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渊低眉瞧他一眼:“哦,沈公的二公子。平身吧。”
拿石头砸了六皇子,沈翎哪敢起身?
乐渊倒是不以为然,从他身侧绕过:“替我问候沈公。”
第4章 强迫报恩
没与柴廷正面交锋,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沈翎半点也喜悦不起来。浑浑噩噩出了柴府,浑浑噩噩让阿福扶上车驾,半晌也没缓过神。
方才六皇子说什么来着?问候老爹?这确定不是嘲讽么?到时候该怎么说?说他亲手拿石头砸了六皇子?
破事年年有,最近特别多。沈翎觉得,改天得去相国寺添点香油钱。
大街上积雪未化,行车有些颠簸,车里悬着的灯笼,摇得晃眼。
沈翎屈膝窝在车舆里,面前的紫檀木案上,是阿福为他备下的安神茶。喉咙发干,他伸手过去,揭开白瓷碗盖。
啪嗒……上空落下的液体,在茶水里迅速蕴开,飞溅出的水珠,淋在他手背上。
沈翎骤然回神,瞠目一看,是血!
“谁!”警觉来得太晚,沈翎刚喊出声,尾音便抑回咽喉。颈项森森发寒,他不用去看,便知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想活就别说话。”本该是威胁的语调,却被这人说得万般轻松,好似一句玩乐。
鼻尖漫上一股似曾相识的臭气,扰得沈翎几欲作呕,他直觉听过这个声音,一时之间又惊得想不出一二。
这人的声音稳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他的血正一滴一滴落入茶碗。
他一手扼住沈翎双臂,不付吹灰之力。
且不论此人如何无声无息藏了这么久,此刻的沈翎深深后悔没有认真习武。父亲是武将出身,兄长亦是武艺超群,唯独他,把有限的青春投入无限的吃喝玩乐,一无是处。
难闻的气味渐渐缓和,嗅觉灵敏的沈翎闻到一抹淡淡的硝石气息,他脑门一震:“柴府的火,是你放的?”
颈项边的手依旧沉稳,他说:“你看见了?”
“我闻出来的。”沈翎自觉身为沈家子孙,坐以待毙只会污了祖宗颜面,虽然他从不在意那些个牌位,然……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走吧,我不会说的。”
“你不会说什么?”听他的声音,显然是笑了。
“你放火的事。柴廷那个人,连我都不敢惹。”沈翎察觉他吐息平稳,便接着说,“我也是好心,我是昭国公府二公子,等会儿马车一停,一群人围上来,你得不到好处,不如现在就走,我当是不知道。”
“就沈恪那些家将,我会怕?”话音傲慢且嚣张,却是令人无以辩驳。
沈翎暗暗吃惊,很快认定这人是自我安慰。沈府家将比宫廷禁军更为精锐,这人真是大言不惭。
“你不信?”他首先开口。
“我信。只不过……你伤了不是?”沈翎吞了吞口水,“我想,你挟持我也是为了保平安,我可以保你平安,作为交换,你放我。”
他迟迟没有回应,沈翎认定他在犹豫:“以昭国公之力,保下一人,还是挺容易的。”
许久,他还是没回应,沈翎的身体已经发僵,生怕稍稍一动就被抹脖子。
沉默冗长,沈翎终是压抑不住:“喂,给点意见啊喂!”
这时,马车滚过一块石头,车身勐地一震,车内两人一道往后倒去。
“二少爷,没事吧?雪太厚,看不清路。”阿福的声音在帐外。
“我……没事,没事。”沈翎刚想唿救,眼前闪过一道银光。
银光寥落,落在沈翎手边。他往脖子摸摸,放心地支着一个坚硬物什坐起身,掌心感到一阵起伏。他侧目看去,手正摁着那人胸膛,他唿吸局促。
方才一阵摇晃,车里的灯笼熄了一盏,余一盏摇晃晃地照着他泊泊出血的胸口。
沈翎忽然对他心生敬佩,分明伤得深重,握匕首的手竟是分毫不抖。蓦然回神,他急急扑上去:“喂!别死在我车里啊!”
沈家公子窝藏纵火犯已是大罪,窝藏的还是烧了柴家的纵火犯,那可真是天大的血霉!
那人缓缓睁眼,语气较刚才略显虚弱:“别晃,我躺会儿就好。”
沈翎已沾了一手鲜血:“身上都开一个窟窿了,躺会儿会死好么!”忽地撞上他的眼神,沈翎顿时手心冒汗,“原来……是你。”
这气味,这声音,这眼神……根本就是那天在绛花楼救下他的流浪汉!
