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淮听着眼眶不自觉有些发热,手又往后捞了两下,把他两只手都攥在自己手里。
“你有没有尝过被人抛弃的滋味?”晏沉问,却又似乎并不是想要他的回答,自顾自道,“我尝过,是那年冬天雪的味道,冰冷、孤独、无助,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却连呼喊求助都办不到的妥协认命。”
“我看见那位夫人放了一袋钱在我家断了条腿的桌子上,我娘把我的手放到了那位夫人手中。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没来得及把冻僵的脚放在火上烤一烤,没来得及说一句请求的话,没来得及流一滴无助的泪,就被牵出了家门,再次踏上了风雪路。”晏沉说。
他知道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家了,没有爹娘,没有哥哥,他只有他自己。
后来宋先生说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他很赞同这句话。
傅家到底犯了何罪,晏沉不知道,但晏沉知道傅家一家四口应该流放到贡西的,但是傅渊在流放的途中病死了,那位夫人也是个本事大的,疏通关系,给两个孩子都找了替身,自己则是死遁。
至于后来这位夫人带着那对兄妹去哪儿了,他也不得而知,只知道顶替傅雨桐的小女孩儿被送到贡西的一个大户人家,没过多久就死了。
所以苏璋去贡西接人的时候,只把他接了回来。
“我是顶着傅子林的身份被苏伯伯接到朔京的,我是个骗子,是个贼。”晏沉道。
“你不是。”苏淮立马反驳他,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你不是。”
“来到朔京就像是一场梦,在丞相府的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很新鲜,很开心,丞相府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可爱。那晚碰见傅雨桐,我没与她相认,也不敢与她相认。我当时很紧张,很害怕,害怕这场梦就这么醒了。”晏沉说,“我很自私的,我不想她来打扰我,来毁了我的生活。”
人非圣贤,谁能没点儿七情六欲呢?
苏淮觉得晏沉这种想法一点儿都不为过,没有谁能真正做到没有私欲,这事儿若是换了自己,恐怕也不会与傅雨桐相认吧!
“如果那晚我、我能叫住她,叫出她的名字,现在也不会是这个局面。”晏沉有些痛苦道,“是我,是我毁了她。”
“放屁,明明是这群土匪害人不浅,跟你有个屁的关系。”苏淮恶狠狠道。
“可是……”
“什么可是,那晚你没与她相认,难不成是犯了律条吗?如果没有那些人贩子,没有这些土匪,就算你不与她相认,她也不会被人欺辱甚至还怀了身孕。”苏淮瞬间拿出丞相府大公子的气势来,“只能说你与她相不相认可能会将她的命运导向不同的结局,但她遭受到的一切伤害,并不是因为你,而是那群没有人性的畜生们,明白了吗?”
身后的人并没有回应他。
“我问你明白了没有。”苏淮在他手上掐了一下。
后者这才给了一点回应:“嗯。”
“想再多也没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更没用,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事情解决了,把这些受害的姑娘们救出去,把这些畜生们铲除。”苏淮说,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很婆妈,干什么要来安慰这个家伙,真是多事。
“嗯。”晏沉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恹恹的。
“行了,赶紧睡会儿吧,明天还得想办法见一见那傅小姐。”苏淮说。
“大哥。”晏沉忽然一声唤了一句。
“干什么?”这回苏淮倒是没说,你叫我什么?
“谢谢你。”他说。
“谢个屁,我只是实话实说,可没有安慰你。”苏淮莫名有点儿慌张地解释。
“嗯。”晏沉反握住他的手。
“撒开。”
“我不。”
“撒开。”
“刚才你抓我的手,我都没说什么!”晏沉道。
“……”算了,看在他今晚情绪这么低落的份儿上不跟他计较,大度的苏公子如是想。
第42章 我想搬回丞相府
四周封闭除了一扇门没有任何出气口的小屋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我说了我不吃。”里面的小床上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稚气,脾气却是火爆异常。
阿云端着饭菜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回头将门掩住。
哪怕已是早晨,关了门屋子里的光线也是十分昏暗。
阿云点了一节蜡烛在桌上,将饭菜放好,压低了声音道:“雨桐,你哥哥他们来找你了。”
床上的姑娘一怔,什么哥哥?
