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莫叙说罢,竟然真的从黑暗中显出身形。
相比之前,他已经不复从容,整个人都显得很是狼狈。身体也变得虚幻的透明。
封无昼认出他身上的异状,“你改修了鬼道?”
“这么惊讶做什么?”莫叙道:“你不是早知道封途修了鬼道么,还猜不出我的?”
听到对方提及那个名字,封无昼立刻阴沉了脸。
修了鬼道的人只剩下最后一条命,躯体透明化更是陨落的前兆。无论莫叙生前再如何厉害,现在的他都显然已经离死不远。
封无昼断定了他没有回天之力,冷声道:“你不用想着该如何激怒我,倒不如趁机会想想你的临终遗言。”
“是么?”莫叙慢条斯理地理了理乱了的衣襟,“谁告诉你我会死了?”
“你都这样了,还能活不成?”封无昼道。
“我凭什么不能活,只要我能拿到你从封途身上继承的本源之力。”莫叙反问,“我凭什么不能活。”
封无昼冷笑一声,不屑地甩了甩尾巴,“那你来拿好了。”
“急什么。”莫叙道:“我又没说要从你身上拿。”
他话音还未落,封无昼身上原本的不屑和无所谓便瞬间消失,血色的竖瞳满是漠然,冷冷地盯着他。
“怎么这么惊讶。”莫叙歪了歪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东西在哪里吧。”
“知道又如何。”封无昼冷声道:“你拿不到它的。”
“这么自信可不是什么好事。”莫叙缓缓地笑起来,抬起双手,轻轻拍了拍。
那声音并不大,却莫名使得封无昼心底突了一下。而就像是印证了什么一般,有动静自更深的黑暗处过来,渐渐走到他们近前。
封无昼看清来人,先是不可置信,再是盛怒,用爪子奋力地去撕扯那层薄膜,“莫叙,你敢!”
“哈哈哈,我有什么不敢。”莫叙大笑起来,走到新来的那人身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没错,龙族传承的圣域确实不可侵犯,可若是他自己要出来呢?你控制得住吗?”
“不可能!”封无昼立刻道:“我明明……”
封无昼乍然失语,因为他看清了季星眠的神情,那种无神着的,显然是和温璟曾经的情况一样。
“虽然提前在他身体里放了点虫子,但能成功控制得住他,还要多亏你先给他下了一层封眠咒。”莫叙笑吟吟道:“这般算起来,我还要多谢谢你才是。”
低沉的龙吟在空间中回荡,封无昼不断地去撕扯那层薄膜,试图从里面破开出去。可那层东西不知是不是莫叙特地为他准备的,简直像是他的克星一般,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改变形状,怎么都找不到突破点。
封无昼又对季星眠说了几句话,却见对方毫无反应,意识到又是莫叙单方面屏蔽了他的声音,心下更急。
而在薄膜之外,莫叙已经唤醒了季星眠的部分神智,指引着他看向如困兽般的黑龙,在他耳边轻声问,“认得它吗?”
“……无昼。”季星眠缓慢开口,迟疑着吐出两个字。
“不对。”莫叙很有耐心地道,“不是这个名字,再想想。”
再想想?
季星眠的脑子乱成一团,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周围的所有都让他觉得一片陌生,只有远处的,那双似有悲伤的血色竖瞳让他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见过呢?
一幕幕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接连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季星眠试着想理清思绪,识海却像是针扎一样的疼。
“你仔细想想,你真的不记得他了吗!”莫叙有些没耐心了,又在他身上加了一股力,“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接近你,怎么骗你的吗!”