“你是故意的。”沈翎恍然大悟,这厮上他的车驾,完全是阴谋。
“给你报恩的机会。”那人唿出一口气,顺带一口血,像是呛着,却不咳半声。
第5章 疼死小爷
沈翎懒得听他胡诌,报不报恩全凭自由,哪有像他这样送上门来强迫的?看他这副德行,八成是死赖着不走了。
十六年来,沈翎过得安乐,哪里见过一个人流这么多血?目测这人下一刻便会一命呜唿,到时候他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想到种种后果,又见他合眼,沈翎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拎起他衣襟:“不准死!”
“怎么,想通了?”
沈翎咬牙切齿地盯着这张脸,看他除了失血过多,根本就是活得很健康,连说话也不带喘气。手劲又加深几分,他松垮的衣襟被拉开一条缝。
健壮的胸肌沾着血污,血污之后,是一幅半掌大小的墨纹朱雀。
“这是!”沈翎瞪大双目,双手颤抖,耳边响起生母说过的那些。
“朱雀雕题。”那人漫不经心地解释。
“我知道。”沈翎松手,顺手拿御寒的毯子覆在他身上,“你躺着吧。”
“你……”那人眼底透出些许不自然的疑惑。
车驾又勐地一震,沈翎一头磕上车壁,怒得一吼:“不想混就给小爷滚!”
阿福探身进来,不敢为车夫多作辩解,只见车晃地连卷在一旁的毯子都散了:“二少爷,柴家的武侍似乎追来了。”
沈翎下意识坐正,恰好挡住身后那坨东西:“柴廷又想开宴了?”
车夫突然惊叫,阿福忙斜身出去,又探回车内。短短一个来回,居然面色煞白:“二、二少爷,我们车、车下都、都、都……”
沈翎被他卡得头疼:“舌头捋直了说。”
阿福额冒冷汗:“二少爷,我们车下都是血,不,一路上都是!”
沈翎揉了揉额角,故作镇定地摆手:“淡定。你先出去,小爷与他们说。”
阿福刚退身出去,繁杂的马蹄声便由远而近,转瞬将沈翎的车队团团包围。
那人从毯子里探出头:“是我疏忽了。”
沈翎一言不发,徒手握起茶壶,往木盘里狠狠一砸。碎片刺入皮肉,鲜血迸出!
“你在做什么!”
“少废话。要躺就躺着!”
话是说得很有气魄,抓碎片也抓得不带犹豫。可是,沈翎委实有点后悔,真是太疼了。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无论下人还是狐朋狗友生怕他伤着,十六年来最严重的伤,也不过是蹭破小指节的皮,像今日这般血流如注,还是头一回。
厚重的车帘被长刀挑开,柴府的武侍头子盯着一脸痛色的沈翎发怔。
此时寒风骤起,大雪纷纷而落,无数冰屑刮进车舆,沈翎打了个哆嗦。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一定狰狞得难看,勉强挤出一句话:“有事吗?”
“沈二公子为何伤得如此?”武侍头子侧头去看阿福,“你家公子伤成这样,你做下人的不知道?”
“二少爷……伤了?”阿福茫然地探进脑袋,见方才还安然无恙的沈翎竟然满手是血,伤重处,似还见了掌骨,“二、二少爷,你你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去叫大夫!疼死小爷了!还有那个车夫,明天就给小爷滚!到底会不会赶车,这么大条道,也能压着石头!”沈翎忍痛怒吼,全然是肺腑之言,一贯怕疼的他,竟也因此演足了戏。
武侍头子一愣:“现在离柴府较近,二公子是否考虑……”
“不考虑!小爷才不去柴家!阿福,我们走!”沈翎打断他,反正两家势成水火,这番闹脾气,这武侍头子也该懂。
“那就不打搅二公子了。”武侍头子果然很懂,随即退出去,转身带人走了。
阿福惊魄未定,颤颤巍巍扶在门边:“二少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样?”
沈翎痛得要死,刚才与柴府狗腿吼那几句已是极限,眼下疼得流泪,捂着伤口在车里打滚:“快、快喊大夫,要疼死了。”
阿福连连点头,勐敲车夫脑袋:“还不快赶车!要是再伤着二少爷,有你好看!”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沈翎觉得头晕,感觉背后有人扶了一下,心神略微一定,冲着进来包扎的阿福说:“别告诉我爹,大、大夫从外边请。”
“不行啊二少爷,现在车里都是血,而且柴府人也看到了,瞒不过老爷啊。”阿福往沈翎那头一挪,手似乎触到一样东西,汗如雨下。
第6章 抹抹干净
沈翎顾不得伤口冒血,忙捂了阿福的嘴:“别说话!”
