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池看不见漯积臣的苦。
漯积臣看不见靳池的痛。
他们只是互相地被伤的体无完肤,连抬头看一眼对方不曾有过。
“我救你,并非想救你。我只需要你的仙骨,它可以助我登上仙神道。而不是因为我需要你。你若无仙骨则什么都不是。”
漯积臣继续毫无感情地述着,这些话从口中出来是平静的语调,却仍旧不断刀刻在靳池的心里,留下一个个空洞。
往日所有美好的构想都支零破碎,他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欲绝,连五官都要痛苦地扭曲,转过身掩盖住瞳孔爬上的哀怮。他唇边艰难地弯出一个弧度,他不想让漯积臣看到他这个样子,不过是知道了真相而已,如果所有的希望都被践踏,他还想保留一丝尊严。
“是吗?那我是不是要更恨你才是。”他用力控制声音的颤抖,却仍用着冷嘲热讽。
漯积臣莞尔一笑:“否,你若愿意为我剔去仙骨,生死不由你,何须恨?”
“哈哈哈哈哈…”他闻言狂笑:“漯积臣,我可以把这什么仙骨给你,你好好去你的仙神道,我爱你,这句话不是在骗你。你从来没信过,是,我对你做了那些,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该怎么撬动你这块石头的心?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对你说出口,我爱你。我大抵没有想到,只是想要带你回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不过什么都没有用了不是吗?”
“只是这日后无数孤独,你都得一个人慢慢消受才是,你胆敢趁我死后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漯积臣,这一世我爱了你,下一世,我对你便只有恨了。”
第92章 驰骋夫夫8
连绵不绝的大火在山林之中熊熊燃烧,灼热的气浪快要将人埋没,让人感到呼吸困难。一个人在地上艰难地拖着身子爬行,如果细看,他的背部成了镂空,一个大洞完完整整呈现出来,里面的骨头不知被人用什么法子剔除,让人不明白这样的人是怎么做到还没有死去的。
他不断地往前爬着,所到之处留下长长的血痕,拖着残破不全的身体,他的面目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无穷无尽的恨意排山倒海般朝他前面的人袭去。他死死地瞪着一直站在他前面他无论如何也想要触碰到的人,可那个人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丢下了伤害他的工具,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漯积臣又从噩梦中惊醒来。
梦中靳池吞噬在火海,望着他的眼神充满恨意和恶毒。
距离靳池移植仙骨已经过去了一年。
他却奇异地无法忘记那日的情景,靳池全程都在笑,仿佛在嘲笑他的愚钝,嘲笑他的无情终究会酿下苦果。
当靳池的身躯被火势迅猛地包裹前的那一霎那,漯积臣深邃的瞳中倒映出了鲜红色。被烧毁的面部,那无声的口型,在说。
“你隔岸观火,却不救我……”
……
门口有人敲了敲门,语气尊敬而疏离:“师尊,时辰已经到了,风师伯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漯积臣闻言,穿衣的动作不知觉变得缓慢,一瞬恍惚,昔日在外头说话的人一直都是靳池,少时每一次都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
虽然到了后面性格已经变得十分扭曲,对他的好却丝毫未变。
“嘶…”漯积臣捂着头倒吸一口凉气,为什么会想到他,每晚的噩梦还不够折磨吗?
外面站在风中等候多时的风不展更加憔悴了,这一年来他憔悴了太多,苍老了太多,本来正是风华正茂的时期,看上去却像个正深陷颓废的中年人。
“漯积臣。”风不展见到那人出来,勉强地笑了笑:“今天是七夕,你想去哪里。在我们那个世界我们都会互送花的。”
漯积臣不知是换了仙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消瘦了一圈,昔年的仙气都薄淡了几分。
“不用了,我去看看他。”
如果风师兄还在的话…
“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所价值,积臣,每一次的相遇都是美好的,就像上天把你送来我身边,我就会好好待你,正如对你好我也能收获到快乐。你小时不易,见到你时你奄奄一息,瘦的只剩皮包骨了,我带你回了岐山风坨,就是希望我可以救下你之后让你去帮助其他更多的人。”
“师兄我没有多伟大的想法,升仙于我来说虽然可以帮助世人,但师兄我没有可能进入仙神道了,我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积臣,你去实现它吧。”
风师兄对他说这些话的场景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漯积臣突然想,自己升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师兄的大义,还是所谓的长生不老。
既无欲无求,那么又为什么会求这仙神道,是刻意抬高自己?
