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间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容易激起一场民变。
天灾已经让百姓疲敝不堪了,再加上**,不给百姓留活路,百姓就会揭竿而起。
只要是个皇帝,都没有喜欢看百姓造反的。
只有将民变的种子扼杀在萌芽状态。
赵受益自己是绝对没有这个精力去挨个环节监督减免赋税事宜的,不过他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人选。
“来,庞卿家,坐。”
庞籍再三推辞,终于还是坐在了刘恩搬来的凳子上。
赵受益微笑道:“庞卿家,上回去江南收粮有功,朕还没有好好赏过你。”
之前水灾正凶猛的时候,赵受益担心国库的存粮不足以赈济那么多的灾民,曾经派人去江南收购粮食。
当时派去的就是庞籍,结果庞籍把收粮的任务完成得非常不错,用极低的价格收购到了大量粮草,这才为赵受益以工代赈安抚全国打下了物质基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这灾就赈不下去。
赵受益是极其欣赏庞籍的办事效率的,不过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欣赏庞籍,所以赵受益后来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一些御史们参庞籍的奏本,说他手段暴戾残忍,在江南横征暴敛,人怨沸腾,民不聊生。
赵受益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了好一阵子——江南的粮食产量比北方要多,苏湖熟,天下足。江南这一块儿要乱了起来,那还真就不好收拾。
于是他叫刘恩派人去江南探访了一圈,发现人家江南百姓日子过得好好的,压根就没有活不下去的迹象。
所谓人怨沸腾,大多都是被庞籍以各种手段买空了存粮的豪强在抨击他。
豪强们都有闲钱豢养文人,文人的笔杆子厉害,写出几篇广为流传的文章来辱骂庞籍,这就算是人怨沸腾了。
谁让你们百姓不会写文章,人家会写文章的,一篇檄文上达天听,至于平头老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哪有人在乎呢。
更多的时候,连不会写文章的老百姓听村口老秀才读了几篇辱庞的檄文之后,都忍不住点头赞叹,看看人家的文章写得多好,多么的有道理。
那姓庞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人家地主老爷的粮食是自家私产,爱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你嫌贵就不要买嘛,哪有威逼人家不卖粮就抓人家儿孙下狱的?
人家不卖给你,你居然真就抓人家的儿孙下狱了!
还是趁着人家带小孩走亲戚的时候率领官兵劫持人家的马车!
这和土匪有什么两样?
那最小的孩子才七岁啊,你将人家抓进了监牢,人家的爹爹娘娘爷爷奶奶该多么揪心?
你没有人性!
这是苛政!狗官!
了解了真实情况之后,赵受益就将参庞籍的奏章统统扫进了垃圾桶。
庞籍的手段固然稍显偏激了些,但这是在灾年,整个黄河流域都在闹饥荒。他们宋国一共才有多少领土?黄河流域占了一半去。
一半的生民都要饿死了,现在国家没有足够的粮食赈灾,需要向另一半稍显富足的子民购买粮食。也不要你毁家纾难白捐粮食,只是要你以平常年月的正常粮价将粮食卖给国家而已。
结果粮商们仗着他们手里有大量的存粮,开始和官府讨价还价,粮价不翻三倍,就别想从他们手里买走一粒粮食。
庞籍不过是绑架了这些人的儿孙勒索买粮罢了,这点手段和坐地起价、大发国难财、生嚼同胞血肉的粮商们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赵受益倒是挺欣赏庞籍的手段的。宋代的文官们大多都是正人君子,凡事讲究以理服人,恨不得捧着三坟五典招安外敌。
不说别人,就说范仲淹和包拯,叫他们绑架七岁小孩来勒索小孩家长,这两人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
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你讲道理就能解决的。
比如现在这个减免赋税的事情。
赋税一减,明年国库的收入骤降,整个国家财政的运作都要吃紧。朝廷不得不削减一部分开支,首当其冲的就是宗室开销。赵受益已经将宫里的宫女太监能放的都放出去了,太后、皇后、皇子、公主的份例都能减则减。整个宗室可以预见的三年里都不得操办婚丧嫁娶之事——宗室们结一次婚、出一次殡,都得管国库要钱。
狄青的婚事不能往后延,必须得赶在三年之期内办完。但好在现在他和南清宫已经做好切割了,他娶妻不在南清宫,只要别大.操大办,就不会引人注目。
如果仅仅只是缩减宗室开支就能够补上这两年减税的窟窿的话,赵受益可能还不会这么头疼,大不了亲戚朋友们一起勒紧裤腰带嘛。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的赵家宗室一共才多少人?
