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回答,梁焕不禁笑了笑,拉着他坐在方才的地方,“那我与你一起看好了。”
“我从来没好好看过星星,一点也不懂。你给我指指吧,北斗七星是哪个?”梁焕颇有兴致。
陈述之实在没有力气陪他看星星,只含糊地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梁焕转头看见他那个憔悴的样子,皱了皱眉,伸手抚摸着他的背,嗔道:“又是谁欺负我的小心肝儿了?”
“没什么。”陈述之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黑暗,喃喃道,“一点小事,不拉着您一起不高兴了,我还受得住。”
梁焕听见这话顿时就火了,强硬地把他的身子转过来,“什么叫拉着我一起不高兴?你的事不允许我分担吗?”
陈述之本来就情绪低落,被他这样一说都快哭了。明明是不想让他跟着难过才不说的,怎么还错了呢?
见他许久没有答话,梁焕便觉得自己过分了,抓着他的手冷静一会儿,扭过身道:“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了。”
“他们不太喜欢我。”
陈述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他说“不说了”之后才说得出口。
梁焕一听又急了:“怎么回事?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对你做什么了吗?”
陈述之轻轻摇头,“没有,就是……不太喜欢我。”
“为什么?”
“不知道。”
梁焕托着腮思索一会儿,忽然道:“估计是因为我姐。”
陈述之一愣,这个理由……好像还说得通。
“都怪我,我在他们面前把你说得太好了,他们肯定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了,他们不知道我姐为什么要嫁我,估计是替我姐觉得委屈……”
陈述之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在柴火堆前蜷缩成一团,把头埋了下去。
梁焕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凑过去捧着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他们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我们过两天就走了,他们又管不到我们。”
“可是……”他垂下眼睫,“那是您的父母,自然有关系的。”
薄云散开,月色把平台照得明亮。梁焕将他整个拥进怀里,想了一会儿道:“他们对我再重要,那也是从前嘛。长大了离开家,最重要的人自然就换掉了。我总不能跟他们过一辈子吧?”
他这安慰的话不仅没起到效果,反而让陈述之更难受了。
最重要的人不是父母,那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是自己么?
也许现在他真的这样想,可陈述之忽然想到陈岁寒说过的话,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年老色衰了,他还会继续这样想吗?
现在的情深义重,都是因为年轻贪图新鲜。他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能与他并肩而立的身份,他所有的承诺都只存在于唇舌之间。
所以,只要他厌弃了,立刻就能转身离去,不会有任何顾虑。
如果真是以色侍人那还好说,毕竟也不是非要指着他吃饭。可自己不只是侍奉他那么简单,现在已经把自己给陷进去了,还在越滑越深。
真到了那一天,会怎么样?自己会发疯吗?会寻死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陈述之脑海中盘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也许是刚才梁焕提到了他姐,也许是他说了个“最重要的人”。
他情不自禁地靠进面前的怀抱里,感受着他的呼吸和体温,感受着被他紧紧包围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这些都要失去,他不再属于自己……
不,他不会属于自己。过去,现在,未来的每一天,自己都不应该去想这种事。
梁焕抱了他许久,想低头吻他,却没法把他的头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他只得用了力,才看见陈述之的眼睫上沾了晶莹的水珠,反射着清亮的月光。
他一下子就慌了,伸手去抹他的眼睛,手足无措地说:“多大点事啊,他们怎么想你有什么关系?我不在意不就行了吗?你还非逼我去跟他们吵一架?……”
