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地龙将温暖源源不断地传入云容阁中,空中弥漫着热气。闻雪朝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凤辞趁半夜偷偷溜出大营,绕过闻府的层层守卫,终于来到了闻雪朝的院外。他担忧这是与闻雪朝所见的最后一面,遂一寻到机会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闻府。入府前,赵凤辞独自一人陷入了迟疑中,他不知道自己见到闻雪朝后要说些什么,亦不知闻雪朝会做何回应。闻雪朝兜兜转转依旧是太子的人,或许自己于闻雪朝而言,连寻常友人都不算。
若是闻雪朝已就寝,便不再扰醒他,偷偷溜走便是,也算了结自己在京中最后的念想。
但当赵凤辞跃上云容阁的墙头,却看到闻雪朝站在廊前,一双幽亮的眸子定格在他的身上。
好像他便是那个风雪里的归人。
他冒冒失失地闯进了闻雪朝的院子,闻雪朝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他年少炽热的心。
过了许久,赵凤辞听见闻雪朝问:“你何时就要走?”
“几个时辰后便走。”
“别喝了,喝酒误事。”闻雪朝将见底的杯盏从赵凤辞夺了回来,“你此番离京,要多久才能回来?”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赵凤辞顿了顿,“长则五年十年。”
闻雪朝笑道:“我看难。乌首海寇阴险狡诈,库中银两富可敌国。东海的许多商贾私底下都与海寇有来有往,你们这一趟,是要捣了东境大族们的生路啊。”
“先帝曾三派大军直逼东海,最终皆落了个铩羽而归的下场。”闻雪朝捧着腮子,轻声道:“五殿下骁勇神武,有朝一日定能为大芙夺回故土。”
赵凤辞脸有些泛红,他心中确有一番不可言道的丹心壮志,经闻雪朝这么一说,那股少年意气直冲脑门,让他的心开始怦怦跳动。
闻雪朝看着眼前人神情从低落变为昂然,眼里浮上笑意。他望着烛光中身披戎装的五殿下,虽几次张口,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两人对坐了一夜。闻雪朝同赵凤辞细细讲了一遍自己从太傅处听来的海寇旧史。讲那乌首海寇是如何斩杀了东海太守,占据东境众岛百余年。讲南国的民风民俗,讲延东军的奇闻逸事,讲江南的绝美佳肴。他从未离开过广阳,倒是将大芙各地的风俗听了个遍。
“你到了杜陵,定要替我尝一尝那麒麟酒楼的招牌菜。”
“九曲城的海女唱的曲有勾人心魄之效,你可别被迷了心神成那海中冤魂。”
“往年入京的云披匠人技艺一般,我听闻东境有更好的。你若有空,便帮我寻寻好料。”
赵凤辞则同闻雪朝说起了自己曾经在镇北府的日子。镇北军的飞鹰走马,雁荡关外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赵凤辞想起幼时的一件趣事,便也同闻雪朝说了。他还在年幼无知的时候,曾因贪玩偷偷溜出镇北府,后来被一对睢阳来的商队捡到,见赵凤辞伶俐乖巧,差点将他带回去给家中小姐做童养婿。泾阳将军领着精兵追了上百里,才把商队截住。
闻雪朝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捂着嘴咳个不停。赵凤辞忙停下了话头,怕闻雪朝又咳出病来。
天边氤氲散去,霞光浮在万家屋顶上,雪渐渐停了。赵凤辞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凝神看向闻雪朝:“我该走了。”
赵凤辞拾起斗篷披上肩,正欲起身,却听见闻雪朝在背后说:“殿下且慢。”
他转过身,只见闻雪朝伸出手,将一枚冰凉的物件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闻雪朝递给他的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玉上没有复杂的纹路,只刻着一个笔法锋利的“雪”字,下首挂着两道墨绿色的穗子。
“今日没带什么精致的玉器,身上只有这枚私佩。”闻雪朝说,“若殿下不嫌弃,雪朝便将此佩赠予殿下,充作饯别之礼。”
赵凤辞接过玉佩,并未将玉佩收起,而是直接系在了腰间。闻雪朝微没料到五殿下会将自己的赠物贴身携带,微微有些怔住。
赵凤辞翻遍了全身上下,并未发现任何配饰可回赠,一时陷入了窘迫之中。闻雪朝见五殿下一筹莫展的样子,忙开口说道:“雪朝不过只是一番心意罢了,殿下无需挂记。”
阵阵敲门声从门前传来,是闻澜来给少爷送早膳了。
赵凤辞看了眼房门,随即拔出腰间佩剑,剑身侧略过发梢,割下了他的一缕长发。
