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句话,秦黎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跟他开玩笑,未尝不是打了试探的幌子。
他这番突然地从飞雪峰上回来,又是一连串奇怪的反应。先前的说辞糊弄季山还算管用,却根本不可能瞒得过秦黎。
没来由的,季星眠忽然想起前世那些人对他们的评价,提到秦黎时,那些人多喜欢用一些多智近妖,智谋无双,攻于人心,千里之外取敌首席这样的好词。即便是不喜欢他的,也只是用城府太深这样的词寥寥带过。
而到季星眠身上,便全是用性情残暴,狠戾无情,不择手段这样的贬义词来招呼。
这其中虽然不可避免得有许多夸大和虚假成分在,却也能从侧面说明二人的性格差异了。
季星眠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与他容貌一般无二的青年专注地看着他,温柔到季星眠忽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他有很多话想对秦黎说,想说他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为自己牺牲。他从来不想要皇位,更不想当什么救世主。可到开口时,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秦黎觉出不对,面上表情渐收,逐渐转为担忧,“阿涟……”
“哥。”季星眠叫他,“我不想回去了。”
“那就不回去。”秦黎道。
他答得很快,态度纵容得仿佛季星眠不是不肯回飞雪峰的国师弟子,而是一个任性不肯早起去学堂的普通小孩。
季星眠:“那国师……”
“有我在呢。”秦黎安抚他道:“交给哥哥解决。”
也许是这种被庇护的感觉实在太过久违,季星眠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秦黎,埋首在他颈侧,声音因阻隔而显得有些发闷,“哥,我很想你,特别,特别想你。”
也许因为季星眠那一抱,秦黎不止陪他用了晚膳,还一直待到了宵禁才离开。季星眠回来的事情暂时不能公布出去,秦黎两相权衡之下,也只能放弃陪弟弟睡觉的想法回宫过夜。
不过虽然陪弟弟睡觉暂时没办法达成,哄弟弟睡觉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然而……
“……哥,你又跑调了。”季星眠脸色纠结无比。
秦黎:“咦,真的吗?让我再试一遍,这次一定行!”
修者多数以打坐代替睡觉,季星眠配合着秦黎在这木头似得躺了小半个时辰,又听对方唱了小半个时辰的所谓摇篮曲,硬生生被对方的魔音灌耳给唱精神了。
秦黎原本在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形象,也终于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裂缝。
季星眠觉得他恐怕近半年都不会想睡觉了,眼看秦黎大有再来一次的势头,他连忙把宵禁搬出来当借口,“马上就宵禁了,你还是快回去吧。”
好说歹说,秦黎才依依不舍地出门。只是刚离开季星眠的房间,他的神色便骤然变了,由温和换成了冷漠。
他脚步不停,一直走出季王府的后门才停下,“青。”
一道黑影在月下闪过,落至他面前,单膝跪地,“殿下。”
“去飞雪峰,把前些日子阿涟身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秦黎加重语气强调,“你亲自去。”
黑影低声应是,很快消失在月下。
秦黎最后看了一眼季星眠房间的方向,收回目光,飞身朝皇宫掠去。
*
房间内,季星眠正对着睡着的小黑龙发愁。
先前他的心思全在秦黎身上,竟然没发觉小黑龙什么时候睡着了,还怎么叫都叫不醒。
季星眠又试着戳了它几下,“无昼,无昼?”
