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眼睁睁看着他死吗?”太子怒道,“若是雪朝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谁也别想活。”
赵凤辞没理会赵启邈的质问,他掏出胸前短刃,径直走到年轻队守的身前:“这位大人。”
“下官担当不起,殿下唤我白纨便可。”
“白大人,我知火烧刀可取体内箭,但此法多用于战场,营帐内都是些糙汉子,自然忍耐力了得。闻公子身子娇贵,我下手不知轻重,恐会伤到他。”赵凤辞将手中短刃交到白纨手中,“此刀短小精悍,大人用它为闻公子取箭,可少些痛楚。”
他没法亲自下手,他怕闻雪朝会痛。
白纨严肃地接过赵凤辞的短刃:“下官尽力而为。”
白纨用火折子炙烤短刃,刀身发出“滋滋”的声响,渐渐冒起了青烟。众人将半昏迷状态的闻雪朝平放在地上,为开刀取箭作最后的准备。
闻雪朝腹部的血已逐渐凝固成红黑色,白纨为了给刀子留足创口,将中箭处轻轻掰开,鲜血又顺着伤口溢了出来。
赵启邈见闻雪朝腹部鲜血淋漓,又看了眼白纨手中通红的刀身,想象出闻雪朝被热刀剜骨的画面。胃里一时翻江倒海,坐在一旁头晕目眩,喉中发出了干呕声。
见赵启邈避走远处,赵凤辞走到闻雪朝身边,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白纨一刀将箭杆砍断,只留下了箭头在闻雪朝的体内。
“殿下,那下官便开始了。”
“切吧。”赵凤辞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白纨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闻雪朝的身子,便将烧红的利刃插进了闻雪朝伤口处。
闻雪朝高高仰起了脖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像是一只搁浅的鱼,嘶哑地叫唤着,却发不出声音。赵凤辞将手臂伸到闻雪朝身前:“咬住我。”
闻雪朝挣扎着避开了赵凤辞的手臂,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角流下泪来。
“闻雪朝,你别怕。”赵凤辞急促道,“有我在,别怕。”
白纨手上开始动作,他迅速地侧转刀刃,欲将留在闻雪朝骨肉里的箭矢从他体内挖出。
闻雪朝终于受不了了,他痛苦地□□了一声,利齿狠狠咬上赵凤辞的手臂。
利刃剜肉,滚烫刺骨,他太痛了,仿佛此生都从未如此痛过。
闻雪朝紧紧咬着赵凤辞的手臂,将他的肌肤刺破,血气在唇齿中弥漫开来。
赵凤辞一动不动,闻雪朝将他的一只手咬得鲜血淋漓,他便用另一只手枕着闻雪朝的头,为他拨开散乱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白纨的声音:“殿下,箭矢已取出,可以止血了。”
白纨取过羽林卫寻来的几种药草,将药草捣碎后敷在闻雪朝的小腹上:“这些药草虽只能暂时止血,不过闻公子已无性命之忧。”
闻雪朝面无血色地躺在地上,整个人不省人事。呼吸却已逐渐均匀起来,看来险况暂时稳住了。
白纨下手时十分紧张,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殿下的短刀的确精悍,连矢带勾全都取了出来。”
赵凤辞扯了腰帛,随意绑住手臂上的伤口:“他无恙就好,多亏白大人相助。”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不过太子殿下,五殿下与闻公子遇袭一事,确是十分蹊跷,待下官禀报圣上,便——”话还未说完,白纨就停下了话头,脸上神情变得十分不自然。
他的视线落在了刚挖出不久的箭矢上,那箭头处呈倒钩状,上面还沾着闻雪朝的血。
赵凤辞以为箭矢有异,欲上前一步查看,却被白纨拦住了。
白纨神情十分凝重:“殿下,这不是普通的箭。”
他将箭矢拿在手中,那箭矢通体铜黑,右侧刻着一只展翅的鹰。
“这是镇北军的军用箭。”白纨说。
第19章 忆帝京【十八】
白纨话音刚落,便听到脚步声自远而近,太子殿下回来了。
他手上还拿着从闻雪朝体内取出的箭矢,五殿下自从见了箭矢上刻着的镇北鹰符,面色便陡然冷了下来。然而太子殿下已近在咫尺,自己需得瞬息间做出抉择。
“此事事关重大,下官需如实禀报。”白纨肃然道,“五殿下,得罪了。”
五殿下出身泾阳,自幼长于塞北,还曾随军深入胡部。朝中虽无人妄言,但人人心里都将他看作来日的镇北统帅。从他回广阳都伊始,便代表着整个镇北府的脸面。
自拾起箭矢那一刻,白纨便心知今天太子殿下和五殿下,自己必然会得罪一个。
赵凤辞听到白纨此番话,好似并不惊讶,只是垂下了眸子,面无表情地为闻雪朝整理鬓角。
“箭取出了吗,雪朝是否有恙?”赵启邈才干呕过一番,说话间还带着些有气无力。
“回禀太子殿下,闻公子身上的箭矢已拔出,待太医来诊治便可。”白纨拱手,“只是——”
“只是什么?”赵启邈摸了摸闻雪朝的手腕,见他脉象平稳,不禁松了口气。
“只是下官自闻公子体内取出的箭矢,乍看之下却有些来历。”白纨神情严肃,“箭上刻着雄鹰纹,是镇北军的军用箭。”
白纨将带血的箭矢包在布中双手奉上。赵启邈见血后脸色泛青,听到白纨这么一说,生生将不适感压在喉间,接过了白纨递来的凶器,讶异道:“箭是镇北军射的?”
