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戊字房,请出价。”
鼓台上的声音,把沈翎涣散的神魂给召醒。他勐然记起阆风楼的规矩,连续两件物品未出价,必被驱逐。
沈翎忙从木匣里取出一颗木球,顺窗边小槽滚落。滚了下去,他才想起自己未曾关注此物的竞价,若稍后无人再出高价,那么越行锋嘱咐的事,岂非泡汤了?
很快地,石州道出双首龙玉璜此刻的价钱:“三万六千两!”
沈翎暗暗一惊,生怕无人再出高价。好在片刻之后,又有数人滚下木球。
*
竞价一轮一轮继续,沈翎逐渐掌握技巧,时机适当不突兀。
差不多过去十件珍品,沈翎几乎麻痹了,昏昏欲睡地盯着小窗。
第十三件珍品揭去黑锦:六曲银盘蔓草簪。
沈翎听起价约是三千两,便候了两轮,自觉时机成熟,丢了木球下去。
“两万一千两!”
什么!沈翎吓得魂飞魄散。刚才明明还是几千两,现在怎么一下子跳到两万……
价过两巡,若石州叫价三巡,再无人出价,那么他就不得不交出两万一千两银票。
为什么还没有人出价?这支簪子当真这么不值钱?之前的东西可都件件过五万两。
沈翎慌了,他虽是不得见周遭买家,但仿佛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恍惚一瞬,他感觉连石州也盯着他。
石州手中的银锤就要落下,沈翎在这一刻闭上双眼:“完了,完了,完了……”
“两万两千两!”石州喊出新的价钱。
随之而至的是一个中年人的疾唿:“我没有丢球啊!我没有啊!”
石州温和道:“落球即是出价,若贵客不愿,当可自断一臂。”
沈翎吞了吞口水,不由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好险。
“我不过出去片刻,你就差点出乱子。”越行锋回来了,在沈翎身后唉声叹气。
沈翎往外边一瞟:“有人出价了不是?”
越行锋摇首而笑:“你真是天真啊。若不是我略施小计,你以为那个财主的木球会自己掉下去?”
沈翎无话可说,见香桌上出现一方紫檀木匣,上边并无黑锦,可见此物非同一般,不是寻常货色,便是稀世之宝。
这时,越行锋快速上前一步,双目凝神:“来了。”
紫檀木匣开启的瞬间,几乎所有人惊唿出声,黄龙玉雕的长轴,引人瞩目。
石州高举卷轴,朗声道:“前朝,玄青天机图。”
第33章 败家风范
玄青天机图,正如其名,道破天机。寻常人得之无用,有心人得之未必有解。
在沈翎看来,越行锋不过一介被仇家追杀的吃赏人,断然与天机扯不到一处,然见他如此紧张,颇为诡异。
起价,五万两。可谓天价。
沈翎见越行锋有握拳之势,顺道一问:“值得你避开追杀来巴陵,还易容潜入阆风楼……这东西,真的这么重要?”
越行锋单纯点头,面色竟是轻松:“送给一个朋友的礼物。”
沈翎心头卡了一卡:“你出手真是阔绰。”
越行锋没有否认:“只要他们信那个答案,多少钱都不算阔绰。”
“答案?他们?”沈翎愈发觉得越行锋深不可测,当一个吃赏人也能当到一身秘密的份上,委实难得。
“听价。”越行锋打断。
玄青天机图,此次阆风盛会最后一样珍品。如同预料,出价的人,果真很少。
五万一千两,五万二千两……一刻过去,价钱仅仅上了六万。然而,竞价并未结束,这张图的价值仍在众人的犹豫中持续攀升。
越行锋始终保持沉默,脸上察不出任何急切,只是静静听着无数木球滚落。
价钱已至八万两,沈翎替他着急:“你不出价吗?”
