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了吗?”
林倦点头,赶忙把手收到身后,宋培风见他,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府里风言风语传的是什么难听的话,只是他实在放心不下林倦,这孩子打小就是他带来的,如今放在偏院不管不问,倒成他的错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绝不可能与林倦发生什么。
宋培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倦的肩:
“我来帮你收拾衣物,明天你就搬到四少爷身边。”
宋培风没想到自己说完这句话,林倦就僵住了,半晌也没动作,既不拒绝,也不同意。宋培风知道顾北筠是个混不吝、出恶名的少爷,但他也没有办法,他只在顾家做工,不是主人,半句闲话也是说不得的。
宋培风径直开始帮林倦收拾起来,他一边絮絮叨叨地吩咐,让他在四少爷身边不要太过出挑,也不要惹他生厌,话音刚落,转头时,便看见林倦红了眼。
宋培风心中不是滋味,他放下手上的衣物,走上前去,刚准备给林倦递上帕子,他便冲到自己的怀里,宋培风浑身一颤,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林倦已经成年,只是身量不高,又纤细瘦弱,身为稚子,应当身强力壮些,但他比寻常男子还要羸弱,难得的是,林倦并不女气,此刻泪眼婆娑地抱着自己,倒让宋培风心神不定。
他抬眸,那双翦水秋瞳诉说着无尽的悲情与忧愁,他不知以后会有怎样的日子,一切未卜,在偏院,好歹还有宋培风照料他,到了偏房,怕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顾北筠又如此厌恶他,思及此,林倦的委屈涌上心头,他一向自持,从未在人前暴露情绪,现在倒是一发不可收拾。
宋培风拿着帕子替林倦擦泪,触手的肌肤柔软细腻,他一时不忍离手。毕竟他与林倦有主仆之分,无论如何,林倦都是顾北筠的正室。林倦打起手语,他看着宋培风,缓缓说道: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宋培风一震,立刻转身,不再去看林倦,他手中的帕子落在地上,说落荒而逃也不过分,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你好生休息,明日自有人替你收拾衣物。”
林倦捡起帕子,始终不明白宋培风的慌乱从何而来。
闭上眼睛,他便看见那水蓝长袍在面前摇晃,宽厚的背影一直映在眼前,他的小手被宋培风握着,内心无比的踏实与满足,眼前一切宁静却被突然逼近的顾北筠打乱,他揪着自己的衣领,恶狠狠地将自己掼在墙上,林倦后背吃痛,猛地惊醒,他从床上坐起,双臂紧抱自己,呼吸无法平复,后背的汗浸湿了衣袍。
翌日,果然有人替他收拾衣物,他没有再看见宋培风,林倦在临走前看了一眼住了十几年的屋子,一时静默无言。他像一片浮萍,漂泊无依。他只是被买卖来的商品,主人想要可以随时从角落拾取,若是厌倦,就放得远远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对于顾北筠,就是这样一件丢也丢不掉的旧物。
他想起顾北筠叫他“小哑巴”,握他手腕的力道大得吓人,他以后必然会长成伟岸男子,就像顾司令那样,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整个世界都会是他的。
那他何必又跟自己计较,林倦想不明白,只是不想再招惹顾北筠,他怕极了。
他刚搬到顾北筠隔壁,就听见布帛撕裂,瓷瓶落地的声响。
“滚!滚!都给我滚!”
林倦吓得浑身发抖,动也不敢动,捂着耳朵蹲在桌边。顾北筠的步伐很快,他虽是少年,但自有股霸狠的劲道,将门撞得直响,林倦更是不敢看,碎瓷片在脚边炸开,他知道那些都是上了年头的古董,价值不菲,在顾北筠却眼里不值一文,他此刻为了发泄,什么都管不了。
暴烈的少年犹如凶猛的狮虎,林倦几乎趴在地上,顾北筠四处寻他,直接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林倦不敢看他,但他与顾北筠的距离实在太近,少年身上浅薄的香气与怒张的性格不同,是未脱稚气的奶香,他看见顾北筠双眼发红,狠声道:
“给我滚回你的偏院,立刻,现在。”
“谁敢!”
三姨太立马冲了过来,分开顾北筠与林倦,立马将林倦抱在怀里,她看见这孩子被顾北筠吓得不轻,一时内疚起来,她搂着林倦,缓缓抚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不怕,不怕,倦儿,妈妈来了,没人敢伤害你。”
“妈!”
顾北筠无奈地握紧双拳,朝三姨太大吼:“你为什么要擅做主张,让他搬到我隔壁?”
