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他们如何不热血沸腾!
在那些读得进四书五经的清高读书人眼里,“吏”是绝不如“官”的,能考科举、正正经经的做官,谁会打小吏的主意?但在他们这些只粗粗读了几本书、会算数、通律令的人看来,这可是天降的美事。
以往想要在官府里谋个差事,要么是关系过硬,自己家里在官府中有门路,求爷爷告奶奶才得进去。要么就是花钱买职位,先舍出一身血肉,才能换回一张对百姓敲骨吸髓的入场券。
这两条门路,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摸不着边的。
而新出的这个吏举,只要能考上,就能进官府。而且也不像科举那样要求高,层层递进,没个十来年考不下一整个流程。
吏举考试的科目,又恰好是他们这几年在大学里学习的内容。
这简直就像是上天给他们量身打造的考试!
大部分毕业的学子都摩拳擦掌,准备在吏举上大显身手。但也有小部分犹疑观望,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即使是真的,又是否值得一考。
此时天将正午,清北大学中心广场前面搭起了一个丈高的台子,待会儿的出师仪式就要在这里举行。台下乌泱泱聚集着数万人,一部分是毕业的学子,一部分是学子家属。
仪式尚未开始,台下的学子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讨论着毕业后该寻什么出路。
当然,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讨论出路基本上等同于讨论将在下个月举行的吏举。
“朋友,借过一下,我同伴在前面。”
一个穿着深色长袍、裹着头巾的年轻男子分开人群,找到了在前边占位置的同伴。
他的同伴和他穿着同样的长袍,亦裹着头巾。
他们都是将要毕业的学子,所穿的长袍都是统一制式。
在这片广场上,放眼望去,皆是一样的深色长袍。
他的同伴正和一个身形高挑、手里牵着个小孩儿的年轻人说话。见他来了,先对那年轻人笑道:“甄兄,这就是我同你说的吴梦熊吴兄了。他方才去换衣服了,现在才回来。”
那年轻人回身望了他一眼,笑道:“原来是吴兄,幸会幸会。”
正午天光热烈,吴梦熊眯了眼睛,对他行了一礼:“敢问阁下是……”
那年轻人手里牵着小孩,此地人多,不好松手行礼,只微微对他点了下头:“鄙姓甄,名昭。”
吴梦熊的同伴对甄昭道:“鄙姓冯,名元亨,这甄兄是知道的。”
看来在吴梦熊去换衣服的这一段时间,他已经和这姓甄的年轻人互换了姓名。
甄昭微微笑了起来,依吴梦熊看,那笑容略带奇异:“冯兄,真是个好名字啊。”
吴梦熊看他未穿统一发放的长袍,只他不是今年毕业的学子。又见他手里牵着个小孩,更觉新奇。彼此寒暄过一阵子之后,忍不住问他:“甄兄是后两届的学生吗?这是甄兄的女儿吗?”
甄昭低头看了看手里牵着的小孩,俯身略显吃力地将她抱起,笑道:“这是我的女儿。今年四岁了,聪明得很。但我却不是贵校的学生。”
那小女孩被抱了起来,与几个大人平视,倒也不怕生,一本正经地向吴梦熊和冯元亨问好。
甄昭道:“我听着旁边的人都在议论什么吏举,这是个什么东西。我竟不知。两位可能为我解惑否?”
冯元亨道:“甄兄,怪不得你说你整日在家中端坐,两耳不闻窗外事。吏举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
甄昭的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疑惑:“怎么,这件事很重要么?”
