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皱眉道:“可是人伦天性,就该母子相认。”
赵受益苦笑:“朕当了这个皇帝,那还能指望着和普通人一样享尽天伦呢?”
包拯道:“这……”
赵受益道:“朕没办法让李娘娘当太后。不是朕不敢,而是朕不愿。朕知道,这是委屈了李娘娘。可是谁不委屈呢?谁又能一辈子畅心如意呢?只能有所牺牲了。朕从继位开始,或许就注定亲缘淡薄了吧。”
包拯最终道:“臣请官家善待李娘娘。”
赵受益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娘娘是朕的母亲,朕如何能不善待她。”
“那臣,告退了。”
赵受益道:“先别忙。”
包拯疑惑:“官家?”
赵受益笑道:“朕想问你,你到底怕不怕死啊?”
包拯一愣:“这……从何说起?”
赵受益举起袖子道:“竟敢拉扯朕的衣袖,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
包拯起身长揖道:“臣罪该万死,请官家责罚。”
赵受益盘着腿,打量着他低垂的脸,半晌,笑出声来:“行了,起来吧,朕又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
包拯道:“谢官家。”
赵受益摸着下巴道:“包卿,你如斯悍不畏死,究竟是真的不怕死,还是觉得朕横竖不会对你怎么样呢?”
包拯道:“兼而有之。”
赵受益摇头:“这个答案不好。你如果聪明一些,就应该说,你包拯浑身是胆,根本就不怕死。”
包拯道:“官家仁慈,臣不敢欺君。”
赵受益道:“朕虽仁慈,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朕这般仁慈的。”
他问道:“包卿,你愿不愿意去做这世上最凶险的事情,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了还太平宇内一个朗朗青天?”
包拯坚定地道:“臣愿意。”
第107章
九月初五,天高云淡。一年的暑热尽皆散去,唯余深秋凉爽气韵萦绕在汴梁上空。
寒露已过,马上就是霜降。乡野农夫正在田地里忙着秋收冬藏,汴梁城里的拢袖娇民们可不关心这个。
他们又在乡下没有田地,不用操心农务,秋收不秋收的和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利害关系。
顶多是秋收之后,市面上多了些今年的新米,买些回家好操办年货罢了。
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京城郊外的码头边,挤满了爱凑热闹的汴梁人。
“说了是今天回来吗?”
一个穿着皂色短衣的中年男子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怎么这时候了还没个影子呢?”
确实,日上三竿,已经快到午时了。汴河上游船来往如织,分外热闹,可就是不见传说中应该在今天从扬州返航的自行船的踪影。
身边人回他:“别急,这不还没到午时吗。那船行得极快,一个时辰就能走出去三四十里。现在还看不见,说不准过一会儿就来了。”
“我看未必。”皂衣中年人嘀咕着:“那么大的一艘船,五天之内能在汴梁和扬州之间往返,回来的时候还要带着一部分淮南道今年的税粮。想也知道,怎么可能?这得比五百里急脚递都快了吧?”
五百里急脚递,是宋与辽夏作战时发展出的一种紧急军邮制度,专为传递至关重要之文书机密,日行五百里,昼夜不停,以鸣铃为号,前方交接处听得鸣铃声,立刻出人马交接,不得有片刻分毫的耽搁。
人马急递,日夜兼程,片刻都不敢耽搁地传递一张轻飘飘的文书,也不过才能达到一日之间四五百里的速度。
“扬州离咱们汴梁怎么也得有一千多里了吧?那船到了扬州,怎么也得停下来,由得地方装粮食上去吧?再与那边的转运使应酬应酬,一天就过去了。听说这船是烧石炭的,时不时还得停下来填补石炭进去。咱们给它往多里算,这船一共在水里跑着的时候也才四天吧?四天往返千里有余,这比急脚递可快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偌大的一艘船,怎么可能呢。我看咱们也不用在这里等了,回家好好歇着才是正理。”
与他同行之人笑着摆摆手:“你要回家去,你就回家。我可是要在这里等着的。”
皂衣男子急道:“你怎得就是这般冥顽不化!”
那人道:“你是没见过这船当时在清北大学那边试航。我家孩子在清北大学念书,试航的那天带着我去了。那船可真正气派,跑在水里迅疾如风,那些千里马跑得都没有它这样快。要说这船能在四天之内往返千里,我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等到……”
他忽然闭口不言,侧耳倾听,兴高采烈地道:“来了!来了!”
