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一愣,随即见他凑过来说:“你上去了这么久,我想你了。”
每次陈述之都被他的调戏弄得不知所措。自打从大牢回来之后,梁焕也不知是怎么了,从早到晚死死缠着他,去哪都要跟着,上茅房都要送到门口。
“人走到哪里,心里都是想着您的。”陈述之也跟他学会了没脸没皮。
天气阴阴的,外头便没什么好玩的。虽然时辰尚早,二人还是回了未央宫。
屋里放了冰块,却还是暑气盛行。陈述之轻车熟路地拿毛巾擦了梁焕额头和脖颈的汗,又帮他换上冰丝的衣裳。
梁焕在桌边坐下,朝他张开双臂。
对于这种邀请,他们早已十分默契。陈述之过去坐到他怀里,身子靠在他胸前。
梁焕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从桌上拿了一张纸放在他眼前。纸上写了一堆名字,他解释道:“我写了京城所有四品以上官员,要从里面挑个丞相出来。”
陈述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点点头。
“你倒是说话啊,帮我挑一个。”
“您别为难我……”
“就知道你这样,”梁焕侧过头,挑了挑眉,“你评点一下,总行了吧?”
他这样说,陈述之就敢说话了:“最好还是从六部里找,最好是原来欧阳清管的那三个部。户部的徐尚书是叛变过来的,不能用。刑部和吏部我就不认得了。”
听了他的话,梁焕轻轻一笑,“就剩了两个给我挑,你也不是不敢嘛。”
这话就严重了,陈述之要起身,却被梁焕硬生生按住。
“不许跪。你就在我怀里待着,哪都不许去。”
陈述之只能靠回去,低头念叨着:“这种事您还是别问我了。”
梁焕想了想,拿朱笔在纸上圈了一个名字,“就他吧,这人乖得很。也不用他做什么,事情我来做,他听话就是了。”
“那可是三个部的事情呢,您还怎么管别的?”陈述之歪过头仰望着他。
梁焕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笑道:“我闲得很,现在正当盛年就多做些,等我五十岁的时候,再找个精干的丞相,我自己好整天陪你。——我觉得许恭不错,等我五十岁他差不多也熬够资历了。”
陈述之不喜欢被他摸来摸去,轻咬着他的手指,嗔道:“等您五十岁,那他也四十多了,哪能跟您现在比。再说,您怎么只说他,不说我?”
被他咬住,梁焕干脆把整根手指捅进他嘴里,自己又被这个动作逗得窃笑。
“他那种人,多大岁数都干得动。至于你嘛……我都后悔这次提你的品级,忙得没空陪我了。”
陈述之用舌尖舔他的手指,话音就变得不清楚:“我在您怀里做事就是了。”
“在我怀里做事,很危险的。”
“啊?”
梁焕把手指收回来,朝门口喊道:“卢隐,把太医院的药膏拿过来。”
“什么药膏?”陈述之疑惑地望着他。
梁焕低下头,凑过去吻他的唇角,轻轻道:“抹上就不疼了。”
“……”
*
“许哥哥!太好了,终于有人救我了!”
李纯看到开门的是许恭,眼睛都亮了。
许恭见到她也很惊喜,把她让进屋里,向门口送她过来的侍从道了谢。
一进屋,李纯就拉着许恭诉说她在柴家遭遇的痛苦。挨饿、被打骂都是常事,柴家人还经常侮辱她和她的父亲。可在许恭的眼里,她的目光还是同往常一样澄澈。
听她倒完苦水,许恭终于问:“那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想去哪里?”
谈到这个问题,李纯便低下了头,沮丧道:“从夫家逃出来的罪臣之女,这样的身份,又能去哪里?”
