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进宫的日子。从此以后,她就是皇帝的妻子, 大宋的皇后。
也是未来的, 皇帝的母亲。
宋氏轻叹一声,帮她将鬓角的碎发拢上去:“我们家之前也出过一位皇后,现在是第二个了。”
寇窈娘微微一笑:“我知道, 是大姨娘。”
宋氏道:“对,是我的大姐,你的姨娘。那年是开宝元年,王皇后薨,后宫无主,太.祖皇帝下诏命大姐进宫。”
“开宝九年,太.祖皇帝崩了,太宗皇帝继位。先命大姐迁居西宫,后命大姐迁居东宫。至道元年,大姐薨了。太宗皇帝不为大姐成服,不以皇嫂之丧待之。有个翰林学士私下为大姐说话,说大姐母仪天下,当以后礼葬,竟被贬到滁州。”
寇窈娘握住宋氏的手:“娘,女儿都知道。”
宋氏眼眶通红,强忍泪水,哽咽道:“大姐梓宫停于燕国长公主第,不与太.祖皇帝合葬,神主亦不祔庙。至道三年,太宗皇帝终于下诏为大姐下葬,祔葬太.祖永昌陵之北,神主享于别庙。”
她抽噎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喝道:“我的大姐,一国皇后,死后的神主竟然不能祔享太庙!皇家薄情,一至于此!”
寇窈娘抱住宋氏颤抖的身躯,被宋氏紧紧地回抱住:“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进宫啊!让你爹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娘每天都能看见你,一家人在一起安安稳稳地相处着,难道不好吗!”
寇窈娘低声道:“母亲,天命不可违啊。”
宋氏摇头:“我不信什么天命,我不信!”
寇窈娘叹息一声:“既然母亲不信天命,就当女儿是贪恋皇权富贵,才执意进宫的吧。”
她手中掐了个决,宋氏哭着哭着渐渐睡去。寇窈娘扶着宋氏躺下,自己坐在窗边,凝视着夜空中的星宿。
就这样到了天明。
大婚之前的准备可以能省就省,但大婚当日的排场是一定要都走一遍的。
赵受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坐在婚床上的时候,头一次这样痛恨自己的皇帝身份。
天家无私事,皇帝婚礼是政治。这要是个普通人娶媳妇,哪用像打了一场恶仗这么乏累?
他相信坐在婚床上的另一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不说别的,单说那高逾一尺、后有长尾的龙凤花钗冠,若是顶在头上一整天,赵受益都不敢确定自己的脖子是否还能继续存在。
时至深夜,大婚仪式终于走完,宫娥太监都退到寝殿之外,只有刘恩仍守在床帐旁。
赵受益微笑:“皇后,夜深了。”
就见那寇家小姐微微侧头,带动头顶上的凤冠一阵颤动:“可以歇息了?”
赵受益点头:“可以。”
寇窈娘舒了一口气,抬手将凤冠取下,挺了挺脖子。
赵受益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新任皇后搭话——难道要问她,你一个好好的神棍,为甚么偏偏要做朕的皇后呢?