“我身无外物,唯有此物可留以为念。”赵凤辞避着闻雪朝的目光,将头发用细绳捆好,放在闻雪朝手上。
他此去一别,还不知再见到闻雪朝是何时。闻雪朝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而自己与太子往后定是不死不休,若真如阳疏月所言,待他从东境归来,或许已摇身一变成了闻氏之敌。
少爷懵懂的悸动在风云变幻的金闺玉堂中,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他不甘心自己对闻雪朝这番赤子之心被现实击得粉碎,他不会让闻雪朝知道,自己割发相赠,是将这颗心都赠给了他。
若多年以后,往事种种烟消云散,他亦不会对闻家手软。
闻澜进门后并未看到昨夜那位不速之客,只见少爷一人坐在案几前出神,双手交合搁在膝上,手中好像捧着什么东西。
“少爷莫不是一夜没睡……”闻澜见少爷还穿着昨晚的大髦,桌上的烧酒已经放凉了,有些着急地说道。他正欲上前伺候少爷洗漱,听见少爷说:“澜郎,给我取个香囊来。”
闻澜有些不知所以,但仍听从少爷的吩咐,在玉盒里翻找了半晌,寻了个少爷平日最喜爱的葫芦样式,将香囊递给了少爷。
闻雪朝接过香囊,将手中攥着的东西塞进了囊里,又用红绳将囊口仔细系好,方才把小葫芦挂在腰间。
“好看不?”闻雪朝问闻澜。
闻澜忙点头:“好看好看,少爷佩什么都好看。”
闻雪朝眉间月牙一弯:“那便日日戴着。”
第22章 忆帝京【二十一】
“殿下,晚膳时间到了,将军请殿下入帐一叙。”延东军的亲卫长前来禀报。
赵凤辞三日前随延东精兵南下东海,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广阳都,穿过琊山山脉,今日傍晚已抵达易水河畔。祝梁见天色渐晚,便命令军队沿河安营扎寨,原地休整一夜,明日再启程。
赵凤辞刚入延东军时,几位军中副将暗中都颇有微词。行军路上条件艰苦,容不下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这皇五子虽少时在镇北经过一番历练,但毕竟明事后就一直长居宫中,兴许也染上了不少皇城好逸恶劳的习性。
军士们也大多对这位皇子监军有所耳闻,心中却仍存有忌惮,每每遇到这位穿一身黑的贵人便绕着走。众人见到的五殿下总是沉默寡言的,哪怕有人同他行礼,殿下也只是微微颔首了事。后来才听到巡夜的同僚议论,原来这位五殿下还有些闻鸡起舞的雅兴,每日天还未亮便跑到大树底下练剑。
祝梁初时还担忧五殿下不习惯军中住行,吃不惯军中的大锅食。沿途找了两名来历干净的厨子,随军为五殿下做些吃食,没料到人刚来不久就被五殿下遣走了。后来,每到停扎驻营时,五殿下便拿个陶碗,去大锅前取了自己的饭,坐在帐前启筷开吃。
行军三日,他一声抱怨都未曾过,反倒日日鸡鸣而起,跟着队伍骑马疾驰,瞧不出一丝疲态。就连亲卫长也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少年人果然精力好啊。
赵凤辞听到背后人声,作了个收势,将剑别回腰间,转身说:“劳驾告诉将军,我马上便来。”
他不知祝将军寻自己是有何事,但见亲卫长神情肃穆,似是有要事相谈。于是随手用袖子一擦,抚去了练剑时额间浸出的细汗。随亲卫长去了祝将军的帅帐。
赵凤辞刚走进帅帐,亲卫长便合上帘子退了出去,帐中只剩他与祝将军二人。
祝梁正在提笔批注着兵法,见赵凤辞入内,忙起身迎他入帐。
祝梁与泾阳霖师出同门,两人出身于将门世家,年少时便扬名天下,都是为大芙镇守边境的猛将。祝梁比泾阳霖还年轻些,他的须发未白,看似神采奕奕,适逢壮年。
赵凤辞对这位祖父的至交老友行了个后辈礼:“将军找我有何事?”
祝梁乐呵呵:“这几日行军匆忙,我竟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殿下坐下来谈。明日便要横渡易水,恰逢此夜与殿下说说心底话。”
赵凤辞记得祖父总说,祝梁祝将军一向是个老不正经。幼时自己同祝容的娃娃亲,便是祝将军趁祖父大醉时忽悠上的。他还记得自己被送往塞北那年,祝将军曾来广阳送过他,还赠了他一堆木刀木剑玩耍。
当年与祝容的婚约虽有些儿戏,但毕竟是自己先负的约。祝容苦苦等了自己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嫁为了宫中妇。
“祝叔公,祝小姐一事……我实在是抱歉。”赵凤辞斟酌了半晌,对祝梁说道。
想起女儿,祝梁的神情有些黯然,但他并未因此而怪罪赵凤辞,而是将话锋一转,反问道:“既然提起容儿,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推为延东监军,随我南下抗倭?”