赵启邈抬起乌黑的箭矢,在日光下端详了片刻,果然看到一道栩栩如生的雄鹰纹路。不知是因日光过盛还是别的缘故,白纨看到太子殿下的眼里闪跃过一道火光。
太子放下手中箭矢,打量着坐在闻雪朝身旁的赵凤辞,笑了:“我险些就被镇北军的箭射了个对穿,五弟倒是依旧从容不迫。”
赵凤辞一言未发,只是将盖在闻雪朝身上的轻裘往上拉了拉。
赵启邈声音中已带着一丝怒意:“赵凤辞,你别给我装聋作哑,今日刺杀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白纨听出了其中言外之意,太子殿下只差没直接脱口而出,是五殿下派人来暗杀他了。
赵凤辞笑了一声,悠悠从闻雪朝身侧站了起来:“若我要派人暗杀殿下,定不会用我镇北军的箭。”
他想起母妃薨逝的那一日,自己怀疑闻雪朝是太子派来的探子。闻雪朝两手叉腰地对自己说,太子若要派探子,就算不派高手出面,也定不会派个会掉下树的。
如今这话倒是派上用场了。
白纨心中一凛,五殿下此言确实不假。不轨之人往往为让人难寻踪迹,都想尽各种办法隐藏行踪。如此显露的使用镇北军的军用箭,并不像是镇北军的作风,反倒像是在栽赃嫁祸了。
赵启邈本意是想将赵凤辞激怒。若是赵凤辞一气之下直接出手伤了自己,此事于他便更是难辞其咎。却未料到赵凤辞并没中计,而是直接抛出一句话将自己哽住。
赵凤辞卸下了往日宠辱不惊的表象,看向太子殿下的眼神里充斥着不屑的冷光。白纨第一次从少年人眼中看到这样尖刻锋利的眼神,这让他想起了雪原上捕猎的幼狼。
白纨心中有些发怵。身为羽林卫中一介小小队守,他只在宫中巡视或值夜时远远见过五殿下。在他的印象中,这位五皇子衣着朴实无华,总是跟在众人身后,看似一幅与世无争的模样。今日一见,五殿下夭矫不群,气势竟丝毫不输于盛气凌人的太子殿下。
这位镇北归朝的五皇子果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太子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或许只是错觉,他觉得赵凤辞方才看向自己时有杀气一闪而过。赵启邈心中揣揣,然而储君之仪不容他示弱。于是他抬袖指着赵凤辞,冷笑道:“赵凤辞,你平日果然都是装的,这,这才是你的本性!”