连自己的心也看不透,漯积臣也不算是个能有升仙资质的人吧。
当漯积臣知道风不展早已死去的消息时,他头次对自己无心无情感到了细微的动摇。在他的心里,风师兄还是特别的。他还不能做到听见风不展的死讯仍旧无动于衷。
假若入了仙神道,排列仙班,他会把风不展完完整整带回来的。
今日七夕,明日正式受邀天议。他就要跟这个凡俗世界做一个真正的告别了。
“最起码,让我带你去吃点什么吧。”风不展继续道。
漯积臣回过神,淡道:“你无需将我看成他的替代品。”
即使自己的想法被戳穿风不展也没有半点尴尬,而是斯文地笑着:“丁至味已经死了,真正的风不展也死了,我们需要向前看,不是吗?”
漯积臣驻足回望:“你愿意为我献出心脏么?”
“什么?”听到漯积臣的问题,风不展明显一愣,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说出答案来。
结果不言而喻。
漯积臣回过头漠然道:“如此,你应该明白,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不会让你付出真心。我不会沉浸过往,那是愚蠢的行为。我的接受只是偶尔缅怀,并不是像你这般自我欺骗。你真的爱他,要么好好活着,把自己完整的心都留给他,要么就死,不要活着还浪费占用我师兄的躯体。”
“你杀了他,我没有杀你,这是师兄教我最后的一丝仁慈,你应该感到庆幸,而不是来招惹我。”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为他去死吗?”风不展紧紧地看着他。
“否。”漯积臣无悲无喜道:“可你不愿。”
作别天上的云彩,迎来最后的夜晚。
与往常一样热闹的街道车水马龙。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喜悦。
和那年一样。漯积臣走到街上,惹来许多人的瞩目。
“诶你瞧,他不就是岐山风坨的漯积臣吗?几千年来唯一升仙的人,他还在咱们凡间干什么呀?神仙不都去了天上吗?”
“他好好看啊,比我见到过所有的男子都还要好看!”
“他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里?会不会是别人装作的?前段时间不还有道士乔装打扮来骗人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假的呀…”
七夕节尤其热热闹闹,不少妇女儿童纷纷在街上卖起了自己手工制作的花灯。
漯积臣所在的地方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他只好掐了一个诀把自己和人潮隔离开。
那些人围在他身边,面前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漯积臣站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
他的目光不经意放在了那几个做工粗陋的花灯上。
注意到了漯积臣正在看向自己这边,那几个孩子赶忙说:“仙人要来看看花灯吗?都是很好看的花灯,是我们花了好几天连夜做出来的。”
漯积臣负手走到那车贩前,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阔大的水墨袖口里伸出来,刚触碰到其中一盏花灯的柄,忽然背上有一种巨大的力和热感撞击而来,腰部被人从身后环住,身后,是令他无比熟悉犹如错觉的声音,还带着兴奋和雀跃。
“我,找到你了。”
第93章 驰骋夫夫9
时间犹如被人全盘打乱,漯积臣一瞬间呼吸停滞了,他僵硬着身体,紧缩的双眸直视着前方,手上的动作凝固,心跳也跟着错乱了几拍。
车贩前的孩童三五个围抱在一起,脸上红扑扑的,像是极为早熟纷纷刻意撇开脑袋。尤其是前头的那个小男孩,把弟弟妹妹们分别扒拉开来,让他们背朝前方。
漯积臣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伸出手将紧紧箍着自己腰部到泛白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然后脱离出来似从容不迫地转身。
他低头睥睨着那个少年,心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靳池…?”