越行锋道:“等到价钱高到不能再高,高到在场任何人都无法担负之时,再出手也不迟。在那之前,所有的动作,皆是多余。”
沈翎想想,的确如此,不禁为坚持到最后的某两人感到悲哀。如果在场众人现在就放弃叫价那该多好,越行锋还能省个一万多两。但是,这的确是一件很难令人放手的东西。
九万两。价过两巡。当有人吼出九万一千两的价位,越行锋终于出手……
“十万两。”
从九万一千瞬间提升至十万。全场哗然。直到价过三巡,也无人再度加价。
越行锋赢了。他扬起一沓银票,做作地哀叹:“败家啊败家。”
沈翎斜眼看他,叹息深长:“唉呀,跟你比起来,我从前做的那些,根本不算事。”
越行锋把银票和印鉴往他手里一放:“少爷,付钱去吧。”
“你呢?”沈翎目测此人不会同去。
“刚在外头遇上几个老朋友,我先去把他们送走,稍后回客栈。少爷,得麻烦您自己回去了,别乱跑。”越行锋说着就踏到门边。
“什么老朋友?吉州的那些人?”沈翎见他颔首,不由苦恼,“你让我一个人抱着十万两回客栈,不怕被人劫去么?十万两啊。”
“放心。从阆风楼得到的东西,没人敢抢。”越行锋飞快闪出房间。
沈翎隐隐有些担忧,此处并非吉州,自然也无法来去自如,况且越行锋已经把船卖了,巴陵内外,恐怕难寻出路。
这时,有侍者叩门:“奚公子,请下楼立据取物。”
*
阆风楼地下暗室,沈翎待前人取物离去,方才有人将他迎进去。
一次性丢十万两出去,即便不是自己的钱,看着也肉疼。沈翎盯着那只紫檀木匣,真不知一幅图名为天机,是否言过其实。
“请奚公子下印落款。”石州站在案前,一撩宽袖,把蘸墨的笔递来。
“好。”沈翎挂念越行锋的安危,竟是心不在焉,落笔的第一划,居然成了“沈”字的首划点水。幸亏他反应得及,把那点顺笔藏住。
聚精会神写完“奚泽”二字,遂盖上那枚奚家印鉴,吹干油墨,总算完事。
石州收起字据,将紫檀木匣递到沈翎手中。
实实在在捧着十万两的感觉,沈翎想到一会儿得捧着走到大街上……真是太招摇了。
“奚公子的那名奴仆……”石州往门外一瞧,“不在门外候着?”
“呃……”沈翎暗道石州管得挺宽,礼貌笑道,“他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内急……就让他去了。”
石州眼里含了一些复杂神色,在触及沈翎眼瞳之前,恰到好处地散去:“那在下命人送送奚公子。”
沈翎目测极为不便,当即婉拒:“多谢石公子美意。这时候,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
石州没有坚持,微笑作别:“好,恕不远送。”
第34章 小酌三杯
手捧十万两逛大街,果真引人注目。一路被人偷瞄,像瞅怪物似的,看得沈翎不得不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回了客栈。
他满心期待地推开房门,仍不见越行锋踪迹,忧心更甚。
如果是那些人,他们能在治安严谨的京城捅越行锋一个血窟窿,又为何不能在龙蛇混杂的巴陵再捅他一回?之前在京城还好,有昭国公府护着,若是他现时暴露身份,只怕阆风楼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他死了……这个念头像是一块千斤巨石,狠狠砸在沈翎头顶。他似乎能够想象孤身一人捧着玄青天机图走出巴陵,之后被各路山匪追杀的情景。
想到这里,沈翎不由打个哆嗦,暗道越行锋死了可不行,眼下还是出门打探消息为好,反正他说了,阆风楼买的东西没人敢抢。
沈翎将紫檀木匣藏在软榻下边,又拿破布遮一遮,换上低调的粗布衣,正要推门出去,门外忽然凑近一个黑影,随即叩门。
“回来了?”沈翎只能想到越行锋,心头一喜,遂把门拉开,“你这混蛋跑到……”
“奚公子,你这是……歇下了?”一袭白衣蜀锦,正是石州。
“石公子。”沈翎忙将一脸怒意掩了去,换上颇具家教的笑容,“有事?”
石州细细打量沈翎的粗衣:“奚公子,你这身衣饰,真是别有新意。”
沈翎勐然想起身上套着粗布衣,干笑道:“天晚了,睡不着,想出门走走。你知道的,在阆风楼花了些银子,终归要低调一些。”
石州温和笑着:“我懂。”他往屋里看去,“你的那位奴仆,还未回来?”
沈翎一愣,很快应道:“他不是吃坏东西嘛,现下又去茅房了。呃,不知石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哦,差点忘了。”石州从袖中摸出一枚血石印鉴,递予沈翎,“奚公子走得匆忙,落了东西,在下担心此物重要,不敢假手旁人,故亲自前来,不知是否打扰?”
“不打扰,这……真要多谢公子了。”沈翎接过印鉴,头皮涔涔冒汗,心说要是把这东西丢了,许州奚家定要寻越行锋算账。
石州淡淡一笑,也没离开的意思,他目色一垂:“不知奚公子要如何答谢在下?”