广阳都的五殿下与雁荡关的小将军并无不同,只是一人收起了獠牙,一人展开了羽翼。
赵凤辞明白自己冲动了,他已朝赵启邈露出了杀意,还不知他回宫后会如何联合闻皇后对付自己。但这般栽赃他接不得,镇北军刀下亡魂成千上万,却从未将刀刃对准自己的同袍。若是今日自己退了,赵启邈便会得寸进尺,将脏水全泼在镇北府和自己头上。
除去那无理的栽赃外,自闻雪朝中箭,这一颗心便隐隐作痛,满腔怒气忍而不发。自己终还是忍不了了。
闻雪朝为何要为这种人挡箭,他根本不配。
他不知闻雪朝推开赵启邈时心里在想什么,那箭若是再往上半尺,便会射穿他的胸膛,从此世上便再无闻雪朝此人了。
他不信闻雪朝不知自己也许会死,但当箭矢朝太子袭来的那一刻,闻雪朝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将太子一把推开。
赵凤辞能察觉到,自己在那一腔怒气之下,心中还藏着一丝隐介藏形的妒忌。
若是在闻雪朝身旁的是自己,不知他是否……赵凤辞狠狠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宛如中了魔障。若那箭想射的是自己,自己哪怕是万箭穿心,也万不会让闻雪朝受到一点伤。
赵启邈却将闻雪朝中箭一事当筹码,想以此拿捏自己。怎叫人不怒不恨。
两人还在剑拔弩张之时,树林里浩浩荡荡地闯进了许多人马。听闻太子遇袭,闻雪朝受伤,靖阳帝大怒,派太医随泾阳霖与闻仕珍进林接应。
几位太医见闻公子面无血色地躺在地上,忙上前把脉诊治。闻仕珍见自家嫡子生死不明地躺在地上,脸色有些难看,但并未在诸人面前显露出来。
“舅舅,雪朝是为了救我……”赵启邈见闻仕珍来了,忙上前复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面上满是后悔莫及。
闻仕珍听完赵启邈一番话,深深叹了一口气:“能救殿下一命,是玓儿的福气。如今还需查明真凶,将此等胆大妄为之徒绳之以法。”
听到自家儿子替人挡箭,实属出乎了闻仕珍的意料。闻仕珍看着这嫡子长大,见他平日摇手称挥,只当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却未料到在生死攸关之际,还能在太子跟前为闻家增了面子。闻玓与太子经此变故便已是生死之交,此举对闻家确实大有裨益。
赵凤辞见了祖父,立马收起了与赵启邈针锋相对时的利锐眼神。只是让白纨将那带血的箭矢呈给祖父看。
泾阳霖瞥见白纨手中物事,瞳孔陡然紧缩。
他声色俱厉地对手下说:“回去查!查入京后军中是否少缺辎重!若是查不出,便叫管事校尉提头来见!”
“是!”副将单膝跪地。
闻仕珍听完太子之言,心中已有所判断。他早料到此事不简单,却未想到会与镇北府有关联。如今大芙局势风谲云诡,牵一发而动全身。近几年朝中政事平稳,边境亦安稳。若是有人想要搅乱这滩浑水,打破这难得的平衡,便真是其心可诛了。
闻相统领朝政多年,自然不会被暗中人当棋子使,现在还不是动镇北府的时候。
镇北府虽动不了,倒是可以杀杀那泾阳氏小子的锐气。
况且闻仕珍早早便看出,自己这储君侄子,十分忌惮那位塞北归来的五皇子。
见泾阳霖还在对着下属大发雷霆,闻仕珍上前拍了拍泾阳霖的肩,安慰道:“此事虽涉及镇北军,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大将军还是冷静一些,待回朝后同陛下说明,再查出个水落石出也不迟。”
泾阳霖深吸了几口气,神情有些黯然:“未料到此次秋猎竟会出此等纰漏,稍后我便去向陛下请罪。”
两人又交谈了一番,白纨来报:“闻大人,泾阳将军,太医已为闻公子敷上药,公子伤势已无大恙。”
闻雪朝被搬上了轿子,白纨带领羽林卫继续在林中勘查,其余人纷纷班师回朝。太子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赵凤辞见赵启邈走远,也翻身上了马,追上了殿后的泾阳霖。
泾阳霖咬牙切齿:“闻氏老贼。”
赵凤辞点点头:“走了。”
赵凤辞扬起马鞭朝前奔去,祖孙二人擦肩而过。
储君秋猎遇刺,闻相公子重伤,皇后听到消息后更是日日垂泪。靖阳帝大发雷霆,命羽林卫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朝中众臣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也隐有听闻,好像此事与镇北府有些关联。
说来也怪,闻相嫡子受了箭伤,且朝中文武一向不对付,闻仕珍却在御前为镇北军求情,称此事乃人为嫁祸,定不是镇北军所为。
又过了几日,镇北军全面排查结束。果不其然,泾阳霖带来的精兵营并无弓箭丢失,反倒是远在雁荡关外的镇北军大本营,被人盗走了两车辎重。
镇北营军械遗失乃前所未有之事,更何况遗失之物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广阳都,还差点射杀了当朝太子。羽林卫在树林深处搜出了两身夜行衣与几行脚印。那脚尺奇大,不似寻常人大小。所有的线索隐隐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胡部。
此消息一出,朝中一时陷入了风声鹤唳之中。广阳三朝为都,四面城防固若金汤,不说胡人,就连只野兔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城都难。皇室亲临秋猎,猎场周围更是站满了值守的羽林卫和镇北精兵。可就是这座金城汤池,被几个来历不明的胡人轻而易举地溜了进来,还差点暗杀了大芙将来的一国之君。
许多人因太子遇刺案而遭难,轻则革职,重则人头落地。羽林卫都督因护驾不力被革职,白纨因救驾及时,从队守擢为副都督。镇北军虽洗清了干系,却仍避不了被处置。镇北将军被罚俸禄半年,营中军士军饷减半。皇五子软禁宫中三月,无诏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