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惊醒后多日高烧不退,府中请名医前来诊治,竟是难得的喜脉。怀胎十月,天狗又入梦来,口中婴孩已不见,只剩一颗晶莹透亮的玉珠子。次日清晨,冬至后雪,闻夫人诞下闻家的嫡长子,便随天狗去了。
世人多信鬼神,传闻更是愈演愈烈,纵然许多人听后一笑了之,也无人知道其中几分真假。
自大芙定都广阳伊始,身为簪缨世家的闻氏,就是京城里权势仅次赵家的世家望族。嫡长子的出世,使位于风口浪尖上的闻家稳住了心神,家族连绵百年的血脉终得以延续。
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闻府独一无二的嫡出子,被取名为闻玓,表字雪朝。引“云容颓玉宇,雪阵绞层霄”之意。自闻雪朝出生后,闻府上下便齐了一条心,围绕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嫡少爷打转。
闻小公子生性活泼,爱在宅院里撒欢,跑到哪儿下人便追到哪儿,生怕他出了任何闪失。闻相政事繁忙,不常居于府中,整个闻府便成了闻雪朝的天下。兄弟姐妹们无论年龄大小都不敢不听从他的指挥,今日踩春泥,明日捞池鱼,整日玩得不亦乐乎,闹得府里十分热闹。
长到龆龀之年,闻小公子开始换牙了。同年,宫里传来了置伴读入宫的消息。皇太子年方七岁,正是开蒙的年纪,闻老爷和老太爷都做过皇帝的伴读和先生,伴读的人选自然落在了闻雪朝身上。
对众星捧月的闻小公子来说,不过是换个地界撒欢去了,还能拉着太子表兄一起。
太子赵启邈初次见到闻雪朝,幼小的心灵便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怀疑。
白白嫩嫩的玉团子坐在母后的膝上,张嘴等着母后投喂桂花糕,一双小胖腿来回摆动。母后竟也不恼,由着怀中的幼童对自己撒娇,嘴角含着笑意。
赵启邈印象中的母后总是不苟言笑,甚至带着令人难以亲近的威仪。母后总教导自己,将来的一国之君需胸脯横阔,威震四海,切忌天真幼稚,所以自己也已许久未和母后亲近了。今日见这稚童在母后怀中嬉闹,他心中竟生出了一丝艳羡。
“殿下来了。”闻皇后见太子进了殿,嘴角笑意微微收敛了些,她将闻雪朝放入嬷嬷怀中,又恢复了往日不怒自威的仪态。
“这是闻家的嫡子,你的表弟,也是你往后的伴读。”闻皇后说道,“今后你们兄弟俩在上书院要相互照拂,幼学壮行,万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还未等赵启邈回话,闻雪朝便从嬷嬷怀里跳了下来,欢快地朝他跑来,脚下的木屐发出哒哒地声响:“太子表兄!”
赵启邈还未回过神,玉团子便扎进了自己的怀里,头发毛茸茸的,十分有触感。
从此以后,太子便带着这坨好动的玉团子,开启了在上书院称王称霸的日子。
和太子一起开蒙的皇子公主共有七位,挑的伴读多是世家大族的子女。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初进上书院时就站好了队,以赵启邈马首是瞻。毕竟这位是真龙,也是他们今后的主子。不知是听了坊间天狗入梦的传闻还是沾了太子的光,皇子们遇到闻雪朝时也很客气,极少摆出皇嗣的架子。
赵启邈无法自由出宫,闻雪朝每次便趁进学时同他讲些宫外的所见所闻,时不时还给他带些市集上的稀奇小玩意。直到有一次,赵启邈在东宫偷玩爆竹,被路过的太傅抓了个正着。赵启邈慌乱之下拱出了闻雪朝的名字,害得闻雪朝被闻宰相打了二十大板,关府里禁足了整整三月。从此以后,闻公子决定再也不给赵启邈带有趣的小玩意了。
“过河拆桥,呸呸呸。”闻雪朝趁太傅转身,对赵启邈比了个鬼脸。
赵启邈没理他,翻了一页继续习书。
闻雪朝六岁入上书院,十岁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敢当着皇帝的面吟诗作对,十三岁第一次见到大美人说不出话来。
永平二十四年,靖阳帝携群臣与嫔妃百余人御临南郊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祭祀完毕,太子代替皇帝前往寺庙上香拜佛,祈求佛祖祝愿。
闻雪朝跟着赵启邈来到了南郊的开元寺,赵启邈入座与方丈讨教佛理时,他便独自溜出了大殿,准备在四周的偏殿转转,顺便去给母亲烧炷香。走进偏殿时,他却不巧撞见了一名面覆轻纱的素装女子。
女子正在虔诚地低头叩拜,口中念念有词。闻小公子不忍打扰,只是静静站在女子身后,好奇她在祈求什么。
“望雁北男儿出师大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女子温润的声线在空荡的偏殿内回响,“保佑吾儿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寺中烟雾缭绕,熏得闻雪朝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女子听到闻背后的声响,顿时脊背一僵。
她缓缓转过身来,见不远处站着一位俊俏的小公子。
“在下只是随便转转,没想到唐突夫人了。”闻雪朝舌头一时有些打结。眼前这位女子虽然没有露出面部,却有一双非常明澈的眸子。眼中还有些莹莹晶亮之物,想必是刚刚哭过。
蒙面女子并未像寻常女子般惊慌失措,反而端详了眼前的小公子片刻,福了福身问道:“恕奴家叨扰,敢问公子年岁几何?”