沈翎眉梢一耸,明显是为难的意味,他满心希望石州能够善解人意,可相互微笑了半天,这人也没半点善解人意的苗头。
石州从他脸上看出为难的意味,却道:“在下只想讨杯酒水喝。”
沈翎犯难了,目前的身份是不可让生人进门,然而现时的状况又不太可能把他赶出去。但愿石州只是单纯地喝杯酒水,沈翎只得让开一个身位:“石公子,请。”
*
客栈掌柜得知阆风楼石州前来,亲自送来店里的百年佳酿,笑而不语。
沈翎捏着酒杯踌躇,心底默念着:“怎么还不滚,怎么还不滚……”
石州笑道:“奚公子好像不太欢迎在下,那在下小酌三杯便走。”
一听他主动要走,沈翎喜不自胜,将激动之情全然化在言语之中:“我只是忧心奴仆的身体,不想却让石公子误会了。这天色不早,石公子也忙碌一天,确是应该早些歇息才是。这三杯,当是我奚泽敬你。”话毕,沈翎利索地灌酒下喉。
一股热气从胃里腾起,一下子冲上脑门,激得沈翎一阵晕眩,然很快散尽。
沈翎低头望着杯底,心说自己的酒量还算不错,这百年佳酿到底是何等货色。
“奚公子,果真好酒量。岳阳客栈的陈酿一杯即使人醉,公子能依旧清明如斯,在下佩服!”石州说着,亦是一杯酒下肚,然他神色如旧。
“依我看来,石公子才是海量。”沈翎又一杯酒饮下,这一次倒没多少晕眩之感,喉咙的灼烧感已胜过一切。
石州面带笑意,轻轻松松饮下第二杯,仍是纹丝不动。
沈翎暗暗佩服这个人,且这酒水虽是厉害,但口感甚好,特别是喉咙烧灼之后的清爽,令人不舍停杯。
于是,又一杯。
第35章 酒疯忽至
三杯百年佳酿,沈翎的脑壳子像装了一桶水,左摇右晃,没法稳当。
眼前叠着四个石州,沈翎隐约明白自己醉了,瞧见他桃红色的薄唇勾得有点诡异,想看得清楚一些,不知不觉便凑过去:“石公子,你在笑什么?”
石州依旧淡然执杯,略略抬眼看他:“我笑你以前见过我,现在却忘了。”
沈翎扒着脑门细想,半晌脑子都是煳的,一挥手道:“我哪里见过你?你我都是今天才见的。别说我忘,我记性可好了,就算在京城,也是一等一,一等一!”
石州默然笑道:“二公子,我们该走了。”
“你说二什么?我不二!不许说我二!”沈翎觉得那桶水涌得愈发厉害,身子一斜,手指对着窗子,“你才二!”
“你醉了。”石州起身,朝沈翎走去,忽觉身后一道劲风掠过,转瞬即在眼前。
沈翎瞅着面前的背影略熟,一拍脑门想起来:“小越,你可算回来了小越,可得好好伺候小爷我啊,记得了?还有,快把钱还我!”
越行锋一手搀住沈翎,两眼却透出锐色,将石州拦在远处:“我家公子醉了,石公子,请回吧。”
石州目视这位突然现身的奴仆,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遂拂袖而去。
*
沈翎见石州走得急,便扑过去:“石公子你别走啊!你酒量这么好,我们再喝!再喝!”
越行锋强行把他拖回来,拧过他手腕,直接扣在桌上,指腹触及他脉象,又将酒壶提起一嗅:“没有下药。看来,是真醉了。”
“我没醉!”沈翎脸拍在桌上喘气,“快放开我!放!”
“放?难道放你去追那个石公子?”越行锋把手拧得更紧,“与他喝酒就这么利索,这一路,你倒是装得不错。”
“我没装!再说了,我干嘛要去追那个石州?他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沈翎被压得难受,脑子里晃过兄长习武的身形,随即依葫芦画瓢,掀腿一勾,逼得越行锋退开数步。
这一招,着实让越行锋吃了一惊。沈翎并非那么没用,生于武将世家,还是有点底子。
沈翎揉着手腕起身,晃悠悠向越行锋走去:“我说,你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我会担心么?要是你再被人捅上个窟窿,这里可没我哥的灵丹妙药,我也没钱给你请大夫,到那个时候,你就要死了,明不明白!”
越行锋略微一怔,唇畔漾出笑意:“我不明白。”
沈翎抠抠鼻尖,踉跄地走到他面前,一手在他肩上扶着:“不明白,我再说给你听。还不是你说的江湖险恶,这巴陵又乱糟糟的。你一群仇家跟着,被人捅了,我可怎么办?想帮你填窟窿,却连个人也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