靳池没有这么小,他早已经满了二十。可是具体的年岁他这个当师尊的又不甚了解,只知道成年很久了。如果不是靳池,还会有谁…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能破开他的法决靠近他。
“抱歉,我认错人了。”那少年似乎很尴尬地后退半步:“我以为…我以为是……”
那少年面上的惊慌失措不像是装的,未褪去的稚嫩也不像是刻意的。
不是吗?漯积臣稳了稳心神,淡笑道:“无碍。”
那少年看见他笑,当场愣住,白皙的脸颊瞬时布满绯红,半响才羞涩地结结巴巴道:“你…你真好看。”
漯积臣的笑意很淡,几乎是霎那就隐去了,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情。
这样的话他听了无数,可是这个少年顶着和靳池一样的面容,说出来的话不禁使他心情有了一丝波动。
“我要找的人好像不见了,刚刚一直从那边追到这里,跑了好远。本来约好要一起放花灯的……肯定又要放我鸽子了!”少年生怕漯积臣不肯相信,指了指他来时的路,然后一脸气愤道。
漯积臣轻轻点头,不予回答,准备离开。
那少年赶忙拦住他,面上期待小心,语气委婉道:“请问,你…可不可以陪我放一次花灯。我等了好多年,那个人就是不肯陪我来。如果错过了今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了。”
漯积臣微微侧头,表情沉着叫人看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
“求求你了,就一次,我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盏了,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少年带着渴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漯积臣。
漯积臣沉默片刻,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因为…”少年仿佛深思熟虑,良久才道:“因为我遇见的是你。”
漯积臣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和靳池放过花灯,这样,也算是弥补吧。
周围的人潮经久不散,漯积臣又施了一个小诀把少年一并带进了隔离圈中。
少年大跨步将他带到了河边,脸上的笑容暴露了此刻他欢呼雀跃的心情。
少年拿的是一盏蛋黄色的荷花灯,上面放了两个白色的小蜡烛,小小的火焰倒映在漯积臣的眼里一阵恍惚,好像又被拉去了一年前那场漫天大火中。
回过神来时是少年轻轻唤了他一声。
“你怎么了?我见你出神好像已经很多次了,你是在想什么吗?”
面对少年关切的询问,漯积臣轻轻摇头不语。
“你走神的这段时间,灯都飘远了,希望这盏灯能把我的祝福带给他,如果有一天他去了我不能到达的地方,也能这么一直温暖地从他身前漂过然后留下温暖就好了。”
少年坐在岸边撑起一侧的脑袋,遥遥望去,花灯果然沉溺在许多花灯中,可这明明素雅普通的颜色样式却是在周围万千朵花灯里独一无二的。
“这是你自己做的?”漯积臣问道。
“被你猜中了,是我做了一年才做好的,是不是很丑?不过那也没办法,我的手艺从来都很差的,我的精力没有放在过这些小玩意儿身上,于是第一次做就显得那么美中不足了。”少年无奈道。他对自己的手艺一向不认可。好歹没有在水里坏掉不是吗?
漯积臣垂首,若真是自己做的,一年的时间未免太长。他的手艺,恐怕真不是谦虚。
“你没有想要放的花灯吗?”少年抬起头问他。
漯积臣摇头不发一语。
“无论是在世的人,还是已去的故人,都可以收到你送的祝福的。只要将自己想要传递的小小祝福化作文字写在这些花灯上,无论在遥远的地方还是身边,他们都会受到神明的庇佑,从而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所以,你不妨可以试试。”
“以前我也没有想过放花灯,只是看别人放,我就想放了。虽然那个人从来不曾答应过我,可是我坚持不懈,年复一年,只希望自己的真心能够被对方发现,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够传达到他的身上,这样的话我所做的所付出的一切都不算白费。”
少年站起身,目视着漯积臣,语气忽然温柔道:“其实花灯,真正重要的是放花灯时,陪在你身边的人究竟是谁。无关风尘,只有圆满。”
漯积臣与少年对视了很久,随后薄唇微启:“但那个人不在,你也会选择放,现在不就是么。”
少年忽的极为自信的灿烂一笑:“不,他在。”
“他就在我身边。”
月色轻轻笼罩在河岸边,石台阶上附着着一片青苔,有船划过,河面惊动起一圈圈涟漪。
时间再次停止了流动,风抚弄着人们的面颊,温柔缠绵。
漯积臣的心脏微微一抽,看着面前眼中仿佛有千万星河的少年,忽然一个名字跃进心头,可是他不敢相信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