺就成江山画卷,一花一叶也皆是世界。”沈梒微微笑了起来,“那时你爱我,我虽不才,却自觉也当得起你的一片真心。”
“那现在呢,”谢琻低声道,“你觉得我变了么?”
“你说呢?”沈梒失笑。随即他的语气柔和了下来,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轻叹,“让之,我知人生百年,没有人能一成不变,此乃大势所趋。可我却不愿因你我的改变,而让我们之间生了嫌隙。”
他抬眼看着谢琻,轻声道:“我虽看不惯谢氏所做的一些事情,但却又无法否认,是谢家将你养育成了如今京城的琅玉之子。而令兄令父,也都是好人。人在变,世道也会跟着变,谢氏从前的种种我不愿再去纠结,只是它今后的百年会向好、还是向坏,还是掌握在你的手中。我入仕六年,从不愿涉足党政,却也是近日才看清楚有些变革不能揠苗助长。寒贵之争是埋在国祚根上的瘤子,我们入朝从政无论想做什么,都绕不开这一环。”
谢琻嘴唇微颤,怔怔地看着他。
“你有太多事情需要去做,我不能留下让你为难。”沈梒凝望着他,“你不能再如现在这样,任性妄为、痴缠疯魔。你变了,这没什么,便带着谢家和世族往光明处走。而不是拖着我留在原地,彼此纠缠,一无是处,最后落个相看两相厌的结局。”
“……那你呢?”谢琻低声问道。
“我么……”沈梒微微笑了起来,秀目中隐隐亮起了星子般的光,“我回荆州去,亦是想去沉下心来好好思索。从前我心高气傲,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能参透天下之事,如今想来真是天真。若我真能思有所得,自也不愿人生百年皆荒废于乡野山林之中。”
屋内静了下来。
谢琻略带茫然地望着他。那双杏目向来张扬坚定、无所畏惧,可此时却露出了如初生孩童般的迷茫,仿若乍见世界之大、天地之广,由心底升起了难以抑制的彷徨和悲伤。
半晌,他缓缓伸出手去,再次试探性地覆住了沈梒的手。而这次沈梒没有躲闪,反而翻手,轻柔地扣住了他的掌心。
仿佛是掌心相触的温暖再次给了他力量,谢琻抬起了眼帘,无声而痴恋地凝望着沈梒,似想要通过此刻的目光纠缠,便能与自己的爱人一瞬白头、顷刻偕老。沈梒心中亦是酸痛苦甜,百般情感无法言说,沉浸在他的目光中深情似乎也将要就此沉沦。
半晌,谢琻颤声,一字一句问道:“我只问你……万般事后,你可还爱我?”
可还爱他。
沈梒不必闭上眼睛,便能穿过绵延铺陈的时光望向尽头,那里站着的是谢琻。在这人潮来了又往、宴席聚了又散、日夜交替、春来冬往的世上,唯有他穿过无常与变迁,牵住了自己的手。
他的心中有不甘,有畏惧,亦有彷徨。但那如网如丝的情意,却还是让他无可避免地低声道:“我爱你,花不尽,月无穷……此生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谢琻猛地起身,一把扣住沈梒的后脑,狠狠地吻了下去。他吻得那么用力,热烈又绝望,几乎要将沈梒融入自己的骨血。而沈梒也抛开所有的思绪和顾虑,用尽毕生力量去回应。他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段日子空荡荡的胸膛里,又响起了那怦然躁动的跳动声。
只有谢琻让他如此过。
此生也只有谢琻,可以如此。
他们彼此的衣衫很快掉落在地上,沈梒揽着谢琻的脖子,一边与他缠吻,一边跌跌撞撞地进屋倒在了床上。他的背狠狠砸在了硬木的床板上,有些痛,可他不在乎。他那埋藏在平静理智下的悲伤与痛苦并不比谢琻少上半分,此时都要通通,发泄出来。
在一片汗水纠葛中,谢琻如野兽般疯狂地动作喘息着,仿佛不知疲惫,亦不知时间流逝。有一下重了,沈梒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谢琻在蚀骨的酥麻中乍然醒过来了一瞬,抚着他的眉眼低声道:“……痛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美。谢琻痴迷地想。近在咫尺的面容染上了薄红的菡萏之色,被汗水浸润,秀丽如远山的眉眼仿佛刚被一场春雨浇过。在那纤长眼睫下流转的眼波,仿佛是不堪人扰的夏荷池塘,正因他的一举一动而掀起一阵阵涟漪。
“不……”沈梒微颤这抬起手,轻抚过谢琻浓黑的长眉,掠过他紧致优美的肩颈线条,紧紧环住了他的背。
“我爱你让之……并不痛……”
哪有爱不痛。可正因有爱,疯狂沉沦的人们才会忘记那些切身切心的痛苦,永生永世地足陷深潭。