寇窈娘取下了凤冠,终于解放了脖子,心情舒畅了许多。
她微笑着对赵受益说:“官家,歇了吧。”
赵受益暗叹一声,挤了个笑容出来。
婚都结了,还能离咋的。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反正吃亏的是她爹,又不是自己。怕什么,皇帝什么都不怕。
皇帝结婚有三天婚假,给足了帝后过夫妻生活的时间。
赵受益在婚后第一天就带着刘恩从婚房里溜了出来。
好不容易有一个什么事都不用管的合法假期,不用白不用。
皇后看起来也不像是粘人的性子,赵受益也没必要非得跟她在床帐里大眼瞪小眼空耗这难得的三天假期。
他先去找了蒋平。
火柴工厂是他未来几年内的钱袋子,虽然将之全权托付给了蒋平,但他还是放不下心,想来亲自看看。
之前刘恩说,蒋平将工厂地址定在了禁军大营附近。
赵受益之前来禁军大营见过寇准,依稀记得那大营附近有个颇为繁华的瓦肆,虽然与汴梁市中心几个大瓦肆不能比,但也人烟阜盛,是个开厂房的好地方。
蒋平应该是将工厂开在了那里。
禁军附近的瓦肆算是军官私产,因此入口处是一定有人收门票钱的,而且收的还不少。
蒋平当然不可能将工厂设在收费的瓦肆里,他买下了瓦肆外面的一大片土地,设了围墙,盖了厂房。工厂的北边就是汴水,原料产品运进运出都很方便。
火柴是单价极低的快消品,走的就是个薄利多销,想要赚钱,只有将工厂做大,保持极大的出货量。
反正汴梁城内有一百余万人口,都是实打实的市民阶级,商品经济极度发达,区区几包火柴还是卖得出去的。
因此火柴工厂的占地面积极大,赵受益粗粗望去,估摸着应该得有后世的五万平方米那么大。
禁军大营附近的土地一向被三衙军官视为禁.脔,蒋平能拿下这么大一片地方而不被针对,还是多亏了狄青从中斡旋。
厂房外设了一圈不到两米的矮墙,都是用黄土垒成。对着汴水开了一个角门,角门外有一个小码头,码头边停着几艘船,有脚夫在往船上搬东西。厂房的大门正对着路,此时紧紧闭着。
刘恩道:“大门供人员出入,此时不是换班的时候,因此大门不开。”
赵受益点头:“你去和人说,我们是来找蒋老板的,叫我们进去看看。”
刘恩笑:“这却不难。我近日总来,门房认得我。”
赵受益跟着刘恩来到大门前,果然守门的认得刘恩,刘恩又说赵受益是他主家,因此门房痛痛快快地放他们俩进去了。
进了大门,就是一片稍稍开阔的广场,两边一溜厂房,都是低矮的土屋,正对着广场一面开窗。
今日天朗气清,无风无雨,窗户都大开着,赵受益穿过广场,看见厂房里都是埋头苦干的工人,果然都是流水线生产,效率极高,一堆堆原料送上流水线,一堆堆火柴送下来,装进木制的小盒里。
他注意到,此时的火柴盒还是他给蒋平做样品的那种薄木片拼成的盒子,两侧用工具打磨粗糙,可以划燃火柴。
但这成本就有些高了,而且用粗糙木片划燃火柴的手感完全比不上砂纸。
如果能将硬纸板和砂纸造出来的话,成本可以再下来一大截,产品也会更加好用,更受欢迎……
赵受益让刘恩先将此事记下,回宫之后再细细讨论。
蒋平办公的地方在厂房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门虚掩着。
刘恩上前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喊了一声“进”,就推开门。
赵受益进去时,就见房间正中有一条大案,蒋平坐在案后,案前站着两个工人打扮的人,垂头丧气。
说是工人打扮,是因为他们两个穿着一身短打,整个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
蒋平以为是哪个管事来汇报事务,抬头一看却是赵受益带着刘恩,惊得站起身来:“这是——”
皇帝不是昨天刚成婚吗,怎么洞房花烛刚过完就往宫外跑了?
听说那位皇后是莱国公幼.女,这是帝后不和了?
刘恩笑眯眯地道:“赵老板来厂里看看,没惊动人。”
蒋平这才放下心来,请赵受益坐在他之前的位置上。
整个屋子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坐人,虽然是唐突了皇帝,但也总比让皇帝罚站来的强多了。
相处这么久,蒋平也明白了,皇帝是个大方豪爽的人,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座位去治谁的罪。
赵受益坐在案后,指着地下的两人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工人犯错了?
蒋平道:“两个厂里的工人,手脚不干净,属下正在训斥他们。”
赵受益道:“手脚不干净,就不能留在厂里了。”
总不能留两个贼在家里吧。
那两人看出他是个主事的人,听他这么说,脸都白了,普通一声跪下:“老爷,求您给一条活路吧!”
说着就要磕头。
赵受益皱着眉头:“都起来!”
他一向不喜欢看别人跪着,更不喜欢看别人磕头。做皇帝的时候是不得已,天地君亲师他排第三,跪了也就跪了。如今出门在外,还要受别人的头,这让他有些难受。
那两人听他叫起,以为这是不想听他们求情,顿时磕得更欢快了。
蒋平咳嗽一声:“行了,赵老板不是外人,都起来吧。”
那二人听得此话,一骨碌飞快地起身:“原来是自己人,亏我们磕得这样用力。”
赵受益转头问蒋平:“这是……”
蒋平笑道:“这是属下请来的两个托儿,正想给厂里工人们演出戏。”
赵受益问:“为何要演戏?”