小黑龙依旧不醒,季星眠不放心地在它身上摸了两下,确定心跳脉搏都正常,才稍稍放心。
应该只是睡着了吧。
季星眠这样想着,干脆把它抱上床,放在自己枕边。
他原本是打算这样好观察到小黑龙的动静,能确保对方醒来时他能第一时间看到。却没想到自己刚沾上枕头,就忽得生出一股困意,眼皮更是重得抬不起来。
“……怎么,这么……”季星眠终究没能抵挡住那股困意,挨着枕头沉沉睡去,一只手还搭在小黑龙身上。
突然,那只手的手指动起来,先前还睡得很死的小黑龙从下面钻出来,顺着手臂爬到季星眠面前。
黑雾自它身上漫开,再消散时,榻边多了一个身着玄袍的少年。
少年面容昳丽,漂亮到了几近妖异的地步,他在季星眠身边坐下,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对方的睡颜,之后伸出手,轻轻抬起了季星眠的下巴。
“师兄。”少年低下头,披散的黑发自他肩膀滑落,落在季星眠面上,被他动作轻柔地用手拂开了,“教训我的时候说得那么严苛,怎么自己还抱别的男人那么久。”
他的嗓音带了点埋怨,缠绵着落在季星眠耳侧,他将那藏在黑发间的小巧耳垂叼出来,吮着磨牙,直到它从白皙转为色彩艳丽的淡绯,才略微满意地放开。
“师兄知道的,我心眼小得很。”
少年说着,在季星眠身边躺下,伸手把人圈在自己怀里,俯首贴上他的额头,语调温柔,“抱了别的男人那么久都不理我,作为补偿,师兄也得受点教训才行。”
第13章
仗着季星眠对他毫无防备,封无昼极轻易地便将自己的意识融进了对方的梦中。或许是因为白天刚见过秦黎的缘故,这个梦中也没有少去他的存在。
察觉到这一点后,封无昼很是不爽地“啧”了一声,他控制着意识在季星眠的梦中寻找,化形落至对方身边。
梦境因主人意识而成,在这个梦里,季星眠并没有拜入国师门下被带到飞雪峰,而是留在了皇城中。无忧无虑,日常最烦恼的问题也不过是太傅在学堂中布置下的课业。
看着窗内的小小少年规规矩矩地跪坐在矮桌前沉思的模样。封无昼突然觉得,这个梦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至少能看到小时候的师兄,还是蛮可爱的。
封无昼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垂眸闭目,将意识缓缓和梦境相融。
今日季星眠莫名起得晚了些,到学堂时,里面已经坐了一个少年。对方听到动静转过头,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弯着眉眼朝他笑起来,“殿下。”
季星眠乍然停住,下意识问,“你是谁?”
“我是殿下您的伴读呀。”少年眨着眼睛,很自然地拉着他坐下,小小的身体跟他挨在一起,“我叫无昼。”
“……无昼。”季星眠跟着念了一句,恍恍惚惚记起前日里皇兄似乎确实是提过要给他找个伴读,可是他记得他当时便拒绝了。
来不及多想,夫子已经走了进来,季星眠连忙把注意力集中回去。
季星眠今日的学习效率极差。
一是旁边的少年实在挨得他太近,正值夏日,少年人热烈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透进来,烫得他意识发昏。
二是他每次不经意间看过去,都会正对上少年的目光,漂亮如黑曜石的眸子忽闪忽闪,仿佛将他整个人都装了进去。若只是一次两次也算偶然,可每次都能撞上就不对劲了,很明显,他旁边的少年就是一直在看他。
偏偏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样有问题,上面的夫子好像看不见少年的举动一般,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东西。下面的季星眠坐立难安,捏紧了手中的笔,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不要再看我了。”
“哦……”少年满脸无辜,语气透着点不自觉的委屈,“可是哥哥,他讲的东西我都听不懂呀,我就只能看你了。”
季星眠差点被这一声哥哥蛊惑,只剩半分理智强撑着苟延残喘,“那你也不要一直看我,听不懂的话你就……你就先拿笔记下来,等下学了,我给你讲就是了。”
“哦,那好吧。”少年乖乖应了一声,终于收回目光,摊开纸拿笔在上面写起来。
没了那犹如实质的目光,季星眠后半堂课终于能集中精神了,偶尔也会不自觉地偷瞄旁边的少年一眼。然而少年自被他说了那一句后边一直埋头在宣纸上涂涂写写,但不像是在写字,更像是在画什么东西。
下学后,夫子布置完课业准时离场,旁边的少年也终于从宣纸上抬起头来,拿着那张纸摊在季星眠面前,“哥哥看我画得怎么样?”
季星眠早就被勾起了好奇心,低头一看,那画上竟然是画的他自己,观其衣衫配饰,正是按着他今天的样子画的。
可看画中人的面容,却是要比他现在的年龄大上几岁。
季星眠不自觉捏紧了宣纸,“你画我做什么?”
少年不答反问,“好看吗?”
季星眠:“……好看。”
尽管只有黑色这一种颜色,少年还是凭借着浓淡深浅的高超画技将他的样子完整描绘了出来,虽然画上的人只有一张侧脸,却也能眉眼沉静面目柔和,确是张好画。
“好看就好了嘛。”少年把画收回去,“等我回去要把它裱起来,挂在我的床头,日日看夜夜看。。”
这是什么操作……
季星眠:“……你挂我的画做什么?”