他们不知疲惫地纠缠,日落月升,他们已经忘记时间。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可是两人都不敢入睡,哪怕是强撑着也要用力抱紧彼此、亲吻相拥。
似乎唯有如此,他们才可以战胜时间——那残酷的、正在一分分流逝的时间。
————
当晓色再次透入窗纸时,谢琻刚刚坠入深深的沉睡。但他在睡梦中却依旧十分不安稳,似被什么梦魇折磨着,紧皱眉头、唇角微动地呓语着,神色充满悲伤。
沈梒半撑起身子,抬手轻轻梳理着他汗湿的头发,目光柔和。
半晌,他俯身在谢琻额上轻轻一吻,随即抽身而起,拾起衣服一件件地穿戴起来。末了,他无声地一步步走向门外,最后回身再看一眼。
谢琻还在凌乱的床榻上沉睡着,臂膀长长伸开,似要去拥抱身畔的爱人。他眉头紧皱着,在梦中彷徨无助着。
沈梒心中微痛,心口和四肢都叫嚣着要回去、留下来。可他最终,还只是深深地在看了一眼身后,便扭头快步抽身而去。
他收拾了桌上太子送给他的包裹,披着黛青的晓色推门出去,却见院中正停着他的车马。看来谢琻虽口上说要将他禁锢在此地,心里却还是明白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走的。
他上了马车,驱车出了院子。他虽不知此处是何地,但放眼望去,林稀的尽头隐约可见道路,想必自此而去也可寻到官道。
他将一路南下,回到荆州去。可他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他的心永远留在了这座物欲横流、权权纠葛的京城之中。因为这座城池无论如何冰冷、如何伤过他,却曾有一人以血肉真心,来换他的平安温暖。
曾有诗说: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或许他们真会如这世上无数天涯两隔的人一般,如南来北往的飞燕归鸿,任时光世事冲散过往所有。数年之后再次短暂相遇,也如落花流水各自西东,不知千山万水无穷何处再是相逢。
可此时心头的热意还滚烫,想起那个名字时还会悸动。只要这些情谊还在,青山不老、鸿江长流,他们的未来,也都还在盈盈的可期之中。
第71章 无根
三年有多长?
对百岁的长寿老翁而言是青春弹指的一瞬,对总角的稚童来说是无限可期的未来,对无数中原的百姓则是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
而对谢琻来说,这一十二个春夏秋冬、三十六个月月蹉跎、一千又九十五个日夜,每一瞬每一刻都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沈梒走后的一个月,京城下起了漫天的飞雪,南山林中又挤满了观梅的文人游客,却少了两道最熟悉的身影。
谢宅内的花瓶里均插上了红艳的新梅,但却只除了谢三公子的房间。谢琻差人将沈梒送回花铺里的那盆“帅旗”又取了回来,便摆在床头,日日好生呵护只为了延长几日花期。
洪武二十九年的岁末,谢琻差人将一封信送往了荆州。
“良青,
展信安,见字如晤。
不知你可还好?回乡途中可还顺遂?京城连下了七日的大雪,压塌了谢宅马厩的棚舍,但红梅倒是开得格外烈艳。常言 ‘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百姓们会有个好收成。江南春水经年不冻,山林常青,你不必挨风雪之苦,却也遗憾看不到南山中的梅林了。
还是日日想你。你可还记得,今岁之末便到了你承诺来向我提亲的日子?当时是一句笑言,你许是不记得了,但我却念在心中。只恨如今誓言犹在耳畔,枕侧却已空凉。每日回想往昔,苦深情长,难以自挨。只恨不得放下一切去荆州找你,却又忘不了你临走前叮嘱我的谆谆之语。念你之余,定不负所托。
江南虽暖,毕竟时至隆冬。你切记添衣,莫感了风寒。当日问询的大夫说你体寒,需常常调理,如今我不在你身边,无法亲自盯你的膳食,只好将往日给你做过的汤药方子一并附在最后。
良青,千言万语,难以付诸纸上。只愿千里明月同辉,望你夜间抬首之际,也能偶尔想起我来。
——让之。”
这封信谢琻交给了亲信,命他一定要亲手交到沈梒的手上。此去荆州,哪怕是信使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之久,一去一回便又是一月之期。谢琻日日盼着,等到年关转过、大雪初融,待到洪武三十年的一月中旬,信使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