冯元亨笑道:“当然重要了。以往的科举都是给那些书生考的——”
他微微偏头,示意甄昭向广场东侧看。越过层层人海,极目远眺,能看见广场东侧有一栋钟楼。钟楼之后,则是一条幽深肃静的小径。常来清北大学的人都知道,那条小径通往静思院,是清北大学里那些立志科举的学子们的院落。
“但是如今的这个吏举可不一样了,不考那些四书五经的东西,只考算数和律令。也不用什么府试院试一级一级的考,只考一次,过了就能进官府当差。往后官府的差人,都是要考进去的。”
他指了指吴梦熊和自己:“我,吴兄,都是要考今年这首场吏举的。他要考司法台,我打算考户部。”
吏考与科举不同,科举考试的时候不问志向,等考上了再说授什么官的事情。吏考从一开始就要考生定下自己打算去哪个衙门,不同的衙门题目不一样。
吴梦熊亦点头附和。
他二人在本届学子中都算得上是佼佼者了,本来毕业之后家里已经给安排好了营生,但这场吏举横空出世,倒叫两个年轻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甄昭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就祝两位旗开得胜。”
冯元亨笑道:“哪里哪里。”
甄昭又问他:“两位兄台都是清北大学的学子,敢问这清北大学都收什么样的学生?我家中有子弟,想要送进大学来。”
冯元亨道:“那你可就问对人了。吴兄最懂这个。”
甄昭充满求知地看向吴梦熊。
吴梦熊轻咳一声:“我也只是帮先生整理过一些入学档案而已。甄兄放心,只要是心智健全、没有作奸犯科等劣迹的人,来申请入学,学校都会收的。入学之后,先要有个考试。按照考试的结果,分入不同的学院。惭愧,我和冯兄当初都是弘毅院的。”
“弘毅院?”
冯元亨道:“一共有十二个院,弘毅院排第十一。”
甄昭笑道:“任重而道远。”
冯元亨笑了:“如今我们已进益了。”
他指着自己长袍胸口绣着的字样:“瞧,仁勇院。”
十二个院里,仁勇院排第二,仅次于静思院。
“比不上要考科举的那些人,但也尚可了。”
冯元亨道:“不知甄兄家里的子弟多大了?若是年龄小些,不妨在家里留两年再送来学校。”
他是看着甄昭年纪轻轻,他的子弟相必年纪更小,可能还没到十岁,不是上大学的年岁。
甄昭笑着掂了掂怀里的小女孩:“实不相瞒,就是这个。父母为子女总要计深远,等她再大一些,十五六岁的时候,再送来也不迟。”
冯元亨哑然:“甄兄,这……”
别说这小孩才不到四岁,当爹的就开始操心要把她往大学里送了。就说她一个女孩,怎么可能出来上学呢?
许是看出了他们两个眼中的不解,甄昭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远处的钟楼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
毕业仪式要开始了。
第134章
清北大学的毕业典礼是赵受益亲手设计的,基本流程上参考了他上个世纪的大学本科毕业典礼,校长站在台上发表一些对学生未来的期许,再组织毕业生上台,由师长授冠。
由于目前尚且没有扩音器等能将人声传达到整个广场的设备,晏殊还安排了一些人手,在广场上隔着十米就站一个,将他的演讲一字一句地高声复述下去。
钟声一响,吴梦熊和冯元亨就站到仁勇院的队伍里去了,像赵受益这种纯来看热闹的不能和他们站在一起,只能另寻一处所在,听晏校长讲话。
清北大学声名在外,又是第一次办毕业典礼,校长晏殊和前任宰相莱国公都会出席,何等的声势浩大,自然吸引了不少好事的汴梁市民前来围观。
赵受益抱着赵旭,在刘恩的暗中帮助下挤到了一处石碑下的阴凉处。这石碑下压着一只被雕刻得四爪怒挣,向天怒吼的赑屃,碑上刻着校训——是“兼济天下,不怍于人”八个字。
好容易在阴凉处安下了身,赵受益微有些喘——赵旭的身量又长了,抱着她这一会儿,自己的体力就有点吃不消。
这才不到五岁,我就快要抱不动了……
他将赵旭交给刘恩抱着,自己活动活动双臂,又去摸了摸赵旭的头顶。天气太热,太阳太烈,赵旭的黑发被晒得滚烫。
“嘶——难受了吧?”
他有点心疼地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又让刘恩往石碑的阴影下凑了一凑,好叫赵旭整个人都处在阴凉的地方:“让你好好在家里呆着你不听,非得跟我们出来。这么热的天,出来有什么好的?晒了吧?”
