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继续道:“当年如此危局之下,官家都能绝处逢生,想出破局的办法。怎么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难关,就吓得官家连亲生母亲都不敢认下?究竟是官家审时度势,认为如今不是认母的好时机,还是官家根本就不愿意认下李娘娘?”
赵受益四下环视,见此地除了他和包拯刘恩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不由得笑道:“怪不得包卿不愿意在崇政殿禀奏此事。”
这话确实不好再叫他人听见。
包拯的意思是指责他不肯为了认回李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你当皇帝好几年了,我跟着你也有好几年了。咱们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啊?
别跟我扯什么时局艰难朕有心无力之类的屁话。
之前时局更加艰难的时候你不是也混得挺好的吗,怎么现在风平浪静了,你反而成了缩头乌龟了,连亲娘都不敢认?
赵受益暗叹。
包拯是个直性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李妃确实是他的亲娘,也确实被人陷害得失去了太后的尊位。陷害她的那个人,也确实踩着她的血泪成为了皇后、成为了太后,被万民景仰。
李妃确实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对于包拯而言,这就足够了。
这就足以使他为了替李妃洗刷冤情不惜触怒皇帝,只为求一个公道了。
赵受益暗道,这谁都不能怪,要怪就怪他那个墙头草窝囊废的亲爹。
你为什么要对两个妃子许诺,说谁先生下皇子谁就封为皇后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不是鼓励她进行不正当竞争吗?
你要是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等待两位妃子生产。到时候李妃生了个儿子刘娥也生了个儿子,你就挑你喜欢的儿子立为太子,喜欢的女人立为皇后不就得了。
这样你还能同时拥有两个儿子,双保险,不至于死了一个儿子之后沦落到只能过继兄弟家的儿子。
至于闹成如今这个局面吗?
不过……这也确实是为难了他那个嘴上没把门的亲爹了。
赵受益摇头:“包卿,你可真是……”
可真是让他无话可说。
要是按他心中所想,他确实不愿意将李妃认回来。
好端端地,谁愿意平白给自己认一个妈回来呢?
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宋仁宗,天然地对自己的生母有感情。
他是个穿越者呀!
生恩不及养恩大,李妃没有抚养过他一天,他七岁之前的母亲是狄王妃,七岁之后的母亲是……
好吧是刘娥……
……不提也罢。
平常的人家,认回来一个新母亲,不过就是多个人口多双筷子的事情。要是像他现在这样有正当理由可以将旧母亲赶出家门的话,连一双筷子都不必添了。还是这么多的人,还是这么多的筷子。
顶多就是左邻右舍串门子的时候发现,哎令堂怎么换人了,我记得之前的令堂是个容长脸,怎么现在这个令堂是圆脸了?
你再给人家解释一番,什么我之前那个令堂不是好人,差点把我扔河里淹死,我已将她赶走自生自灭了。现在的这个令堂是我亲令堂,以后你串门的时候只认准她就是了。
左邻右舍似懂非懂地走了,往后门也照常串,日子也照常过。顶多是四邻之间有些风言风语,可到底也不耽误你过日子。
可赵受益不幸是个皇帝,皇帝想要认个亲妈可没这么简单。
至少刘娥的身份可不仅仅是“皇帝的母亲”这么简单,她还是曾经的摄政太后,有权力与契丹国主互通国书,有权力以自己的名义签发旨意,传行天下。
就算再不济,她也还是先帝的妻子,先帝亲封的皇后。
说句不好听的话,先帝临死之前可能想不起来李妃是谁,却一定知道,自己的陵墓有刘娥的一半。
刘娥将来是要与宋真宗合葬皇陵的。
而现在凭空冒出一个皇帝的生母,说刘娥不应该是太后,她才是太后。刘娥是罪妃,她才是先帝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牵扯的事情太广了。最起码的,契丹那边与刘娥通过国书,是知道南边宋国的摄政太后姓刘的。
契丹眼下还在如火如荼的内斗中,没空关心宋国内政。
但眼看人家就要斗完了,到时候抽出空来再跟宋国一对话,发现你们太后怎么改姓李了?