“你好看啊。”少年答得理所应当,扑闪着眼睛凑过来,“哥哥,我喜欢你。”
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无限缩小,呼吸近到咫尺可闻,少年浓黑的眼睫在阳光下振翅的金蝶般扑闪,落下细碎的粉末。
季星眠好似被蛊惑了,一时间竟然忘记躲开,“可你是男孩子。”
尽管少年长得再漂亮,又是处在一个雌雄莫辨的年纪,季星眠也绝对不会认错,少年的的确确跟他一样是个男孩。更何况,女孩子也不会被安排来给他做伴读。
少年:“男孩子怎么了?”
季星眠抓紧了桌沿,“男孩子不可以喜欢男孩子。”
少年执着地继续问,“为什么不可以?”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季星眠再待不下去,推开人落荒而逃。然而第二天,他就又在学堂同样的位置看到了对方……
封无昼似乎也忘了自己一开始入梦是为了“教训”师兄来的,铁了心要把对方那不应该的想法给扭转过来。
他一改自己开始太过心急的作风,潜移默化,不动声色地软化季星眠的防线。季星眠也终于从一开始的警惕慢慢放松。
梦境里的时间在封无昼的意识控制下时快时慢,等他们长大到了快要成年的年龄,他们之间的状态已经很亲密了。
因为梦境里没有人提出他们这样有什么不对,季星眠也逐渐在潜移默化中改变想法,觉得他们这样是没什么问题的。
封无昼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琢磨着再下一剂猛料。
秋狩之后,封无昼以远超次名的身份大放异彩,季星眠因皇室身份成绩不算在内,但也为他高兴,约了时间庆祝。
到了那日,少年却误了时辰,足足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季星眠问起,他便道:“娘亲见我出门前塞了画像给我,要我在里面选一个。”
季星眠倒酒的动作一顿,声音不自觉放轻,“那你选了吗?”
“没有。”少年笑嘻嘻地端起杯子自罚三杯,“她们都不够好看。”
没来由的,季星眠想起他们初见时少年说他好看的那一幕,脱口而出,“什么样的你才觉得好看?”
“哥哥这样的。”少年偏头看过来,微弯的桃花眸专注而又迷人,“就算好看。”
季星眠喉咙发紧,他本能觉得自己应该停止,身体却不受控制继续问,声音轻得发飘,“只要好看就可以?”
“当然不。”少年贴近他,温热的吐息含着酒气拂过他的脸,“只有哥哥才可以。”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等季星眠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和少年相拥着吻在一起。少年口中残留的醇香令他头脑发昏,唇舌纠缠的酥麻令他灵魂都感到颤栗。
周围的场景似乎已经变了,又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火光在龙凤喜烛顶端跳跃,喜红色的丝绸织出了整块天地。
少年身着喜服,微撑着身体伏在他身上,抬手拆解着他的发冠,“哥哥。”
季星眠被大片的红色晃得眼晕,思考都一并变得迟缓,“嗯?”
“喜欢我吗?”少年贴近他问。
“……喜欢?”季星眠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轻,连疑问也更像是肯定。
“喜不喜欢?”封无昼没控制住,贴着他又问了一遍。
桃花眼又称情人眼,不笑时便自带三分情意,专注着盯着人看时,更是能让人恍惚生出被他珍视的错觉,更不必说他本就对季星眠心怀情意,简直是要让人心甘情愿地溺死在他眼中。
季星眠彻底醉了,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封无昼被他这副模样勾得心痒,到底没忍住,低头深深地吻下去。
暖光融融,意乱情迷。封无昼看着身下神情茫然,乖巧到任他摆布的人,不自觉心中火热,情不自禁地埋在他发间叫道:“师兄。”
梦境戛然而止,大片的黑暗将一切都吞噬。封无昼呆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星眠居然醒了?就因为他叫了声师兄?
封无昼在心底叹气,控制着意识从梦中退出去,睁眼便见季星眠衣衫不整慌张离去的背影。
看见对方这副样子,封无昼不由得庆幸自己入梦前为了节约消耗把外面的幻身收了回去,不然若是季星眠从梦中醒来便见到他化形,怕是又要被吓到。
封无昼摆了摆尾巴,犹豫了一下,朝季星眠离开的方向飞过去,小心地贴在门框后,只探出了一个脑袋往外张望,没让对方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