赵旭在刘恩怀里却不像先前那么乖,可能知道刘恩和她身娇体弱、仅仅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就已经拼尽全力的亲爹不同,拥有能经受得起她翻江倒海般躁动的强壮臂膀。
她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么多的人——之前端午的龙舟会是她第一次出门,那天的人虽然多,却都离得她很远,远到她不能看清他们的身姿情态。这一回却不同了,几万人在日光下挤在一处广场上,广场正中还有个台子,台子上有人在说话,广场上还站着好多个人说着和他一样的话。
她在刘恩怀里快活地扭动,一会儿看看这边穿着统一制式长袍的学子,一会儿远眺站在台子上讲话的晏殊,一会儿又要去够近在咫尺的石碑。刘恩把持着她的身子,不让她从自己怀里摔下去。不一会儿,她又嫌弃刘恩生得太矮,被他抱在怀中不能拥有总览全场的高度,吵着要骑到他的脖子上去。
刘恩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即使自己让她骑到了脖子上,她也未必能够满足于这个高度,一定是要得寸进尺,爬到他的脑袋上的。于是干脆一步到位,踮着脚,将她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让她能够绝对地居高临下,俯视广场上的所有人。
陡然上升到了这个高度,赵旭兴奋地大叫。一颗颗黑色的脑袋在她的视线下铺开,恍惚间好像是受了万人的跪拜一般。
见她闹腾得如此欢实,看来是没有被太阳晒出什么问题,赵受益撇了撇嘴,将视线挪到了台上为学生们授冠的晏殊和……
寇准。
共有两万人同时毕业,晏殊生了三头六臂也授不出如此多的冠。寇准作为教师队伍中与众不同的一员,自然是要在这种场合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的。
此时的寇准早已脱.下了当初那身代表着国公尊贵地位的朝服,换上了青色的长衫。他正抬手为面前的一名学子戴冠,却忽然抬头往广场上校训碑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这么看了一眼的功夫,手上的动作却险些慢了半拍。莱国公面色如常,动作依然流畅,为面前的学子戴正了发冠。
“往后去司法台,亦要秉持正道。心要正,衣冠也要正。”
他微笑地嘱咐面前的学子。
吴梦熊没想到只是为他们讲过几堂数百人的大课的莱国公会记得他是谁,甚至还记得他的志向,愣怔了数息,才道:“学生……学生谨遵教诲。”
校训石碑后,赵受益收回了注视着寇准的目光,拍了拍赵旭的腿脚:“喂,下来了,你外公都看见你了。”
赵旭猛地转过头来看他,面上仍带着玩闹得欢快的红晕:“外公?”
赵受益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台上:“左起第二个,个高的那个,你外公。”
赵旭远远地看了几眼寇准,没说什么,张开手要赵受益抱。
她玩累了,想在父亲怀里小睡上一觉。
赵受益将她好好地抱在怀里,心中苦涩。
你这么一觉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这一双胳膊可就不能要了啊……
他对刘恩道:“行了,看样子这毕业典礼没出什么岔子,咱们可以走了。”
他此次出宫,就是为了看看晏殊的毕业典礼办得怎么样,今年毕业的学子参加吏举的热情高不高涨——毕竟清北大学的学子是他钦定的今年吏举的主流报考者,如果他们不乐意考吏举,那他还真会头疼上好一阵。
不过看样子,这些学子们都挺乐意报考吏举的。
有人报考,就能够从中选拔出符合要求的吏员,就能提高整个官僚队伍的素质。
还可以趁这个机会清查一下冗员的问题,光领俸禄不干活的都清除掉,能精简的职位都精简了——以前的官府机构就是太臃肿了,人多职位多花费的俸禄也多,可行政效率就是上不去令人颇为恼火。
他之前不敢动手精简机构,是怕那些平日里白饭吃惯了的刀笔吏们给他来个集体非暴力不合作,你要裁员,那我们就全都消极怠工,反正法不责众,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如今嘛……
他腾出手来扶了扶赵旭的脑袋,让她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服一点,志得意满地环绕了四周——
如今有的是人要来抢你们的饭碗,你们不合作自然有人愿意合作。
怕了你们不成!
嗯……还要给官府内部的吏员们也组织一场考试,考得过就保持原职,考不过就当场开除……
以后应该每年都组织一场官府内部的考试,防止有人以为自己端上了铁饭碗就开始不思进取……
他低头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赵旭,心里有豪情千丈涌起,几乎想要将她唤醒,对她说,崽啊你看见了吗,这是爹给你打下的江山!
虽然严格来说打江山的是他伯爷爷太.祖赵匡胤,他只是个守江山的。
他抱着赵旭,刘恩在前方开路,不一会儿就挤出了人山人海的广场。
广场里人多气闷,出了广场之后空气一下子清新了不少,还更加凉快了。被远方吹来的凉风一激,赵旭立马就醒了。
“阿爹,我们还要去哪儿?”
她双眼发亮地看着赵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