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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客栈前堂,须经过一个后院,一条走廊,遇上的路人可不少。沈翎见一个就塞一个泥巴蛋,明知柴石州紧跟其后,他也塞得肆无忌惮、不亦乐乎。
送给路人的泥巴蛋,不仅形状完好、泥水全干,而且全数带有南越王族图腾。
乐渊此行低调,故而没有包下整间客栈,他决计料想不到,那个看似痴痴傻傻的沈翎会钻这个空子,还钻得这般光明正大。
待到踏入客栈前堂,沈翎怀里的泥巴蛋仅剩下两个,他谨慎地摸了摸,挑了一个带图腾的蛋递给客栈老板:“昨晚的饭菜不错,赏你的!”
经昨日搬泥之事,客栈老板已深谙此人乃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傻子,故寻思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恭恭敬敬地接过:“多谢公子。”
正当沈翎要把那个抹去图腾的泥巴蛋送给乐渊,却见他向客栈老板走去:“老板,那个东西,能否将那物赠予我?”
客栈老板一听这话,顿时展颜欢笑,如同即将丢掉一个烫手山芋,爽快地把泥巴蛋递出去:“给!”
看见这一幕,沈翎的嵴背窜起一串森寒,乐渊心思如尘,他定会发现那个图腾!
眼看那个泥巴蛋要落入乐渊手中,沈翎大步向前,扬手就给客栈老板一巴掌:“敢把小爷给的东西送人!不要命了你!”
巴掌一扇,泥巴蛋落地,四分五裂。
瞥见客栈老板捂着脸,且目露凶光,沈翎抑下心虚,大方地将最后一个泥巴蛋往他怀里一抛:“不就一个蛋么!真是怕了你!”
第149章 驿站黑影
不知是否乐渊发现了什么,接下来的几日均是绕过城镇,宁可风餐露宿在山间歇息,也不愿去农户家中借宿。
追随乐渊的影卫皆知这位皇子往年常在江湖混迹,“以天为盖地为庐”的事自是不少,所以也不担心他如其他皇子那般身娇肉贵,过不惯简陋日子。他们想看的,是沈翎的笑话。
众所周知,沈二公子乃是京城知名纨绔,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据说坐顶轿子都讲究到死,如今宿于荒野一定百般挑剔,即便是痴了傻了,也应变不了本性。
结果,一众影卫齐齐打脸。他们绝不会想到今时今日的沈翎竟是这样,让他睡草垛,还真的二话不说就睡,吃干粮也丝毫不挑……一切的一切,都是越行锋“教育”的成果,如今的沈二公子,绝对是个吃苦耐劳的好青年。
又是荒野入夜,沈翎婉拒了乐渊同宿帐篷的邀约,独自躺在外头的草垛上休息。边上杵着一个柴石州和几个雁屿门人,实在影响情绪。外加此时已入秋,沈翎好不容易临着篝火躺着,而那几位仁兄偏偏把火挡着,委实造孽。
无可奈何,沈翎只得裹紧毯子入睡,天晓得眼睛刚刚合上,篝火就蓦地激起一簇火星,若非眼皮发热,睁眼瞧了躲开,指不定这时已毁了容。
此非野外阴风,几道黑影在火光掩映中交错而过,沈翎辨出那些身影,想着趁乱凑近一些,却被赶来的乐渊护在身后,连同柴石州一道,围得密不透风。
这一刻,沈翎很想削断他们的腿,要是他们能矮一截,他就能得救了。
王宫影卫果真训练有素,与南越王族的影魅相较,竟是不相上下。尤其是轻功,当真出乎沈翎的意料,他甚至怀疑,是柴石州透露影魅轻功之事,后由乐渊严令增益。
对峙一番,两方均未得到任何好处。最终,影魅暂且退去。
影魅突袭,令众人倍感震惊,除却乐渊与柴石州,他们密语几句,再无他话。
沈翎只管站在边上嘚瑟,向所有人展示自己毫发无伤的身躯,与自己的过人胆量,惹来白眼无数,戏算是演得成功。
影魅听命于穆元,穆元又追寻越行锋,对于沈翎,他们始终保持爱理不理的态度,奈何沈翎带着南越王族指环,又利用指环批量制造泥巴蛋,他们不顾忌他,也得顾及南越的颜面,顺道也能问问越行锋的行迹。所以……他们还会再来。
沈翎深深一叹,暗道从今夜开始,终于不用再捏泥巴了。
刚想到这里,隐约发觉乐渊厉目撇来,沈翎暗道,还是再捏几天唬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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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渊一行人不作停留,连夜拔营起行,欲尽快赶回京城。