“你是姓傅吧?”阿云继续道。
床上的人这才有了反应,猛地坐了起来。
定睛一瞧左眉尖和右脸侧两颗殷红的小痣,衬得她更白了几分:“你怎么知道?”
顿了一下又问:“你说……我的哥哥们?”
她哪里来的哥哥们,唯一的哥哥也在半年前就病死了。
阿云点头:“王大牛和王二柱。”
“哈?”傅雨桐更是不懂了,“你在说什么?”
阿云想起王大牛说妹妹被卖的时候年纪很小,估计她不记得也很正常。
“总之,就是有人来山上找你来了。”阿云说。
“真的是找我?”傅雨桐有些不敢相信,难不成是小五真的把她的信物带到了?丞相府的人来救她了。
想到这儿,她一扫脸上的阴霾和绝望,激动到有些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头发:“我得见见他们。”
阿云点头:“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寨主会杀了我的。”
傅雨桐点头:“放心,我就说……就说是听外面的人说的。”
苏淮二人饭刚吃了一口,就被带到了议事堂,不过今天的议事堂比较冷清,里面除了白面老大,就一个姑娘。
晏沉看清她的脸,忙垂下了眼,脸上没有泛起任何波澜。
苏淮则是在看到那两颗痣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现在晏沉是傻子,傅雨桐大概还不知内情,整场戏怕是只能靠自己撑着了。
“雨桐妹子,我是大牛哥哥啊!”苏淮激动地撞开身边的不正经,几步跑到傅雨桐面前,声音颤抖,眼中含泪,伸了伸手却又碍于人家老大在这儿,最终放下了。
演的挺真。
尽管傅雨桐不知道这大牛哥哥是谁,但她却明白这是来救自己的,于是怯生生道:“大牛哥哥?真的是大牛哥哥吗?”
苏淮松了口气,看来早有人跟她通过气儿了。
“是啊,你还记得我,你离开家的时候才那么点儿大。哦对了,你二柱哥哥,你看,还记得他吗?”苏淮指了指依旧杵在原地的晏沉。
晏沉就那么看着傅雨桐没有说话,也没表现出任何激动。
傅雨桐这才认真打量起“王二柱”,这人……她怎么觉得有些眼熟,一定是在哪儿见过。
“哎,你二哥脑子有问题,没事没事,你别看他面无表情,他见到你可开心了。”苏淮说着,似乎才想起旁边的大哥来,一把抓住人家的手:“大哥,真的,谢谢你,我们这一家能团聚,您是我们最大的恩人。”
白面大哥面皮松了松,看向一旁的傅雨桐,这才道:“你们兄妹能团聚,我想雨桐应该也很开心。”
“是是是,您的恩情我们一家都无以为报。”苏淮说着感激的话,心里却将人八辈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小妹在您这儿也叨扰了这么久,我们这就离开。”苏淮说着就要去拉傅雨桐。
他当然知道这大哥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他们走的,但样子他却还要装一装的。
“等等。”大哥说话了,“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雨桐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她是不可能跟你们走的了。”
即使早就知道了,苏淮还是要装作一副被雷劈到的样子:“什……这、这……”
“大牛兄弟这是对我这妹夫不满意?”白面大哥说。
“怎、怎么会!”苏淮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你这岁数都能当我爹了,还妹夫呢!
“你们兄妹刚团聚,两位哥哥不妨在这儿住两天,之后我找人送你们下山。”白面大哥嘴上说着客套的话,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美其名曰送他们下山,其实是要将他俩灭口吧!
“这……那就多谢了。”苏淮说。
身份不一样了,待遇自然就不一样了。
大概是因为有了王大牛和王二柱的牵制,白面老大对傅雨桐的监视也松了不少。
三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叙旧”。
苏淮回头看了看不远处来来回回的土匪小弟们,这才看向傅雨桐,直奔主题:“你被掳上山多久了?”