第一代的赵氏皇族是太.祖太宗魏王,只有这三人的后代才是所谓的“宗室”。到赵受益,也不过是太宗的孙子,第三代皇族。
再加上烛影斧声、太宗登基之后的那一拨明里暗里的血脉清洗,到赵受益十七岁这年,赵氏皇族不能算是血脉稀薄,但也没繁盛到能给国家财政拖多么大的后腿的地步。
之所以先拿宗室开刀,只不过是为了做个样子而已。
真正想要节省下来财政开支,还是得……
赵受益暗叹一声。
还是得缩减军费、减少官员俸禄。
这可不是小事。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要减工资,那你跟人家的梁子可就结大了。
文官那边,虽然一个个冠冕堂皇说得好听,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俸禄一少,照样要闹起来。
这也是赵受益首先削减宗室开支的原因了。
皇帝家都节衣缩食了,降你点俸禄怎么了?
难道你比皇帝都金贵,皇帝吃得了苦,你吃不得?
只要赵受益把戏做足,那些文官也就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还不敢真的做点什么。
但军队那边可不一样。
宋朝的军队已经积重难返,厢军禁军什么的就是一群兵痞混混的集.中.营。
寇准折腾了这么些年,打了两场大仗,也不过就是勉强训练出了三十万能打仗的禁军罢了。
除了这三十万禁军,其余的军队,都只是躺在国家财政上敲骨吸髓的米虫。毫无用处,还比谁花的钱都多。
赵受益早就看他们牙痒痒了,打算找个机会把他们都裁了。正好趁着这一波减税的功夫,把这群酒囊饭袋都扔了。
不扔了他们,等着这些无用之军自己滋生繁殖,早晚要将整个国家都拖垮。
但是……
还是那句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文官都是斯文人,恨上了你也只能写几篇酸文骂你、抹黑你。你还是个皇帝,他们连骂你都不敢明着骂。
那帮兵痞可不一样。人家虽然不会写文章,但是人家敢上街闹事啊!
你不给人家每月发钱了,人家就成群结队走上街头,也不干别的,看见店铺就砸、看见人就打。你能奈他们何?
你要把他们都抓紧牢里?
官府要是建得出那么多的牢房,当初也不至于要把这些人招进军队里。
要想平定这些人带来的骚乱,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赵受益之所以愿意承担这份代价,一是由于他明白冗兵是宋朝大患。军队一日不改革,宋朝就一日不能从越穷越弱越弱越穷的怪圈中挣脱出来。
这个穷不是指社会经济上的穷,而是指国家财政上的穷。
养着那么多的吸血虫,能不穷吗?
宋朝要不是社会经济比前朝都富裕,还养不起这么多的吸血虫呢。
第二个原因,就是,黄河以北的受灾州郡确实承担不起这两年的赋税了。
为了黎民生计考虑,就只能减税,缩减开支,裁军。
他裁军的最初目的,就是想减轻灾民的负担。
为此,他不惜承担被裁撤的兵痞闹事的风险。
但这个闹事也只是暂时的。等夏玉奇的蒸汽船投入使用,蒋平就能在全国各地都开上工厂——交通便利了,生产才能遍布全国。
这么多的工厂,都需要壮劳力来充当工人。
哪来的那么多壮劳力呢?
被裁撤的军人不都是现成的劳力吗?
这些人有了去处,自然就不会再在社会上闹事。
虽然当工人自食其力不如以前躺着拿钱爽快,但毕竟是有了个饭碗捧着。
赵受益要做这么多的事情,为的就是减轻灾民们的负担。
但如果减税的环节里出了纰漏,有贪官污吏欺上瞒下,对上说我们给百姓减税了,对下说皇帝今年还让你们如数纳税,然后将这部分税款中饱私囊。
皇帝承担了减税裁军所带来的风险,还要背上百姓的骂名——我们的日子都难过成这样了,皇帝老儿还要收税!