三姨太瞪了他一眼,继续哄着怀里的林倦道:“你看看这孩子给你吓成什么样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读那么多书何曾读到心里去?我看你跟你爹一样,改不了骨子那股莽劲!”
“你们俩也该好好熟悉熟悉,等宝芝的婚事办完,就是你跟倦儿。”
“什么?大哥、二哥、三哥都未曾婚配,我怎能……?”
“你切莫再说了,这是你从小定下的亲事,你父亲也是同意的,倦儿毕竟是你的人,在家里传得沸沸扬扬,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做的好事,为何要我来担?”
顾北筠不怒反笑,他挑眉看向林倦,此人的确如家姐所说,生了副好皮相,但他怎么看都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宁愿打光棍一辈子,也不要跟这小哑巴成亲。
“顾北筠,容不得你撒野,你结也好,不结也罢,林倦是你的人,这是铁打的事实,你抵赖不掉!”
“妈!”
“你就算叫我千遍!万遍!也是不顶用的,现在,你给我回房好好思过。”
“刚才你那一出子闹腾已经让你爹知道了。”
三姨太稳了稳神色,朝顾北筠道:“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保不齐让你爹送去军营好好历练历练。”
顾北筠怕他爹真把他送去军营,他自小是个娇惯的少爷,又不如三哥那样,要去那种地方,还不如让他死了痛快。
顾北筠气得把手里的棍子撂在地上,那种声响都让林倦吓得抖三抖。
林倦见顾北筠走了,才慢慢顺过气来,他何曾受过这种惊吓,登时有些恍惚,天旋地转间才看见温柔的三姨太抚着他的额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倦儿,你只管好好休息,那小子,我自会收拾。”
他比了个手语,以示感谢,三姨太和宝芝姐姐待他也是真心好,只是他一想到顾北筠,便不由自主地发抖,若不是三姨太及时赶到,他免不了被顾北筠一顿打,他想起顾北筠扬起的拳头,就后怕起来。
日子过得平顺,林倦虽住在顾北筠隔壁,却再也没有见过他,再过两日,便是顾宝芝大喜的日子,听说嫁给了赫赫有名的商贾巨子——在商会极有地位的杜家。林倦必然要出席,即便顾北筠不待见他,他也要送送顾宝芝。
大婚那日,顾公馆挂上了红灯笼,门口停着高档汽车,顾宝芝穿着一身白纱,美得像仙女下凡,林倦站在远处看,始终没敢上前,顾雪芝和顾嘉芝在后面提着姐姐的裙子,顾宝芝却看见了林倦,朝他招手。
林倦立刻走上前去,怕误了顾宝芝出门的吉时。
那天所有人都在忙碌,没有人会注意林倦这个稚子的存在。但他看见顾北筠,穿了一身西装,不同于平日里的学生装束,三七分油头梳得齐整,没人不喜欢他,风流倜傥,又是天生好模子,任意妄为些也足以让人原谅千百次,他是顾宝芝的亲弟弟,要背姐姐出门。
林倦忘不了那天,顾宝芝出门前,告诉他在顾家一切小心,以后出了事一定要找妈妈,不要自己硬扛。让他不要恨顾北筠,说他是个内心柔软的好孩子,如果他犯了什么错一定不要往心里去。
林倦只能点头,他默默地对顾宝芝打了个手语:
“姐姐,新婚快乐。”
他看见顾宝芝的双眸中忽然涌现泪水,当时林倦还不懂那眼神里的含义,后来他才渐渐明白顾宝芝为何在那日如此伤心悲痛。顾宝芝肖似三姨太,柳叶眉、樱桃口,一双杏眼波光潋滟,不顾其他人催促,紧紧抱住了林倦,她说:
“倦儿,保重。”
林倦愣在原地,他看向一去不回头的顾宝芝,泪水慢慢濡湿了眼眶。
她那样热闹,万人簇拥也不过分,又嫁给了如意郎君,她本该幸福,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神色,林倦只觉心脏绞痛,身边渐渐冷清,只留他一人,鞭炮声此起彼伏,被炸开的红纸随着烟气飘散,纷纷扬扬落在脚边,林倦不知道如何迈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又冷峻的声音:
“小哑巴,我姐跟你说了什么。”
第8章 初潮
林倦如实说了,没想到换来顾北筠的冷笑,他不敢再去看那张矜贵自傲的脸,朝后退了两步,险些撞到花坛。
脚步渐远,林倦才抬起头来,转过身,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
“咚咚——”
有人敲门,林倦抬首,正好与宋培风的视线碰在一处。他看着宋培风,心中涌动莫名情绪,不过他应该克制自己,在顾公馆,宋培风待他如父、如兄、如师,那些闲言碎语他也没有少听,他是男子,也是稚子,在众人眼里,与女子无异,他跟宋培风过于亲密的举动已然不妥。
他打着手语,问道:“宋管家,你怎么来了。”
宋培风站在门口,没有半分要进屋的意思,只见他手里拎着食盒,朝林倦说:“宝芝小姐大婚,忙得很,得了空才给你送些吃食,晚宴如果三姨太没叫你,你就在房间里吃这些,应该足够了。”
“谢谢。”
林倦接过食盒,点头致谢。宋培风一如当初接他进府的模样,岁月待他不薄,没有太多沧桑,气质越发温润平和起来,他会照顾所有人,在府里的威望相当高,林倦能平顺地度过这么些年,全部仰仗宋培风。如果不做管家,宋培风出去教书也不成问题,他原是浙藉大户人家的公子,家道中落,托亲戚的关系送到顾家养大,也在顾家谋了一份差事。
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胸有文墨,林倦认字便是宋培风所教,包括一手娟秀小楷,皆由宋培风传授。今日顾宝芝大喜,他却衣着清淡,一袭黛蓝,林倦接过食盒时,鼻息间闻到幽深的香气,天旋地转间,他手劲一松,耳边只听见宋培风最后的呼喊——
“倦儿!”