哦,之前的太后犯了事下台了呀……什么,居然谋害皇储,居然陷害妃嫔……啧啧,啧啧……
你们宋国不是号称衣冠上国,礼仪之邦吗,怎么也这么乱呀……
这真是丢脸丢到贝加尔湖去了。
所以,虽然实在是对不住李妃,但赵受益从头至尾就没打算真的将李妃的身份公之于众。
他本打算将李妃假充皇帝乳母,封为郡国夫人的。
但看来李妃是不会甘心于这个身份,那还是算了,就将她安置在凤宸宫和刘娥作伴吧。
赵受益道:“实不相瞒,包卿,如果要朕将李妃娘娘的身份公之于众,昭告天下说她是朕的母亲,当今刘太后是陷害皇储、残戮妃嫔的罪人,朕,实在是难以为之。”
他拣了一处看起来颇干净的台阶,拿袖子拂了拂,坐了下去,拍拍旁边的位置招呼包拯:“包卿,过来。”
夏日炎热,政事堂前的台阶一点也不凉,还有些暖意。
包拯坐在了他身边。
赵受益抱着膝盖,微眯着眼,眺望远方的宫墙:“其实朕从小就隐隐约约地知道,八贤王和狄娘娘不是朕的亲生父母。”
包拯惊道:“为何?”
赵受益道:“谁家的父母,会对亲生儿子有敬畏之心呢?朕从小就没有跪过八贤王和狄娘娘,即使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没有。八贤王几乎不与朕见面,即使是避无可避的时候,也谨慎小心,说一句话也要斟酌半晌,似乎是生怕冒犯了朕。这算是什么父母呢?”
他那时候刚刚穿越,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何方神圣。见他们不让自己跪,还以为是遇见了千载难逢的开明父母,暗自窃喜了许久。
结果后来才知道,这哪是父母开明,是父母根本就不敢把他当儿子看待。
包拯道:“八贤王奉圣至恭。”
赵受益继续道:“都说父子天性,朕看也确实如此。朕头一次进宫,见到先帝,就觉得似乎分外亲切。先帝后来也说,见了我,比见了先太子还喜欢。后来先帝崩了,朕继了位。有一次误入冷宫,见了李娘娘,也有这种感觉。听刘恩说,那时候朕哭着回去找太后,求她释放李娘娘。可能也是天缘凑巧吧,当晚冷宫就失了火,李娘娘葬身火海。朕还伤心了很久。”
他苦笑道:“包卿!你说李娘娘冤枉,要朕为她洗刷冤屈,朕又如何不想呢?那可是朕的亲生母亲呀!朕活了十七年,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是……唉……”
“你说李娘娘难,朕又如何不难?李娘娘独守冷宫十余年,朕确实是在南清宫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可后来入宫后,以养子之身在太后娘娘手下求存,没有一刻不曾心惊胆战。后来继位了,太后临朝,寇公专.政,朕这个皇帝形同虚设,这包卿你是深知的。好容易寇公辞官了,太后也渐渐地还政,先是夏州起了战乱,又是北边发了水灾。然后襄阳王他居然又……”
赵受益叹了口气:“天灾**,全都发生在这几年。朕有时候都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不是连上天都觉得朕无德无功,不配做这个皇帝,所以才屡屡降灾祸于苍生万民,逼朕自省。”
包拯忙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以尧舜之贤德,犹有九年之灾。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请陛下宽心。”
赵受益喃喃道:“朕也不得不宽心。如果朕不宽心的话,早就寻根绳子吊死在崇政殿了。”
包拯大惊:“官家!何故妄语!”
赵受益摆手:“你别说出去就是了。这种心里话,朕也只能和包卿你说说了。”
包拯噌地站起:“官家……”
赵受益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坐下,坐下说话。朕颈椎不好,抬头看人很累。”
包拯没空去管颈椎是什么,坐下之后,忙想方设法宽慰赵受益:“官家,人活一世,总是有些艰难坎坷……太史公曾言,昔者尧舜窘于井廪……”
赵受益笑道:“停停停。太史公之言,莱国公早逼朕背诵得滚瓜烂熟了。”
寇准的教学风格就是一个字,背。先将文章背下来了,再谈什么理解之类的事情。
赵受益当了他七八年的学生,别的没什么长进,古文倒是背下来不少,勉强算是混了一肚子墨水。
包拯道:“……官家,要放宽心啊。”
本来依他的性子,听见皇帝居然有轻生的念头之后,应该据理力争,破口大骂,将这种愧对国家、愧对祖宗、愧对世人的想法骂得烟消云散才对。
皇帝怎么能轻生!怎么能自尽!
还……还吊死在崇政殿!
古来自尽的君王都是些什么人,亡国之君才自尽呢!