不用他提醒,码头上的人们也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悠扬的号角声。
那自行船果然是迅疾如风,从隐隐听到号角声到那巨大的船身滑行到码头边上,也不过才过去了两刻钟罢了。
汴河上其他的游船都纷纷靠岸,将水道留给这个庞然大物。
曾在清北大学见过试航的人们在大船靠岸之前都早早地躲在了他人身后,果然,船侧巨轮激起的巨大浪花没有溅到他们身上。
被水花溅到的人们大声抱怨着,拿同样湿漉漉的衣服下摆擦干净还在滴水的头脸。
码头上出现了一伙儿穿黑衣的警察,分开躁动的人群,在岸边清出了一片空地。大船上抛下了一段舷梯,警察帮着将舷梯固定好。
舷梯固定好后,船上陆陆续续地下来了几伙官兵,护送着数个装在板车里、拿黑布罩了的大箱子,应是从扬州来的税银。之后就是些被仆从簇拥着的锦衣华服之人,应是从扬州来汴梁押运税银的官员。
等税银入了库之后,这些官员就可以进宫面圣,汇报淮南道一年的收成情况。
崇政殿里,赵受益拿着一封淮南转运使呈上来的奏章,哗啦哗啦地翻着。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赵受益将奏章往面前桌案上一摔。
“诸位,这个年难过啊!”
这一声打破了崇政殿内紧张的气氛,范仲淹出列道:“请官家明示。”
赵受益指着那奏章,痛心疾首地道:“你们看看,你们都看看!来,刘恩,传阅下去,叫他们都看看。”
刘恩应喏,指挥小黄门将奏章拿下去,递给站在群臣之首的范仲淹,叫他看完了再递给下一个人。
赵受益道:“都看见了吧?淮南今年送上来的粮食,比去年少了两成。别小看这两成,北边减了不少的税,咱们今年就指着淮南的粮食活呢。这两成粮食减了下来,咱们这个年,难熬。”
“朕自身呢,就不用说了。朕是皇帝嘛,苦一苦也没什么。大不了今年一切从简,宫里也不用办什么灯会年宴了,各宫主人自己关起门来吃顿好的就算过年了。可是诸位呢?”
他道:“朕知道诸位都家大业大的,家里妻子儿女加上奴仆共有几百口人,都指着年尾的俸禄和赏赐过年呢。可是如今这样一来,咱们今年恐怕没有什么能赏的了。朕家里人口简单,宫女太监朕能放的都放出去了,一位太后,两三位太妃,一个长公主,一个皇后,两个皇子皇女。七八口人,怎么都能将这个年熬过去。可是你们要怎么过年呢?”
范仲淹看完了奏章,道:“臣等愿与官家共渡艰难。”
赵受益笑道:“你家人口比朕更简单,你说了不算。”
又问余下众臣:“卿等是如何打算的呢?”
又有一臣子出列:“臣等愿与官家共渡艰难。”
余下陆陆续续的臣子也都有样学样,都表示今年没赏赐就没赏赐吧,大家勒紧裤腰带和皇帝一起过个穷年。
赵受益看着他们,点了点头:“诸位能有这个觉悟,很好。但朕最担心的,其实不是你们。”
他道:“朕最担心的,是那些今天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官员们。”
崇政殿朝议,说是与百官朝议,其实能与列殿中的起码得是五品以上的官员,五品以下的官员想要参与朝会,需要皇帝赐下恩典,特殊允许。
因此,此时能站在崇政殿里的人,要么就是高官显贵,要么就是深受皇恩。这些人平时的俸禄赏赐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懂得经营的更是在城里城外买屋买地,家资丰饶。
偶而有个一年两年拿不到俸禄赏赐,其实对这些人来无关痛痒。
所以他们才答应得这般爽快。毕竟皇帝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再不表态愿与皇帝共渡艰难,小心皇帝记下你的名字,秋后算账。
可是对于底层官吏,那些真正指着俸禄和年节赏赐过日子的人,恐怕就不会像他们这般好说话了。
赵受益道:“朕也得体谅他们的疾苦啊。长安居,大不易。想要在汴梁城里过一个年,朕知道不容易。你们苦一苦,或许只是少给家人奴婢做几件新衣服,他们苦一苦,可能今年就吃不上肉了。这可如何是好呢?朕又不好只减你们的俸禄赏赐,对他们一切照旧。这似乎有些不公平,要苦大家就一起苦嘛。你们说,朕该如何是好呢?”