百姓们也没有得到休养生息,还是要照常纳税,疲惫不堪。
过了两年,国库里没钱了,百姓生产还没有恢复,整个社会都陷入停摆,只有贪官污吏们赚得盆满钵满。
这种亏本买卖,赵受益不做。
既然要减税,就要把这税减到实处。
该减的地方就减,不该减的地方不能减。
还得监督着基层官吏,不叫他们欺上瞒下。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他就需要一个能力足够、智计过人、还能使出些不同寻常的手段的官员。
他看了看眼前的庞籍,满意地点头。
庞卿家,就是你了。
朕相信,敢于绑架七岁孩童勒索其父母的你,一定能够满足朕的愿望。
他笑着道:“不知卿家想要什么赏赐?”
庞籍忙道:“为陛下效力是臣的职责所在,不敢居功,更不敢要什么赏赐。”
赵受益暗道,就等你这句话呢。
“既然如此,”赵受益道:“朕就再委托卿家替朕办一件事情。若这件事情办好了,朕再一起赏你。”
庞籍道:“敢不从命。”
赵受益朝刘恩一伸手,刘恩会意,从地上堆得小山高的文书里抽了一沓出来交到他的手中。
赵受益将这些文书递给了庞籍,庞籍双手接过。
“这是如今所有关于北方减税的议论。”
他道:“卿家操心国事,自然也清楚,北方减税势在必行,但如何减还没有定议。朕想将此事托付给卿家,让卿以钦差之身去北方实地考察一番,务必要叫该减税的州郡都减了,不该减的都不能减。也不许有半点**龌龊事在中间。朕知道卿家有些手段——”
庞籍面色动了动,赵受益接着道:“御史台那边参你的奏章摞起来都能有一人高了,朕都让人给烧了。这回去北边,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有什么能耐都用出来。再有人参你,朕也继续给你兜着。我不管你是怎么把事情做成的,我只要一个结果。”
赵受益道:“北边不能乱起来,要让百姓有休养生息的余地,不得再叫官吏欺凌侵扰。只要做到了这点,你是如何做到的,朕都不管了。”
和文明人对抗要用文明的手段,但有的时候,你不止在和文明人对抗。
赵受益虽然现在当着皇帝,但他可没被这几年万人之上的生活给迷住眼,以为真实世界就是他身边的文人士大夫给他呈现出来的那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处处都有规矩,处处都讲礼义。
真实的下层世界是野蛮的。
你跟知县讲道理,说你看现在县里遭灾了,官家让给百姓减税,所以咱们今年就不收税了呗?
知县可能就真的决定不收税了,因为知县是个读书人,他在士大夫的等级世界中有一席之地,他要遵从士大夫们规矩,听皇帝的话。
知县以下的小吏们,那些真正和百姓打交道、真正把税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人,他们可不是士大夫。
士大夫的世界不承认他们,他们也不承认士大夫的世界。
他们不守规矩,他们不听皇帝的话。
毕竟皇帝能决定知县的前途命运,可皇帝管得着他们这群刀笔吏吗?
天高皇帝远,这话可不是虚的。
知县说减税,他们偏偏就要向百姓收取足额的赋税。
百姓不交,就抓起来扔到牢里。
反正县太爷一辈子都不会走到牢房里看看里面住的都是什么人,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赵受益绝对不能让百姓的血肉填补了这样的一群人。
而想要对付这群人,光靠传统的手段是不可行的。
他们野蛮残暴,就必须要有一个更野蛮、更残暴的人来对付他们。
赵受益道:“庞卿家是枢密副使吧?”
庞籍点头:“是。”
赵受益道:“现在的枢密使是狄青。枢密使乃是储相,再进一步就是参知政事。这件差事你若办得好,不如就跳上一级,直接出任参知政事。庞卿以为如何?”
第101章
庞籍眼皮一跳。
枢密使乃是储相。所谓储相之意,即是一旦台阁三相或者某位副相,例如参知政事,因事去职,枢密使即可顶替这个空缺,出任宰相。
而大宋自有国情在此,御史们每天摩拳擦掌地准备参倒一位相爷扬威,皇帝也不太喜欢有宰相一直当政妨碍君权,是以宰相们的离职率颇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遭贬了。
当个一年半载的枢密使,怎么着也能捡个漏,顺顺利利地当上宰相。
枢密使之职在高阶文官里就是块香饽饽,出任枢密使等于提前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