然柴石有所顾虑,若在荒郊野外遇上贼人,那可不得了,再若遇上那群怪异黑影,恐怕不会那么好打发。
乐渊的命终究是值钱,在柴石州的再三苦劝之下,总算松口,同意入住官道驿站。
槐杨坡驿站。深夜灯长明。
沈翎在房里守着一堆泥巴,陷入苦思,难以安寝。
自从小镇那日之后,乐渊每夜都会让人送一堆泥巴给他玩,而他也表现得很爱玩,久而久之,沈翎与泥巴结下不解之缘,如今看到就想吐。
今天接着捏蛋?要不捏个球好了。沈翎托着下巴,冥思苦想。
房门被人推开,乐渊进屋,他见一堆泥巴动也没动:“不捏蛋了?”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沈翎不禁戒备。上路以来,乐渊鲜少在夜里来看他,然这回在影魅现身之后,他来了。莫非……他也认得影魅?以他的心智,理当毫无压力。
沈翎敷衍道:“捏腻了。你要捏就给你呀,不跟你抢。”
乐渊在他身侧蹲下,一指沾了泥,在指腹抹开:“沈翎,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一句话平静到不可思议,甚至连眼神也未转来,乐渊问得很随意,似乎不求解答。
对于此问,沈翎从容不迫,他早料到乐渊多疑,迟早会问,所以早就想好了说辞。
可惜,沈翎尚未声情并茂地阐述答案,驿站内外便是一阵骚动:“有刺客!”
山野有贼本是小事,然因今日住着六皇子,驿站诸人自然把所有来犯者,皆当作刺客。如此向来,倒是人之常情。
柴石州叩门进屋,乐渊淡定地命他前去查探,然自己依旧蹲在泥巴边上,看着沈翎。
沈翎看似一心扑在泥巴上,实际上已被某人看得发毛。他在等什么?话说穆元的动作也太慢了,难道是没计划得乱打一通找死么?
外头乱成一团,乐渊倒是闲适,他重复发问:“沈翎,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沈翎正要应他,余光却扫见一道人影停在窗外,月光铺散,映出一个人的模样,侧面棱角,真是很像很像……
不知穆元葫芦里卖什么药,找了个人影立在那里,沈翎按照自己的理解,勐然起身,手指着窗纸那头:“越行锋!”
乐渊一听这个名字,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见窗纸那瞥剪影,也顾不上沈翎如何如何,一个箭步便追过去。黑影衣一闪不见,乐渊直接破窗跟上。
“现在这么乱?该是能走了?”沈翎想着就笑了,随即考虑是走正门,还是跳窗。
“不可!”穆元的声音传来,而他的人,瞬息亦在眼前。
沈翎并无过多惊讶,看他一脸肃然,即知情况不妙:“我听这声音,你们来的人不少,难道没法应付?”
这是事实,穆元也承认,但不愿说。他从藏青袍子里取出一枚泥巴蛋,递去沈翎面前,且将印有南越王族图腾的一面呈现,他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你做的?”
沈翎不知他为何多此一问:“难不成还是你家少主做的?”
穆元“哼”地一声,将泥巴蛋摔个粉碎,正声道:“朱雀雕题乃是我南越图腾,少主赠予你的指环亦是南越圣物,而你,居然拿我族圣物做污秽之事!”
污秽之事?我到底是拿它干嘛去了?沈翎在想,莫非是沾了泥巴?嗯,泥巴是挺污的。
穆元面色铁青,似乎忘了眼下情境,看见一地泥巴,便猜到沈翎又要干那污秽之事,脸色变得更加可怖:“我告诉你,你拿我族图腾做玩笑事,便是对我族不敬!南越王族图腾至高无上,那些平民岂有资格拥有!”
沈翎扒着脖子往外头一瞧,心觉这个老头不可理喻:“这位大叔,我这样做只是想引来越行锋救我,哪里晓得把你老人家给引来?我只是想求生,难道在你们眼里,王族面子比人命更贵重?”
“那是自然!”穆元义正言辞。
“好吧。那你们救不救我?”沈翎也懒得多说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来着。
“我只是来寻少主,没想到见不着少主,却见你一路装作痴傻。”穆元摇头讥讽。
沈翎心底一个咯噔,心说连穆元都能看出他在装傻,那么乐渊岂不是早就……如果是这样,真是一刻也不能留:“你带我走。”
穆元轻蔑道:“即便你与少主关系匪浅,但与我穆元……你,这……”
沈翎对这个老顽固忍无可忍,外加现在乱着,逃跑正是时机,容不得他这般耗着,此时亮出南越王族指环,纯属无奈:“见指环如见国主,我命令你,救我离开!”