为何自己刚被解了软禁令,便被祝将军看中,这也是赵凤辞一直未想通的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祝将军叹道,“殿下可知你被软禁那几日,宫中都发生了何事?”
“还请叔公明示。”
“闻家那小子中箭后,陛下和娘娘便命各路人马去彻查到底。最后果然是与胡人有关。但不知为何,太子闭口多日,却在泾阳霖要带兵回塞北前夕,屡次入宫面见皇后。容儿见态势不对,便拐弯抹角地朝太子打听。未想到打听出娘娘和太子殿下向陛下施压,对你下死手。她来信苦苦求我,让我想办法将你带离京城,走得越远越好,避开朝中祸乱。”
“我想到此法后去信泾阳霖,没想到泾阳老贼心思玲珑,立马允了我这出隔岸观火之计,麻溜地滚回塞北去了。”
赵凤辞听了前因后果,心中有些怅然。他对祝容一直心中有愧。祝容如此相助,若来日与太子兵戈相向,不知她该如何自处。
“无论发生何事,待我回京,定竭力护祝小姐周全。”他轻声说。
祝将军得了五殿下一句允诺,揶揄着看了他一眼:“容儿同我说,殿下已心有所属,不知哪日得空,带来给你祖父和叔公瞧瞧?”赵凤辞红着脸摇了摇头:“叔公莫听祝小姐胡说。”
自己入京后并未见过祝容几次,她哪知自己有无意中人,不过又是闲暇时的诨语罢了。
“不过如此容易便得了陛下之允,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祝将军接着说。
赵凤辞倒能揣测出皇帝的心思。正如阳疏月所言,靖阳帝对皇后及闻氏颇为忌惮,但他常年被闻家紧紧把控,明面上并不敢有大动作。若是随了皇后的意,处置了五子,那便彻底得罪了镇北府,从今往后,朝中就再也无人能与闻家抗衡了。
将自己派去监军,战场刀剑无眼,既圆了皇后与太子惩治自己之意,又为太子在东境竖了个箭靶。免得太子无所顾忌,直接起了别的心思。
自己这位父皇竟能在一生的懦弱中破出条自保之路来,实在令人唏嘘。
但祝将军对此并不了解,他已为此付出了一个女儿,赵凤辞不愿将延东军也拉下这趟浑水,只是点头应了声:“想必父皇有自己的考量。”
“对了,这其中还有一段出自闻府的波折。”二人相谈了一阵,祝将军似是想到了什么,叹道,“殿下可认识那中箭的闻府小子?闻仕珍是个孬种,没料到养个儿子出来还挺有骨气。”
听祝梁提起了闻雪朝,赵凤辞放下了手中酒盏。
“听闻那小子替太子挡了一箭,躺了半月才缓过神来。这还没完,他不知从太子府听了什么消息,深更半夜跑进宫去和陛下理论。说什么他的伤与镇北府无关,劝陛下不要为害忠良云云。陛下见这束发小儿能言善道,不但未作计较,还赐了些药让他带回去。谁料到闻家这小子还没出宫便晕倒了。”
“你猜为何?原来他溜出府时伤口便裂开了,硬撑到面圣完才晕了过去。”
赵凤辞身子一僵,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滔滔不绝的祝将军,心中思绪绞在一起,往日种种涌上心头,压得他心如刀绞。
为何闻雪朝没有进宫赴宴,为何养了三月的箭伤仍不见好,原来谜底已昭然若揭。
这人又弃自己于不顾,去为别人做傻事。
祝梁见天色已晚,便敛了话头,唤亲卫长亲自将五殿下送回营帐,并嘱咐他好好休息。赵凤辞昏昏噩噩地回到帐中,并未直接就寝,反倒独自一人走到了易水河畔。
他解下了闻雪朝给他的玉佩,放在掌中轻轻摩挲。那凌厉的雪字深深嵌在玉中,衬着波光粼粼的易水,泛起了温润的光泽。他想起那一双明眸的主人,沿着宫中小径而来,初见便晃了自己这毛小子的心神。
距延东军南下已过半月,闻雪朝算着日子,大军再过两日便到杜陵都府。他身子好得七七八八,日常行走已无大碍,便收到闻仕珍传来的消息,让他今日去一趟临枢院。
临枢院由晋安帝设立,与中庭分掌军政大权。临枢院设立伊始原是为削弱相权,加强帝君对军权的掌控。然而到永平年间,临枢院由闻相掌权,院内小事已不必上报天听,隐隐有架空帝王之势。
闻家嫡公子长这么大,却是初次被邀至临枢院旁听。见闻雪朝跟在闻相身后走了进来,众臣纷纷与同僚议论了起来。今日所谈是军机要事,看来闻仕珍已有意让嫡子入朝历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