闻雪朝从未见过如此直率的女子,一时竟起了好奇之心:“晚辈虚岁刚过十三。”
“吾儿与公子同岁,多年未见,想必也有公子这般高了。”女子带着笑意说道。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闻雪朝见时辰已晚,担心太子久等。便向女子告辞,转身朝开元寺主殿走去。
“方才你跑到哪去了。母后不是叫你跟紧我吗?”赵启邈站在主殿门口候着闻雪朝,双眉微蹙,语气中有些责怪的意味。
“殿下威武,我就不能去给姑姑烧个香拜个佛么。”闻雪朝张开手臂揽过赵启邈的肩,两人嬉笑打闹了一阵,赵启邈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殿下,今日是哪些娘娘随圣上一同来祭祀?我看后面那几排轿子的样式争奇斗艳,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们来踏青赏花呢。”坐在回宫的马车上,闻雪朝伸出头望了望身后的车架,有些好奇地问赵道。
“她们安什么心思,母后心里清楚得很,”赵启邈漫不经心道,“不就是林淑妃,安宁贵妃,泾阳昭仪,刘昭仪,还有母后的胞妹闻贵人……”
听到其中二字,闻雪朝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中的玉佩。
方才那女子口中曾提及雁北。
雁北泾阳氏,世代镇守塞北边境,世袭镇北大将军。自靖阳帝即位以来,泾阳将军率军三次击退进犯中原的胡部,带领十万虎狼之师守卫在大芙边境。
传闻泾阳将军育有一女,自小当男儿教养,还曾随父上过几次沙场。后以质女身份被送入京,入宫后被靖阳帝封为九嫔之首。
如此说来,方才那女子便是泾阳昭仪。
她祈愿时曾提到“吾儿”,可传闻泾阳昭仪诞下的皇子早早便夭折了。
闻雪朝思索了很久,仍百思不得其解。他决意下次入宫时找机会再去会会这位将门虎女。虽说宫中嫔妃与外男不能私下结交,但这位昭仪谈吐间流露出的不凡气度,也昭示着她绝不是泛泛平庸之辈。
想到此处,闻雪朝的视线落在了身边的赵启邈身上。今日路途奔波,赵启邈已靠着马车上的软榻睡着了。这位大芙朝未来的帝王已逐渐开始接触朝堂政事,经过数年的储君培养,他身上的少年稚气已消散了很多,多了些与先帝相似的威严气势。
看今秋步月登云,到来春腾蛟起凤。少年闻雪朝尚不知,这冥冥之中不可明说的因缘际会,有朝一日会将大芙朝推入了乾坤再造的滚滚洪流之中。
第3章 忆帝京【二】
春去秋来,大芙朝最金贵的公子哥们已在上书院度过了近十载。
闻雪朝和太子赵启邈早满了十五束发的年纪,经书子集等启蒙读物已背得滚瓜烂熟。如今上书院已开始讲授治国渊策,帝王圣训等君臣之道。
朱太傅年逾半百,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大儒。午课开堂,朱太傅正向皇子们逐字剖析唐太宗的《帝范》一篇,不经意间撇到一个睡得正酣的身影。
老太傅差点气得呼吸一滞。
见太傅频频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赵启邈深深叹了口气,随手卷起案上的一本册子,干脆利落地拍在了身后的闻雪朝头上。
正在梦里遨游月宫的闻公子被太子拿书一砸,捂着头“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他见在座的诸位殿下都盯着自己看,马上挺直了身子,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念叨的还是半个时辰前太傅讲过的那一章。
寻常皇子犯错,伴读便要上前代挨板子,更别说是伴读自己卧在案几上睡得人事不省了。可太子殿下的伴读偏偏不是别人,是宰相和皇后娘娘捧在手心里的闻家嫡少爷。太子平日对他的所作所为通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弄得朱太傅反而不好处置了。
朱太傅嘴角抽搐了几下,上前用竹板重重敲了几下闻雪朝的案几,继续开始讲学。