稍微坚强点的亡国之君都不会起轻生的念头,远的不说,就说那南唐后主李煜吧,都垂泪对宫娥了,不也大大方方地跟着军队来了汴梁吗。每天些点追思故国的哀婉小词,也没见人家寻死觅活啊。
可是看着眼前的皇帝,包拯却忽然骂不出口了。
皇帝抱着膝盖坐在政事堂前的台阶上,侧脸对着他,悠悠然地望着远方。
皇帝本就生得白,眼下的那一抹青黑更加显眼了。估计是有好长时间没能睡个好觉了吧。
赵受益道:“包卿说朕为什么连从前那么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如今却畏首畏尾,不肯认下李娘娘。朕就和你说了吧。”
他捻着自己的手指:“李娘娘是朕的母亲,这一点没什么好否认的。朕确实是她和先帝的儿子,也确实是太后娘娘害得她母子分离、流落民间,受尽苦楚的。朕昨日将李娘娘送去凤宸宫,和太后娘娘对质。太后也承认了从前的罪行,任凭处分。朕罚她与李娘娘同居凤宸宫,以婢妾之身侍奉李娘娘到终年。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吧。”
当然,这都是编出来的。刘娥应该是和李妃对质了,然后就把人气晕了。至于她到底有没有认罪、有没有悔过、有没有任凭处分……
以赵受益对刘娥的了解,大概率是没有。
至于以婢妾之身侍奉李娘娘……
赵受益想象了一下刘娥伺候人的画面,一阵恶寒。
不过对于包拯而言,这种善恶到头终有报,飞扬跋扈的恶人从此心甘情愿地伺候受害者的剧情,应该还是挺能抚慰人心的。
反正包拯是外臣,也到不了凤宸宫里探听情况。
果然,包拯的口气软化了点:“李娘娘应该能安慰了。”
赵受益又叹道:“朕知道,这终究是委屈了李娘娘。她是朕的母亲,本该像太后一样受百官朝拜、万民景仰,却终身不得再出后宫。朕本可以直接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的——什么国库吃紧、局势紧张其实都只是借口罢了。终究是朕不忍以一人之私而夺天下啊。”
包拯问道:“官家此话怎讲?”
赵受益把玩着他被包拯拽过的袖子:“朕是皇帝,朕同时也是个人。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皇帝,一言一行、赏罚好恶都要为全天下人做打算。如今国库吃紧了,朕第一个就削减自己的用度。先减一日三餐,再减四季衣裳。再外放宫人、封闭无用的殿宇。朕现在一年到头的衣裳不过二十件,每餐不过二菜一汤。朕的公主,养在身边,加上奶娘,也才只有四个人在跟前伺候。这可是一国公主!朕唯一的女儿!从古至今,可曾有中原大国的公主如她这样寒酸的吗?”
包拯道:“官家爱惜民力,万民敬仰。”
赵受益道:“朕也是个人,只要是人,谁不爱华服美食?谁不爱金奴玉婢?朕只有一个女儿,难道朕不想让她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吗?朕也想呀!朕在南清宫的时候,出入都有三十多人跟着伺候,吃穿用度从来都不节省。如何朕当了皇帝,反倒不如当南清宫小公子的时候舒服了呢?”
他道:“因为朕肩上多了一份责任。这责任太重了,重于泰山。天下苍生都指望着朕个皇帝,都看着朕这个皇帝。朕还如何敢肆意挥霍呢?朕现在做一件新衣都要三思,须知这一件皇袍,当得百姓多久的衣食呢?”
包拯无言。
赵受益道:“因此朕才更加不能认下李娘娘来。朕并非不想让自己的母亲享尽尊荣,好报答十月怀胎的恩情呢?可是朕从来不事生产,所仰食者民脂民膏耳。想要认回太后,先得明发圣旨,昭告天下。再得到太庙祭告祖先。最后还得再为太后开辟宫室,打造仪驾。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钱的。供养一位太后可不是闹着玩的,包卿,你若是找宗正寺寺正去讨要一下皇宫历年流水账单的话,就会发现,但是维持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太后架子,就要花去近百万贯银钱。”
“百万贯啊!这还只是平常年月里的开销,何况如今要太后还朝,一切都得重新打造呢?包卿说的是,朕确实没有尽心尽力地去为李娘娘打算。如果朕真的用心去想办法的话,这一笔钱其实是拿的出来的。可是包卿,这值得吗?”
赵受益认真地看着包拯:“为了让朕与李娘娘相认,为了让李娘娘享受太后的荣光,花去这么多的民脂民膏,值得吗?这么多的钱,用与赈灾,用于修缮堤坝,用于劳军,甚至用于赏赐有功的臣子,不都比迎回一位太后强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