林倦从未听过宋培风这样喊自己,主仆之间,这样称呼,的确僭越了。但他勾起了唇角,一直以来,他以为宋培风照顾自己不过是由于他身份特殊,作为顾公馆的管家,他年轻、资历尚浅,这样挑大梁的事务他自然担不得,但他不仅担得住,还担得好,于是面面俱到,即便他这样惹人厌恶的稚子,他也要一视同仁。
可这一句“倦儿”让林倦意识到宋培风对他,不仅仅是责任。
“宋管家!”
一众仆人见宋培风抱着昏过去的林倦,急匆匆地朝府外奔去,他一时失了心智,被下人瞧见时,才突然稳住心神,此刻,他已是行色匆匆满头大汗,毫无往日风度可言,林倦浑身烫得不寻常,他见症状又不像热病,眼下只有最坏的结论——
林倦是稚子,已满十八,便是情热之症,这是稚子成熟的标志。
宋培风低头看林倦,额角的汗险些落在他的脸上。
他大喊道:“来人!去北街找吴大夫来!”
宋培风又折返回林倦的屋子,将他放在床上,准备离开时,默默走向他,快要触碰到他额头时,又收回了手。
现在顾公馆无人掌事,所有人都去送亲了,宋培风拦了辆黄包车,急急往杜家去了。
林倦做了许多梦,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看见父母病发而死,小小的他不敢出声,怕有人掳了他卖掉,他们这里有很多小孩没了父母都被四处倒卖,他看得太多,这些,轮到自己了,父母留下他,他只能蹲在墙角捂着嘴哭;画面一转,宋培风握着他的手,自己掌心向上,风吹桃树,眼前花枝震颤,一阵花雨模糊了两人间的距离,花瓣落在宋培风的头顶,他不在意,仍旧握着自己,右手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宋、培、风。”
“这是我的名字。”
“培、风。”
林倦反手在他手里写下两个字,重新望向那张清润如玉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叫你培风吗?”
他热,从来没有这样热过,即便有几次情热,他也挨了过来,但现在这种热足以毙命,他明白,却不敢说,一直以来,他都靠自己忍。实在扛不住,他就会咬着被子,一夜不睡,硬生生挨过去。他不说,毕竟宋培风很忙,不能时刻照顾他。
他一直以来,都是被忽略的那个。
眼前忽然浮现顾北筠的脸,无常的四少爷,他凌厉的眼眸将林倦刺了个对穿,血液逐渐凝固,他揪着自己的衣领,靠近他的鼻尖,字字吐息都喷在脸上,仿佛一把小刀不停剐他的肉: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也配踏我顾北筠的门槛?”
冷汗倒流,林倦被剧烈的疼痛席卷,自百会穴向下,无一处幸免,刺裂的疼痛扎在他的穴位上,他挣动、弹跳,双腿不由自主地曲张,像一尾被扔上岸的鱼,渴望浸入海洋,重获呼吸。
“丧门星!”
一声平地暴起的怒叱惊得林倦忽然睁眼,他转头,正好看见大夫在给他施针,说五花大绑也不过分,他四肢被粗绳捆在床的四角,嘴中塞着麻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林倦转头就看见顾北筠冷脸站在门口,负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