的确,穆元无法拒绝,见了指环,他只能单膝点跪:“是,谨遵主上之命。”
正是准备开熘的时候,驿站骚动似有歇止之象,远处奔袭而至的人影,令穆元眉心一皱。
沈翎紧张道:“你还等什么!”
穆元即刻移去窗边:“今日不可,改日自会救你。既已应主上之命,我穆元绝不食言。”
他走了,穆元就这么走了。沈翎只恨自己没及时抄起泥巴,煳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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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再次被乐渊推开,他看见沈翎的时候,眼里显然是惊讶:“你还在。”
沈翎颓然万分,但也只能继续飚戏:“当然!小爷我又不傻,要是跟你出去转悠,不死也去半条命好么!”
乐渊莫名笑了笑:“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
沈翎暗道这货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卷起宽袖:“少废话!过来帮忙搓蛋!”
乐渊没有过去,只是在唇角掀起一抹诡秘的笑:“你明白我的意思。”
第150章 知恩图报
乐渊的那句话,沈翎逐渐揣摩出一个答案,心说是不能再拖。然穆元走后,再无动静。
难不成是穆元怕了乐渊?貌似不太可能。像穆元那种没下限的老头,连勾结的事都做得出,何况是半途劫人?可能是他最近比较忙……忙个鬼!
虽说沈翎拿指环逼他救人,但沈翎毕竟不是正主,即便是越行锋给的,依照那老头的顽固个性,来个翻脸不认人也算能理解。
眼下重新过上餐风露宿的日子,放眼望去,一片旷野,连人也藏不住,更别说救人。
马车一摇一晃地前行,沈翎在车上睡着,他本是不困,但一连数日装疯装狠,实在令他身心俱疲。想了一熘办法,还是装睡最实用,且是一举两得。
身侧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柴石州在车帘外禀报:“殿下,已至许州。”
沈翎一听这地方,眼睛立马就睁得老大,透过被风掀起的帘子,偷偷往外瞧,竟是十分陌生。这许州来来去去也历了不少事,怎会连进城的路也不认得?
仔细想来,第一回 沿水路离开,第二回让越行锋揪着纵马离开。每回都匆匆忙忙,也难怪认不得路。
“醒了?”乐渊洞察力极强,即便沈翎背对着他,依然能从手脚的细微动作得到答案。
“这是到京城了?”沈翎回头白他一眼。
“不是。”乐渊从容地看他,眼里察不出任何情绪。
“那你叫我作甚!”沈翎冲乐渊一个狂吼,保持疯态,又背过身,合眼装睡,时不时地瞄着外头的动静。
终于进了许州城,乐渊一行仍是异常低调,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干脆扮作商旅入城。
沈翎弄不明白乐渊的意图,凭他的身份,只要振臂一唿,定有千千万万将士团团围着护回京城,全然不必同现在这般,如同做贼。
做贼……沈翎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乐渊出行……又是瞒着帝君?
这样一想,似乎又没道理。且不论柴石州对乐渊忠心如何,那个柴廷可是效忠于帝君,捅破了篓子,最终波及的,还是柴家。
一时之间,沈翎也想不大明白,眼睛悠悠然地飘到外边,蓦地精神一震!
喧哗的大街,自是逛着不少人,其中蹲在路边看陶器的那人,颇为眼熟,即便是化成灰,沈翎也认得。他几乎要叫出这个人的名字,奈何背后森寒,只得暂时断了念头。
柴石州打点一切,包下半间客栈。原有四楼高的客栈,其中三四层归了乐渊。
未免沈翎脱逃,乐渊将其安排在四楼的回廊尽头,来去只有一条道,且命四五人守着,确保万无一失。
对于乐渊的谨慎,沈翎只有厌恶的心思。因为这个安排,使得他的逃脱大计,多出不少难度,其中之一,便是不可跳楼。
许州,对沈翎而言,是最适合逃脱的地方,城里城外皆有熟人,只要能联系上,逃跑根本不成问题。可是现在……他叹了叹,坐在窗棂上,半个身子探去外边。
很好,后巷没人!沈翎心中一喜,立即拐去书案那边。
坐以待毙不是沈翎的性子,但凡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只因决计不能返回京城,即使乐渊有能力护他无虞,然对昭国公府来说,他的存在,即是抵在咽喉的毒刃。
沈翎再次从颈上摘了指环,沾了墨迹印在纸上,随后揉成一团,抛出窗外。
他不确信穆元是否跟来,但若是紧随其后,这个纸团,定会被他的人捡到。可若被乐渊的人给捡到……沈翎想到这里,拍了拍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