这一声犹如当头一棒般在季星眠耳边敲响,脑中飞速翻阅的画面猛地定格在一处。
面容俊美邪异的青年停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青年明明是对他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与之相应的温度,“吾名封渊。”
“……封渊。”
季星眠骤然想起这个名字,心口处一阵抽疼,身体不受控制地滑下去,半跪在地。
“为什么……”季星眠抚着左胸的位置,无神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情绪,却只有无尽的茫然,“为什么它会这么疼。”
“因为这颗心不是你的。”莫叙的声音如鬼魅般在他耳边响起,“乖,把它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无昼:漂亮的小型犬。
活泼好动,精力十足。时常撒欢,却也十分粘人,一起出门散步也丝毫不用担心会跑丢,对其他示好的同类熟若无睹。会收集各种小玩意儿带回来哄你开心,有时候是漂亮的花瓣,有时候是稀奇的小玩具。
被rua的时候会躺平任你rua到满足,但等你rua完就要变成人型双倍奉还,是个不rua到你哭不会停的狠角色。
封途:温顺的大型犬。
性格温顺,稳重可靠。但也有自己固执的一面,有自己的想法和考虑,偶尔不会按着你的意思做。但出发点是为了你好,总体上来说还是非常值得信任和表扬。
被rua的时候会立刻变成人型rua回来,是个会在rua的过程中认真询问你的感受并作出相应调整的腹黑boy。
第58章
不是我的,那它是谁的?
季星眠并不太能思考了,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想延缓痛感的传递,却无济于事。他眉心的血纹渐渐显现出来,连着回忆一道冲破封印,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
过往的回忆像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飞速旋转,翻篇倒带,一幕幕重播。
他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中看到皇都湛蓝的天,渐渐转换成西越墨色的云。季星眠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尚在襁褓之中,却被单独放在高高的祭台之上。
披着斗篷的黑衣魔修们各司其位,口中喃喃不断,像是在进行什么邪恶的仪式。
一点剑光划破天际,乌云骤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温璟从天边落下,却终是来迟一步。
随着第一声爆响开始,像是被安排好了顺序一般,阵法内的魔修们一个爆体而亡,炸开的血花顺着石板爬满祭台,渐渐汇集到婴孩身下。
仪式结束,祭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彻底停止运转。
阻挡的魔修已然死绝,温璟却依然没有松开手中的剑。他停在季星眠身边,并没有太迟疑地将剑提起,却在落下的前一瞬间停住了。
季星眠隔着虚空看到石台上的自己,尚不足月的婴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伸出短短的胳膊,拉住了身边人的袖子。
他在对他笑。
那把剑就这么停了下来,温璟常年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显出一丝迷茫,接着是痛苦的纠结。但他最终是放下剑,沉默着将婴孩抱了起来。
“这阵法里有能让人窥见未来的能力。”莫叙的声音再次越过空间的距离传递过来,语气多了些诱哄,“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季星眠的心神被痛觉尽数占据,恍惚之间听到自己问,“什么?”
“他看到的是他的孩子,那条龙,他看到因为你,那条龙有了活命的机会。”莫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你敬重的师父啊,被算计还要替他抵挡怨灵的师父啊,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为了救你。”
“恨他吗?恨他吧,”莫叙沉着的表面下难掩急切,“把东西给我,我替你报仇。”
“恨?”季星眠蜷缩成团,束发的发带在动作间散开,失去束缚的墨发自然垂落遮住大半面容,“我不恨他,我觉得很好。”
莫叙愣住了,“为什么?”
“……无昼。”季星眠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爱他……也希望他也是被别人爱着的。只有我的话,太孤单了,我不想让他孤单。”
季星眠完全是凭本能在回答,如释重负一般,“有人爱他,这样很好。”
“真有意思。”莫叙哈哈大笑起来,在季星眠面前蹲下身,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目光放肆地打量着他的脸,“是么,既然觉得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要哭呢?”