可他带回的却不是沈梒的回书。
“小的无能。”信使跪于堂下,垂头禀道,“荆州沈宅的人说沈大人回到祖宅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便搬离了祖宅独自离开了。虽说是丁忧官员不得擅自离开原籍,但小的在当地搜寻了数日,却都没打听到沈大人的踪迹。又怕耽搁的时间过久,只好匆匆返回。若主子准允,小的便当即返回荆州,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沈大人的住处……”
谢琻怔怔地坐于堂上,手里捏的是那封根本没被拆开的书信。
信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相思。他曾想用这一纸书文,遥遥牵起他与沈梒一丝脆弱而渺茫的联系。虽然那人远在千里之外,但若能读到他的心思、并回给他个只言片语,哪怕是要日日受那苦等回信的煎熬,他也是甘愿的。
可果然疆土阔远,两个分隔南北的人就仿佛撒入浩海的两滴水,转瞬便失了痕迹。那如丝线般细的联系,被长风一吹,便能轻易地断在了空中。
“罢了。”他终于低低地道,“不必再去找了,你下去吧。”
他挥退了信使,独自呆呆地坐于灯下,任胸口中的空茫一点点侵蚀着身体的每个角落。
此时此刻,照着谢宅堂前的月色,必定也一般无异地洒在沈梒的肩头。他许是在深山林密中的茅庐里隐居,或许是在熙攘热闹的城镇灯火中穿行,又可能正驱车行在夜色阑珊的官道之上赶往某个未知的地方。
在沈梒销声匿迹的每个日夜里,他都将无比痛苦、却又无可奈何地,将自己长在沈梒身上的那颗心一同放逐。
良青……失去了你的消息,我便也成了无根的浮萍。漂泊在这忽而南北、忽而东西的水面上,惶惶不知归处。
第72章 神兵
在紧接而至的洪武三十年中,虽然中原地域尚算和平,可北疆草原却陷入了一片内斗的战乱。
截杀嘉照公主和亲队伍果是达日阿赤汗那个传说中“痴傻”的次子。这位卧薪尝胆了几十年的皇子终于在父亲病危的前夕举起了反抗的大旗,于一夜间屠尽大汗旧部,俘虏了送亲的平城王,一举拿下了达日阿赤的掌控权。
而皇长子被迫出逃,一路仓皇逃往了中原草原边境之处,在汭河畔的芦苇荡里失去了行踪。而辅佐皇长子的乌日更达濑似乎在混乱中与皇长子失散了,在一夜的血战后他匆匆领着一队部下逃离了达日阿赤的草场,奔向了草原北方的深处。
同样不知下落的还有嘉照公主,她虽在护卫搏命相护下逃出生天,却迟迟没有出现在应州境内。边疆一带鱼龙混杂,失去了庇护的一介弱女子究竟能否平安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然而与中原众臣所料不同的是,这位达日阿赤的次子似乎并没有想向土馍忠投诚的意思。他无视了中原三番五次的交涉,将平城王绑在烈日下暴晒了五日后,一刀砍了这位王爷祭旗。随即他拔营起帐,连夜逼向了土馍忠的领土,竟大有要与草原霸主就此决一雌雄的意思。
达日阿赤的势力在这场动乱里一分为二。一些拥护皇长子的旧部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则在次皇子的统帅下攻向了土馍忠。
在自己根基未稳的时候就匆匆发动战争,这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也不知是天佑这位次皇子,还是他本人是个战术奇才,在几场与土馍忠交锋的对决中达日阿赤皆占了上风。
而散落在草原各处的其他小部落们也看到了机会,他们早已受够了在土馍忠手下苟延残喘的日子,便有不少部落借此良机一拥而上,土馍忠竟就此陷入了多方围剿的困局之中。
窘境之下的土馍忠独木难支,竟又转而想向中原抛去橄榄枝。然而上次与草原议和的下场仿佛犹还历历在目,洪武帝又怎会再次轻信?恰巧此时谢琻上疏,一针见血地指出此时草原内乱重重、局势未定,若轻易结盟开放边疆互市,不禁有扰民生更是后患无穷。不如趁此机会加固边防,休养生息,方是上策。这本折子真是写进了洪武帝心里,他当即痛快地驳回了土馍忠议和的请求,将几家欲从互市中牟利的世家都按回了壳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