陈述之重新抱紧他,待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刚才他那话不回复不太好,便轻声道:“您什么也不用为我做,我没事。”
梁焕从后面抚摸他的头颈,手一直顺着他的背滑下来,瘪着嘴道:“不许胡思乱想,原本就没事的。”
没等陈述之反应,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就算我身边所有人都不喜欢你,那也不影响我喜欢你。”
这话让陈述之听了很舒服,他靠在他胸前,闭上眼听他的心跳声。
当夜,梁焕难得地安分。他觉得陈述之刚才那么难过,这么快就下手似乎不太好。他又怕去抱他会给自己点火,干脆碰都不敢碰。两人就在澄澈的月光下,一人一床被子睡了一夜。
*
今天是做寿的正日子,梁焕早早起来,出去帮着迎客。陈述之坐在门口看着,来贺寿的亲朋基本都认得梁焕,他跟谁都能说上两句。
他越看越没劲,干脆躲去厨房,泡了一盆子的黄豆。
中午算是正经的寿宴,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还搭了个小戏台,唱着《五女拜寿》之类的曲目。众人一边吃饭,一边轮流献上寿礼,送了一圈,只有梁焕一个没有动静。
有人问他怎么不送贺礼,他便指了指戏台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送,送一段戏吧。”
众人正好奇着,便见台上这一出唱完了,忽然上来个穿红戴绿的小生。他先是一段武戏,然后开始正经唱词。
他唱的这一段很长。先是从吴氏、叶氏的先祖讲起,把祖宗十八代的功绩都讴歌一遍。接着,又开始唱叶骁莲年轻时在军中的事迹,继而转到中年后隐居乡野的德行。最后仍是一段祝寿的话,用词工巧别致,语句气势磅礴。
一段唱下来,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其实大多数人就是瞎起哄,那些字句在精致的同时必然显得晦涩,这里能听懂的基本也就吴氏夫妇两个人,有些典故梁焕也不大见过。
虽然这段戏是给叶骁莲祝寿,但显然吴叙听完比她更激动。他抓着梁焕问:“这是你写的?几年不见,你长进不少啊!”
被他这么一说,梁焕讪笑道:“不是,找别人写的。我就是个送礼的,借花献佛。”
于是吴叙便自然而然地问:“谁写的?这样的才情,我得见一见。”
梁焕只能假装没听到,没想到吴叙穷追不舍,抬高了话音道:“阿亮,听见我说话没有?问你刚才那戏文是谁写的。”
梁焕见躲不过去,只能如实交待。
吴叙听后愣了愣,到底是跟他说:“一会儿再让他过来一趟吧,我再跟他说几句。”
“您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梁焕皱着眉道。
想到陈述之昨天那个样子,梁焕是真不敢再让他见那两个人。这要给他整出什么事来,受苦的不还是自己吗?
吴叙淡淡扫了他一眼,“跟你说不着,让他过来。”
梁焕没办法了,犹豫片刻,又道:“那您不许欺负他。”
“我会欺负他?再说了,我欺负他,倒成我没理了?”吴叙说完,便转头同一旁的人聊天去了。
梁焕仔细想想,这话还真没法反驳。他是长辈,他欺负陈述之天经地义;如果说他欺负不着,那不就是把陈述之当外人么?
吃过午饭,来贺寿的客人散了不少,喧闹的院里一下子变得冷清。梁焕回到屋里,见陈述之正睡着。
梁均不忍心叫他,坐在一边等他睡醒了,才一脸抱怨地说:“行离,我爹又要见你。”
听见这话,陈述之被吓得清醒不少,揉了揉迷迷糊糊的眼睛,“又要见啊?”
“你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怕你又受他们的气。”
“要是不去,该让人说我目无尊长了。我在你们家是客人,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吧?”
梁焕听见这话不高兴了,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能不能不气我?”
陈述之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说了他不爱听的话,正要低头认错,却听他柔声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
盛夏的下午最是难捱,走路只敢贴着屋檐。这次吴氏夫妇没让陈述之在门口罚站,直接就让他进来了。
他们俩还是以昨天的姿态坐在座上,令陈述之惊讶的是,吴镜居然也在屋里,在旁边的矮榻上端庄地坐着。
这次开口的是吴叙,他虽然身材矮小,声音却十分浑厚:“陈述之,今天那个戏文是你写的?”
“是。”
他还奇怪这两人怎么今天又想起自己了,原来是因为那个戏。
“你是读书人?”
“是。”
“有功名吗?”
“有。”
吴叙忽然拍了一下桌子,瞪着陈述之道:“有你这么回话的吗?阿亮问你话的时候,你也问一句回一个字?”