“哭?”季星眠怔愣着抬起手,如他所言在自己脸上摸到一片湿痕。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迟钝而缓慢地道:“……太痛了。”
心脏的地方,真的好痛啊。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就算是受了再重的伤,做错事被责罚,也没有像这样痛过,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挣脱莫叙的力气都没有。
像极了小时候的光景,普通孩童八岁时正是撒欢的年纪,季星眠却身体孱弱到只能隔着窗户看他们在雪地里放肆地滚来滚去。
他不能做剧烈的活动,更不能碰雪,连秦黎心软偷偷塞给他的一盏琉璃冰灯都能险些要他的命。
是以即便不知道修行的意义代表着什么,季星眠也还是答应了。他听国师的话,努力完成对方的一切要求,因为是国师给了他新的生命,让他不用一直待在屋子里。
所以即便是不能离开飞雪峰也没关系,不能随心所欲也没关系。
都是他应该做的。
季星眠一直履行着自己内心的这条信则,直到封无昼死后,他发现国师在幕后做的那些事情。
挑动朝堂动荡导致无昼身死的是国师,暗中削减仙门势力引发争端的也是国师,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季星眠也能感到国师在做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季星眠感到痛苦,更感到迷茫。多年的感情他不能对国师出手,干脆自我放逐,却遇见了和封无昼气息相近的封渊,一发不可收拾。
出于对无昼的思念和愧疚,季星眠默许了封渊的接近,再多越界的接触也装作没发觉,直到封渊酒后对他的那个亲吻。
再多的借口都失去意义,季星眠清楚地明白过来,他心动了。
但这份心动的开始却不是那么单纯,季星眠纠结许久,等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的心情去找封渊,对方却换了另一副神态。
“喜欢我吗?可我不喜欢你呀。”青年像初见一般对他笑,眼底却丝毫没有亲近,歪着脑袋看他,“我没有心,我要怎么喜欢你呢?”
坏掉了……全都坏掉了……
轻微的咔嚓声响起,画面像裂开的琉璃一般爬满裂纹,季星眠弓着腰喘息,却不知道该如何抒发这种痛苦。季星眠终于想起来,无昼的心是怎么到他这里的了。
在封无昼被关押起来的那晚,他曾经去找过国师,请求对方救无昼。
但无论他怎么请求,国师都岿然不动,反过来问他,“你这次救得了他,以后也能护得住他吗?他龙族的身份已经暴露出来,不可能再留在皇都。等他一出去,就会有无数人想要他的命。”
国师淡淡道:“到时你要怎么做,跟着他走,放着秦黎操劳的北望被他人占据,还是留下来接手北望,看他在外面被人杀害?”
季星眠回答不来,无论哪一个选择他都不想放弃。他想两全,国师却要逼着他做一个选择。
最终是国师退步。
国师取了无昼的心出来造成他已死的假象,同样也洗去了季星眠这一段的记忆。但季星眠却不知道,那颗心最终被换到了他的身上。
他更不知道跟那颗心一起换到他身上的还有那部分本源之力。
“他把那颗心换给你,只是想让你帮他的孩子挡这一劫,你却一门心思地感谢他。就连那条龙,他也不是真的爱你,谁会爱上一个占据了自己心的人呢。”
“还有你哥哥,他可是因为你出事才侥幸没死,获得那个名字的。你觉得他是爱你,还是更庆幸出事的人是你呢。你忘了那盏琉璃冰灯了吗?他会不知道你不能碰雪吗?”
“可怜的孩子。”莫叙的声音似有怜悯,魔音绕耳般在他耳边不断响起,“没有人是真的爱你。”
没有人是真的爱你……
这句话在季星眠耳中不断循环,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挡。
像印证什么一般,季星眠耳边的声音逐渐分为两个,一会儿是少年时的封无昼吻着他的指尖说我喜欢你,一会儿变成青年时的封渊笑吟吟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会喜欢你。
两种声音循环交错,在季星眠耳边乱成一团,嗡鸣不断。
最终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我怎么会喜欢你。
这一切都是在季星眠的识海中进行的,封无昼只能看到季星眠疼得蜷缩下去,眉心间的血纹烙印忽明忽暗,身上煞气如实质般凝聚。
那血纹很快成型了,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殷红刺眼。季星眠终于停止了挣扎,在莫叙的言语指引下半跪起来,抬手去接他递过来的那枚短匕。
这一幕封无昼快疯了,他拼命地去撞那层薄膜,用尽力气大喊想让季星眠停下来。
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季星眠最终将那枚短匕接到手中,在自己心口处刺下去。
有强光自他心口处亮起,照亮了整个空间。
“快给我。”莫叙不待他完全将东西拿出来便伸手过去,透明的身形在强光中逐渐凝实。他感受着身体的变化,狂喜道:“就是这个,哈哈哈,我终于……”
“不对……你做了什么!”莫叙狂喜的面容转为惊恐,他拼命地想收回手,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一般,怎么也抽不回来。
季星眠被他的动作牵引地弯下腰,以手掩唇,不断地咳嗽着,有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漏下去,在虚空中积成一小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