“两个月多。”傅雨桐说,眼睛却盯着晏沉,“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苏淮心跳差点儿漏了一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下意识地却想着让晏沉不要承认。
“是,在朔京城。”晏沉说。
傅雨桐微微皱眉,陷入回忆。
她入朔京城一天都不到,傍晚入城,天没亮就被人贩子弄晕带走了,期间接触的人也没几个。
“你是……”她想起来了,“你是那晚我撞到的那人。”
“嗯。”晏沉点头。
傅雨桐看着他,忽然激动起来,眼中带着泪愤恨道:“都是你都怪你,那天晚上若是你愿意停下脚步,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晚她不过是想问一下丞相府怎么走,他却低头匆匆而过。
他若是愿意听她把话说完,她就不会遇到那个人贩子了。
撞见他之后却没给她询问的机会,傅雨桐走了没几步就遇上了一个小老头儿,她上前询问,那老头儿将她上上下下一番打量,还好心要给她引路去相府。
她的命运便在晏沉决定抬脚离开的那一刻被改写。
她被人下了迷药,醒来才知道是遇上人贩子了,可惜的是,那时她已经被卖出了城。
“傅小姐,做人要是非分明,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造成现在局面根本原因不是他,而是那帮山匪和那群人贩。”苏淮肃着一张脸。
晏沉这家伙昨天都已经纠结这件事纠结了一晚上,不,大概是从小五身上找到那半块儿玉的时候就在纠结了,她再提起,只会又让他陷入自责和不安中。
傅雨桐不说话了,但她却一点都不认同苏淮的话,那群山匪和人贩自然该死,但眼前这个人也要对她现在的境况负责。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我们要想办法把这里的姑娘全都救出去,还要把这绿林寨给一锅端了。”苏淮说。
“你们只有两天时间,那姓姚的说是送你们下山,肯定是要直接把你们灭口。被弄上山的没有人能活着出去。”傅雨桐道。
“要不然……”苏淮看了看晏沉,“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两天时间肯定不够,要画出寨里的分布图,了解他们的情况,还要将人质安全送出去,联系上燕知舟他们。”
晏沉点头:“这寨子里人多,我们只有小一百人,还得去找郡守借兵才行。”
“这样,你跟我那妹夫说……”苏淮凑近傅雨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者听完略一思考,点头答应。
兄妹三人“叙完旧”傅雨桐离开时问苏淮:“你是丞相府的人?”
“是。”苏淮道。
“苏家的公子?”
“是。”
“苏家大公子苏淮?”傅雨桐又问。
苏淮不知怎么的,突然在这个问题上顿了一下,脑子里跳出来老头子的一句话“去把你未婚妻带回来”。
“是。”
傅雨桐看着他笑了笑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你俩还蹲那儿干嘛呢?数蚂蚁啊?”不远处巡逻的人看见傅雨桐走了,这俩还原地不动,忍不住出声呵斥。
两人这才起身回到柴房。
要说人家白面大哥能当老大呢,哪怕就两天,面子工作还得做。
柴房已经被重新收拾了一番,放了一张床……好吧,姑且能称之为床,其实不过是几块木板架在一起而已。
柴禾稻草什么的也不知搬去什么地方了,虽然条件依旧十分简陋,但至少让人知道,他们不是被囚禁的人。
从进门到现在,半个时辰过去了,坐在井沿上的晏沉都没有说一句话。
苏淮就看不惯他这多愁善感的德性,一脚踢在他小腿肚上:“你他娘的整天跟个娘们似的干什么呢,不会那丫头几句话你又想不开了吧!”
“不是。”晏沉说,“我在想,回了朔京以后,我的身份肯定瞒不住了,至少在傅雨桐面前肯定是瞒不住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爹的。”苏淮说,然后又加了一句,“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
“傅雨桐对我怀了恨意,定会跟苏伯伯揭穿我的身份。我想……”
“想什么?”
“我想搬出丞相府。”他说。
“……”苏淮莫名一阵气闷,把脚边儿的一颗小石子踢开,“随你。”
晏沉看着他鼓着脸拧着眉躺到了床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良久都没再说一个字,忽然起了逗弄之心:“大哥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苏淮瞪眼看他,仿佛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巴不得你走。”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晏沉走上前蹲到床边看他。
“啧。”苏淮被他看的耳根发热,伸手一把罩上了他的脸,将人推开,“滚滚滚,滚一边儿去。”
第43章 你折一个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