许恭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
他只得先把李纯安顿在自己家里,以后再说吧,多一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回到房间,许恭推开窗子,望见窗外明月正圆。
虽然自己在刑部供职,但也不好随意去大牢,还是给他写封信吧。而且不当面说的话,有些事就不是那么说不出口了。
他燃上灯,开始动笔:
我已经把李纯接出来了,她现在住在我家。我还不知道该让她去哪,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安顿好她。
我们现在已经不怕欧阳党了,那几个余孽翻不起什么浪花。他们再问你什么,你尽管说就是了,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和狱卒都打过招呼,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们。我现在升官了,权力变大了,照顾好你还是没问题的。
你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用担心,再等九年,我去接你出来。
第二天,许恭揣着信出门,打算抽空去趟大牢,让狱卒转交一下。
没想到他一到刑部,就有个同僚给了他一封信,道:“牢里死了个犯人,死前还托狱卒把信给你。”
“什么?”许恭顿时慌了,“什么犯人?叫什么名字?”
“就是之前因为上疏入狱的那个言官,姓严的。”
许恭眼前一黑。
“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他颤抖着话音问。
“牢房里一头撞死的,谁知道为什么。”
他转身朝门外走着,“我去牢房看看……”
那人连忙拦着他道:“你别去了,昨天半夜死的,早就拖走了。”
身体逐渐僵住,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直接就展开了手中的信。信里夹着一颗糖豆,许恭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翰林院见面时,严苇杭给自己吃的那种。
信上说:
柴唯又来逼我了,但是他说李纯已经被人带走,虽然他没有了威胁我的筹码,可他还是想方设法从我这里问出你们的事。
你们的事应该很重要也很秘密吧,只要我活着,就随时有泄露的风险,我得为你断绝后顾之忧。
你不要为我感到遗憾,我的人生早就毁了。九年之后,也没有人等着我,我又能去哪呢?只要李纯好好的,我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分别。
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希望我的存在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
许恭摸出怀里那封自己写的信,用发抖的手一点点展开,将两封信放在一起,笑得凄凉。
认识了两年多,始终在口是心非。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只差这一日的距离。
不怪他,也不怪自己。要怪,就只能怪柴唯。
*
李纯来到柜台前,将一本账册递给老板娘,笑着道:“这本我都算好了,您看看,是这样吗?”
“这么快?”老板娘讶异地接过账册,感叹道,“不愧是陈公子推荐过来的人,跟他一样能耐。”
“我也没别的本事,就会算算数。”李纯说着,在大堂找了个地方坐下歇息,顺便听一耳朵邻桌的两个客人聊天。
“我今天刚听说,昨晚京城发生一桩灭门惨案!”
“是嘛?谁家被灭了?”
第94章 密递
“城东的柴员外家,有个人拿着刀闯进他家院子,见人就砍,把柴员外一家都砍死了!”
“这么可怕啊,那那个人被抓了吗?”
“那个人还没走出门,就被柴家的家仆打死了。”
“自己不要命也要杀人全家,这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
听到这里,李纯心下一沉,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却不肯轻易承认。
她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雍州会馆,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在街上寻找一条巷子、一间院落。
许恭家的门没有锁,李纯一推就开了。
院子里和离开时的摆设一样,也没听见人声。她走上正厅,在桌上发现了几张折起来的纸,上面写着“给李纯”。
听着自己急剧的心跳,她小心翼翼地拿过那几张纸,展开来:
你父亲临走前唯一的牵挂就是你,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救你出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你也不必太过思念他。当你读到这里时,我应该已经为他报了仇,而且也去陪他了。那边有我,他会过得很好的。
从今以后,你就要为自己而活了。当然,如果你实在过不去了,就让雍州会馆的老板娘帮你找陈述之,他认识本事很大的人,寻常的事都能给你解决。如果他不肯帮你,你就跟他提我,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泪水滴落在地上,李纯慢慢把几张纸折好收起来,然后走到门口,朝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长揖下去。
*
从抱岩山里向上看去,一圈石头环住了深蓝色的天空,星辰明灭间是亘古的无常。
陈述之用树枝在地上升起一堆火,从怀里拿出几张纸,在火前细细读着。
读了几遍,满嘴都是苦涩。于是他将那些纸往火上放去。
“烧什么呢,给我看看。”
手臂被人抓住,陈述之微微转头,手里的纸已被身后之人抢走。
梁焕一只手把打算行礼的陈述之拎起来,一只手拿着那些纸读了一遍,“这么好的文章,怎么就烧了。”
“祭文若不烧,对方就看不到了。”
“那你等等再烧,我去抄一份。”梁焕往中间的抱岩阁走去,“卢隐,把门打开。”
陈述之连忙跟上,把他手里的纸接过来,“哪敢让您抄,我再写一遍就是了。”
到了抱岩阁里,他把那文章原样抄了一份交给梁焕。梁焕把它放到桌上的木盒中,和之前收集的那些放在一起。
刚才生的那堆火已经快灭了,陈述之坐在岩石上,把手上的纸扔进火里,才勉强窜起几跳火苗。
梁焕远远见到他神情凝重,便坐到他身边去,揽过他的腰,柔声道:“不要憋着,你和我说说,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陈述之闭了闭眼,缓缓道:“三日前,严苇杭在狱中自尽。前日,许在心让我帮着安顿严苇杭之女,我就带她去了雍州会馆。昨天方才告诉他安顿好了,今天便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严苇杭大概是柴唯害死的吧。”
梁焕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可惜了,本来还挺看好他的。”
陈述之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柴唯到底对严苇杭做了什么?他既然知道有人在等他,怎会忍心自己寻死?”