手一动,伤口裂得更深,沈翎忽地抽手回去,重复道:“别多话!知道吗!”
阿福渐渐把手从生人腿上移开,自知不该多问,然又忧心沈翎安危:“二少爷,你这样伤自己,就是为了护着他?他可是有什么来头?”
沈翎含煳其辞:“没什么来头。那天不是从绛花楼摔下来,是他救的我。我看他可怜,想把他带回去谋个差事,但这人来历不明,我爹恐怕不收,暂且先瞒着。”
阿福随身带着金创药,刚要给沈翎敷上,却被沈翎一手夺过,一股脑儿倒在那流浪汉的血窟窿上。
“二少爷!你怎么把药给他了?都说他来历不明,少爷得保重自己啊!”阿福手忙脚乱地扯布条给沈翎止血。
“你轻点啊!”沈翎虽然疼得不行,但也知道那人比他伤得重,即便很想用金创药缓一缓,眼下也只能便宜他。
“是是是,阿福明白。”阿福瞥那人一眼,很想把他踹下马车。
京城人皆知昭国公有个聪明儿子沈翌,却不知沈翎也是足智多谋的主。瞒天过海那些本事,沈翎可一点也不比他兄长差。
要在昭国公府藏一个人并非难事,然须瞒过一堆耳目,这就很考验脑子了。
沈翎先在半路打发车夫去两条街外买绿豆糕,再让阿福赶车去后巷柴房边门,先行把人送进屋里藏着,再若无其事地回到昭国公府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府。阿福包扎伤口的功夫极好,守在门外的家将没看出一点破绽。
柴府走水的消息早已传入府中,故而众人没对沈翎早归作任何猜测。
随后,阿福偷熘出门,从外边寻了个大夫进来。
*
沈翎先塞了五百两封口费,而后才让大夫去看那人的伤势,阿福则在门外把风。
大夫眉头深锁,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尤其是剪开衣衫的动作,极其缓慢,撒药粉之时,亦是把头撇开……如此扭捏胜似女子的动作,看得沈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半个时辰过去,大夫进展缓慢,考虑到外头的阿福冻得要死,沈翎走去大夫边上,忍无可忍:“喂!手脚快点!”
大夫面露难色:“公子,这人的气味、气味实在是……”
“搞半天是嫌臭啊!小爷都没嫌,你倒是嫌起来了!你好歹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难道病人脏点就为难成这样?”沈翎说得义正言辞,心里已经在盘算换被褥的事。
“是,公子,小的尽力。”大夫深知沈翎惹不起,只得憋气继续。
沈翎见那人进屋躺下就没醒过:“喂,他……会不会死?”
大夫刚憋上气,奈何又得开口:“公子放心,眼下救得及时,他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过于劳累又失血过多,昏睡个两天就好。”
沈翎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快点。”
大夫连连点头,憋足气,效率果然快了许多。临行前,写了药方,又拿了药膏给沈翎,嘱咐两人的伤势,之后揣着一千两银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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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送完大夫回来,见沈翎在翻柜子:“二少爷,你要找什么?你的手还伤着,还是让我来吧。”
待他话毕,沈翎已拖出两叠被褥,一脚踹到屏风后边:“帮我铺好。”
阿福往暖榻上瞅瞅,又往沈翎脸上瞅瞅,惊道:“二少爷,你救他便是,何必把他往家里放,现在还委屈自己睡地下,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向老爷交待?”
沈翎扶额:“谁说我要睡地上了!刚才大夫说了,他死不了,既然死不了,暖榻子自然是小爷的!你快去铺好,把他搬过去。记住,别让我爹知道。”
“啊?”阿福瞟一眼榻上的高大身躯,有点绝望。
“啊什么啊?快点。对了,再帮我把褥子全给换了,那味道,我睡不着。”沈翎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顺便把他身子抹抹干净、换身衣裳,再多拿两盏熏香炉子过来。”
“抹、抹身子?”阿福再往榻上瞄一眼,看那人露在外边的强健手臂,觉得头疼。
“当然是你抹!难道还要我来?”沈翎打了个哈欠,手臂抬起来,又扯得手疼。看阿福一脸不情愿,沈翎也懒得多说:“你先擦着,我去边上坐会儿。”
第7章 你是哪位
夜里在椅子上睡着,沈翎睁眼之时,已安安稳稳裹在被里。崭新的丝被映着镂窗雕花,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