说得少才显得恭敬吧?陈述之又不能反驳他,只得顺从着:“您想听什么,我给您背书都行。”
吴叙听出来他话里的愤怒,却没有气回去,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他挑了挑眉道:“你好好说明白了,给我们讲讲你是什么人。”
陈述之一怔,听他的意思,好像是对自己读书方面的事感兴趣?
他话音平淡地介绍着:“我是雍州人,家里世代耕读,无权无势,清贫得很。我自幼读圣贤书,崇景四年中进士,现在在朝为官。您还想知道什么吗?”
“雍州哪里?”
“平凉府怀远县。现在已经陷落了。”
“在朝为官,多大的官?”
“六品主事。”
“崇景四年的进士,一年多就六品了?”
“我们那年都高。”
吴叙回忆了一下这两年对朝堂之事的听闻,讶异地问:“你不会是翰林吧?”
“是。”陈述之没想出来再说点什么才能避免回答一个字。
吴叙猛地又拍了一下桌子,从椅子上窜起来,指着陈述之骂道:“你一个清白门第,翰林出身,明明前途大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陈述之一愣,也不知怎么解释,话在嘴边回转了几次,一字一句道:“于此我磊落坦荡,没做过亏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他爸妈不喜欢我,他也不喜欢我怎么办?就算他现在喜欢我,可是父母不支持的感情是不会长久的……
梁焕:救命啊这可怎么哄啊!
第68章 尊卑
一直没说话的叶骁莲拍了拍吴叙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时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昨天不知道你是这样身份,我们多有轻慢。既然你也是读书人,那我们就把话摊开来说。”
陈述之发现自己猜对了,昨天那些话果然都是唬人的。
“阿亮和我们亲厚,我们也不想伤他的心。他看重你,想让你来我们家,我们都是愿意的。但家有家规,我们这个家,是要分上下尊卑的。”
陈述之迷茫地抬起头。
说到这里,叶骁莲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吴镜,叫她:“镜子,你过来。”
吴镜今天的神色有些别扭,到了中间,她又遵从母亲的指示坐在了下头第一排的位子上。
“阿亮应该也和你说了,镜子是我们俩的亲闺女,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他们的婚事是先帝做的主,三媒六聘迎过去的。后来阿亮又纳了几个妃妾,家里的事都是镜子一个人在管着。”
陈述之听着她说这些事,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觉得有些荒唐,有些可笑,同时一阵阵地头晕目眩。
他攥紧拳头握住情绪,缓缓道:“我自知卑贱,从不敢逾越。况且我也不贪图这些。”
“你卑贱?”叶骁莲轻哼一声,“阿亮可是跟我们说,他只认你呢。”
陈述之感到喉头哽住,说话变得艰难:“那您就和我说不着了……我一直恪守本分,但我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叶骁莲摇摇头,叹道:“他成婚七年,一直没有子嗣。你书读得多,该是明事理的。什么时候该劝,什么时候该避,自己要会拿捏尺度。你在朝为官,应该学着点这些。总没有上头胡来,你就由着,甚至帮着的道理。”
“你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不可被这样小事牵绊了。凡事都有个度,掉进去出不来,最终害的还是自己。就算我不管你,镜子不管你,你以为你能一直活在今天吗?你给自己留好退路了吗?”
陈述之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吐出来,如此反复几次。他很想找些话来反驳她,可他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她说的是对的,就应该是她说的那样,她给出的是最合乎情理的建议。
其实这些事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在白真那两日以为不会有以后,就疯了一样地扑上去,再也没出来过。即便时移世易,那份心思仍然如同当时。
不是不明是非,只是固执地赖在里面不出来,多贪一刻是一刻。
该醒醒了。最好的日子是有期限的,现在既然去掉了期限,那就必须也去掉一部分的好。
陈述之的脸色很难看,却仍旧抬起头,努力挤了个笑出来,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我尽力。”
回到房间,他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梁焕挪到他旁边去,疑惑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搬回去住吧。”他的话没什么语气。
梁焕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我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他要走,手上却被梁焕拽得动不了。梁焕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为什么要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