“别胡思乱想了,走了,回去吃饭。”
被他这么一说,陈述之确实也不想沉浸在无谓的悲伤中,任由梁焕把自己拉回了未央宫。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一点就去床上躺着了。梁焕看着他心疼,却没好意思叫他,自己坐到桌边去看今天的奏折。
他刚一坐下,便见桌上放着一封折起来的信。他把信举起来问:“行离,这是你的么?”
陈述之本来都快睡着了,看清那封信时却忽然起身,到他身边去,“这是夏铃写给我的。雍州会馆的人拿给我爹,我爹又到兵部来给我,耽搁了两日才收到。也想让您看看,她说的这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哦?夏铃写的?想起那小丫头我就来气,天天往你身上扑……”
梁焕随口念叨着,展开了信纸。
*
景天商行的院子里,齐专正在树荫下眯着眼乘凉。
院门打开,一名差役扛着一匹布来到他面前,“少爷,拿到东西了。”
齐专微微张开眼,接过那匹湖蓝色的绸缎看了看,“这是什么?”
“属下跟踪西关商行从京城回来的商队,发现他们拉了一些书和一大堆的布。其中一辆装布的车十分显眼,大部分的人力都在看守那辆车,我便趁他们不在,从车上偷了一匹。”
听他这样说,齐专把手上的布匹翻来覆去地瞧了瞧,也没瞧出什么名堂。可当他用力摇晃时,却从布的中间掉出来一张折起的纸条。
齐专兴奋地捡起纸条展开,见上面写着:
“京郊东二铁厂,崇景七年五月铸盾三百个,兵部试之,枪戟皆不能破。然其铸赖高温,用料及配比如下……”
读到这里,齐专不由得勾起唇角。
西关商行横行雍州数十年,终于等到了自取灭亡的一天。
*
“易从事,刚才接到人检举,是西关商行的事,您看看……”
雍州官府里,小吏将一份文件递给易归安。
易归安是雍州官府的从事,所谓从事,就是官员私人聘用的僚属,没有正式的品级。他作为被招安的红巾寨匪徒,想为官府做事,就只能走这条路。
他看了看递来的东西,目光逐渐变得凝重。
“这是什么人检举的?”
“名叫齐专,是景天商行老板之子。”
听到这个名字,易归安心下一沉。他们把夏铃赶走还不够,非要置于死地不可么?
他把这份文件折起来收好,沉声道:“这事交给我就行了,你不可对他人说起。齐专若来问,就说已经去办了。”
*
西关商行的仓库里,夏铃正趴在书架前整理刚运来的一批书。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觉得以商行的名义办学是件困难的事,便只管专心卖书。以前只卖四书五经,现在加了许多集传、百家,甚至是笔记小说。
“铃铛,铃铛你在吗?”
听见这个焦急的话音,夏铃从书架之间探出头来,望着四处找她的易归安,疑惑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早就从衙门里溜出来了,还专门来这找我?”
易归安看到她,连忙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放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