众臣面面相觑。
狄青忽然道:“官家,臣有话要说。”
赵受益新奇地看向了他:“枢密使有话要说?这可真是稀奇。请讲吧!”
狄青身为枢密使,按照规定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只是他情况特殊了点,之前为他的任命闹得腥风血雨的,八贤王天天在朝会上抨击他,他也就鲜少上朝。
这会儿八贤王退居二线了,他也就回来了。
众臣都将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似乎是想看看这位年轻的枢密使到底有何话要说。
狄青挺直了腰背:“臣请官家节省用度,剪除不必要的开支。当今朝廷冗费日多,若是都能剪除,别说淮南道少了两成的粮食入京,就算再少上三成四成,官家与诸位大人也可高枕无忧地过个好年。”
赵受益道:“枢密使啊!难道朕不曾削减用度吗?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是再怎样削减,也不能填补如今的这个亏空啊!”
狄青道:“那是官家未曾真正找到冗费都用在了哪里。官家削减宫里的开支,削减大人们年节的赏赐,辛辛苦苦地省下来一点银钱,却将之毫不吝惜地抛掷在了无用之处。臣窃为官家不值。”
赵受益道:“那你说,真正的冗费到底在哪里?朕要削减何处的冗费,才能真正填补亏空呢?”
狄青道:“如今国库用度,十之六七都用作了军费。而禁军厢军中多不肖之徒,出不能征战,入不能劳役,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空耗民力,可恶至极。臣请官家裁减禁军、厢军,只保留骁勇善战之劲旅,一扫从前污浊风气。”
话音未落,一片哗然。
有年纪大些的老臣,听了要裁军的话之后,险些被气得背过气去,颤颤巍巍地指着狄青道:“竖子!你……你居心叵测!”
赵受益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也做出一副被震惊了的模样:“裁军?这如何使得!禁军拱卫京师,厢军身负劳役。一旦裁撤……”
“官家!”狄青厉声道:“难道官家仍然不明白吗?当年莱国公任枢密使的时候,为什么要锻炼新军?就是因为禁军已经无人可用了。为什么先前黄河泛滥竟使得北方州郡全部遭受水灾?就是因为厢军**无能,不能勤于工事。若禁军皆善战、厢军皆勤勉,为何先前我军与辽人作战竟无一份胜绩?为何北方河堤竟都溃败,没有一处能抵挡得住河水泛滥?”
赵受益迟疑道:“这……”
狄青又道:“莱国公出兵击溃夏州叛逆,所凭借的是新锻炼出的新军。至于其余禁军,无一可用。官家在全国各地修建水泥堤坝,凭借的是当地招募的民夫。至于各地厢军,亦不能为役。既然厢军、禁军皆不可用,为何不都裁撤了?还要空耗国帑养着他们,以至于国库空虚,要让官家节衣缩食,与诸位大人共渡艰难?”
原本就没有艰难要渡,为何要凭空创造出艰难来给自己渡?
有一位老臣出列指责狄青道:“依枢密使所言,是要将厢军、禁军都裁撤了,只留你帐下所谓的新军吧?枢密使,你拥兵自重,到底有何图谋?”
赵受益道:“好了!枢密使一心为国,倒也不必这样猜测他。不过裁军之事,到底……”
他转头问珠帘后的刘娥:“母后有何看法?”
刘娥道:“本宫以为枢密使言之有理。国库的钱粮,归根结底是百姓的赋税。花百姓的赋税养着军队,也得叫他们对百姓有益才是。若当真如枢密使所说,禁军不能作战,厢军不能服役,那咱们拿民脂民膏养着他们,也当真是不妥当了。不过……”
她笑道:“枢密使到底是年轻人,年轻人,血热。即使要裁军,也不能都裁了。须知如今的新军,也是莱国公从之前的禁军中拣拔高大壮年的男子训练出来的。如今的禁军与厢军中,或许也有可以造就的好苗子。枢密使既是莱国公的弟子,不如也效仿你的老师,将这些壮男子都选拔出出来,好好锻炼。至于其他无能之辈,裁了也就裁了。皇帝看这样如何?”
赵受益道:“母后所言有理。”
对狄青道:“娘娘叫你锻炼新军,还不谢过娘娘?”
狄青对刘娥行礼道:“臣谢过娘娘。”
按宋朝故事,枢密使是没有直接管理军队的权限的。
先前寇准做枢密使时之所以能够直接统帅军队,是由于他本人专权,再加上当时正要与辽国开战,事急从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