蒋平正色道:“属下这几日巡逻的时候,发现厂里工人们偶尔手脚有些不干净。都是一两盒火柴的小账,为此开除工人不值当,况且法不责众,不好发作。因此属下就寻了这两位朋友来,先让他们在厂里当了两天的工人,然后装作东窗事发,在众人面前将他们处置了,也算作杀鸡给猴看,能够肃清厂里的歪风邪气。”
赵受益点头:“此计甚妙。”
又道:“然而猴子记性差,等过了一月两月,你这两只鸡的死活已经被他们忘了,你又待如何呢?”
蒋平道:“处置完这两个托儿,如再敢有以身试法的,照杀不误。”
赵受益道:“差强人意。”
又问:“现在厂里工人的工钱每月是多少?”
蒋平说了一个数字。
赵受益道:“是足数发放的吗?”
蒋平忙道:“不敢有一丝虚假。”
这个数字已经足够一家五口人宽宽松松地过一个月了。
仓廪足而知礼节,拿了这么多的工钱,也该提升一下自身的素质了。
至于如何提升素质——
谁能比工人的儿女更适合读书上学呢?
至于工人本人,可以上个夜校嘛。
反正火柴厂出于安全起见一般不敢开夜班,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了。
赵受益道:“蒋老板杀鸡.吧,我不打扰了。”
得去看看晏殊了。
好久不见这位才子,不知道他的武力值涨没涨。
晏殊的宅子在汴梁城里最繁华富贵的地方,离蒋平的厂房隔着大概有半个京城。
赵受益到了晏府时,天已过午,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
如此炎热的时候,晏殊自然不能往外跑。
他正坐在花荫之下,寻思着皇帝的那间清北大学的事情。
依着皇帝的意思,这清北大学的规模不能小,至少不能比国子监小。
想要容纳这么多的学生,自然得有这么大的地方。
依照晏殊的估算,想要达到皇帝想要的规模,至少需要上千亩的土地。
这上千亩的土地,还不能在城外——哪有在城外建学校的?国子监它也不在城外呀。
而想要在汴梁城内寻得上千亩的土地——
晏殊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囊中羞涩了。
他如今辞了官,俸禄是没份拿了。之前又花钱花得凶,这么些年其实也没攒下几个钱来。
要说钱,有还是有,但能买下城内上千亩土地的钱,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来。
而且学校还需要有校舍,也就是说他还得在这些土地上盖上房子。
晏殊举目四顾,要不然,就将他这间宅子充作校舍吧。
反正只要将皇帝的差事办好,以后要什么没有啊?
现在太后已经龟缩回后宫了,眼看着皇帝胜利在望,这个时候不表忠心,还等什么时候表忠心?
这时,他听见一声笑:“晏卿何事烦恼?”
他一抬头,就见皇帝和刘公公从院门口走来。
晏殊忙起身行礼。
皇帝不是刚刚大婚吗,怎么跑出来了?
赵受益叫晏殊免礼,又说:“大老远看见晏卿愁眉苦脸,有何事挂心,不如与朕说说?”
该不会是清北大学的事情吧?
晏殊忙道:“臣是在想,校舍的地址如今不定,不如将臣的家宅作为校址,两下方便。”
赵受益一噎,没想到晏殊已经打算牺牲到这个份上了。
看来大家都过的挺不容易,谁家里也没有余粮啊。
但还是免了吧。
晏府里的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实在是太不适合培养工人们艰苦朴素的高尚情操了。
别到时候工人们来上了两节课,别的没学会,学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了。
那可就有点糟糕。
赵受益道:“不必如此,朕为晏卿选了一个绝妙的地方。”
晏殊道:“请官家示下。”
赵受益道:“就在禁军大营附近。”
晏殊讶然:“那里……”
赵受益道:“那里离内城也不远,不算偏僻。而且附近的土地都归军营所有,价钱还有商讨的余地。”
至于能商讨到什么份上,就看狄青的了。
晏殊迟疑道:“可是,莱国公……”
禁军大营是莱国公的地盘,他和莱国公之间还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过结。巴巴地凑上去,似乎有些……
赵受益没和他说寇准马上就要领兵去西北,回来之后大概就可以原地退休了。夏州的事情暂时还是绝密,他也不敢到处宣扬,怕引起恐慌。
他只是安慰晏殊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况且莱国公事务繁忙,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