老太傅看闻雪朝百般不顺眼并不是没有缘由。数年前京中权贵圈中便开始流传一则八卦,朱家二小姐被闻家郎迷得神魂颠倒,哭着闹着要嫁进闻府。此事当时直接捅到了皇后跟前,闻雪朝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果断拒了这门亲事。
幼时白白嫩嫩的玉团子如今已长成了眉如墨画的俊俏公子。闻雪朝与表兄赵启邈的五官有些神似,但比起赵启邈的冷峻傲然,他的眉目更温柔韵致些。闻雪朝肤色很白,整个人仿佛是从凌霜傲雪里走出来似的,应了出生时那白雪皑皑的光景。
他的唇角在人前总是微微扬起,勾起漂亮的弧度,整个人看起来灵动又骄傲。
广阳都适龄的世家千金大多都对闻公子抱有一抹遐思,但闻少爷年纪还小,又仿佛无心于此,联姻之事只能暂时作罢。
一个时辰后,朱太傅宣布下学。皇子们听了一天经略,精神都有些怏怏不振。吃饱睡足的闻公子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双手一撑便从案前站起了身,兴致勃勃地对赵启邈道:“殿下,趁天色未暗,咋们哥几个去马场溜溜?”
赵启邈颔首表示赞同,扭头对一旁的几位皇子道:“坐了一天了,兄弟们都有些腰酸背痛,一起去马场跑跑马也是好的。”
众人听到太子发话,纷纷点头附和。以赵启邈为首的一众皇子簇拥着朝上书院外走去,门口早已有宫中车架在等候。
闻雪朝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脚程落后了众人一步。他径直走向角落一位还在埋头写字的华服少年,笑眯眯道:“四殿下留在此处做甚,为何不与我们同去?”
“太子殿下未邀我,我又何必厚着脸跟去?”四皇子赵焱晟抬起头,冷冷地看了闻雪朝一眼,继续俯首写字,“闻公子是聪明人,与其关心我,不如顾好你自己罢。”
“四殿下这是看不起我呢。”闻雪朝笑着扬了扬眉,不置可否。他轻轻拍了拍赵焱晟的肩,哼着小曲从门外走了。
皇宫的马场设在延福宫外围的练兵场,圈养着百余匹专供宫中贵人的上品马种。赵启邈的御赐马叫做“琥珀”,是一匹萨曼族进贡给皇帝的汗血宝马。闻雪朝也有一匹专属自己的雪白蒙古马,他给它取名作“冰饕”。
待皇子们纷纷骑上马后,赵启邈率先大喝一声,只见琥珀高高扬起了前蹄,朝前方撒蹄而去。闻雪朝骑着冰饕紧跟其后,一群少年并排疾行,马场中央一时尘土飞扬,颇为壮观。
皇子们虽然年轻好胜,但无人敢擅自超了太子的马。只有冰饕扬着纯白的鬃毛,紧紧追赶着前方的琥珀,没一会儿便赶超了过去。
赵启邈见状,连忙用双腿夹紧马肚,扬起缰绳,与闻雪朝较起劲来。
然而两人研习六艺骑射的时间尚短,技艺仍有些不精,不过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双双汗流浃背地躺在了马场中央。
赵启邈许久都未如此放纵过了,他朝着落日余晖大声吆喝了几句,扬手拍了拍身边闻雪朝的肩:“好兄弟!”
闻雪朝边笑边大喘气,没接赵启邈的话。
闻雪朝出宫时天色已暗。他今日为胜过赵启邈,把自己跑得筋疲力竭,全身上下都没了气力。
正坐在车轿里昏昏欲睡之时,他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正在缓慢前行的车驾突然停了下来。闻雪朝挥了挥手,让贴身小厮闻澜下轿去瞧瞧到底出了何事。
“公子,是陛下派去犒赏仁明宫的队伍挡了前面的宫道。”闻澜没过一会儿便回来了,“听说是仁明宫的泾阳昭仪突然传出了有喜的消息,后宫已经近十年没出子嗣了,今晚整个宫里好像都很热闹。”
听到闻澜所言,闻雪朝神情有些异样。
自上次在开元寺偶遇这位泾阳昭仪后,闻雪朝便想再寻机会见一见这名与众不同的女子。奈何泾阳昭仪深居简出,平日在宫里极为低调。后宫又由姑母亲自掌管,戒令森严。他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作罢。
没想到数年后再次听到泾阳昭仪的消息,竟是她有了身孕。也不知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这到底是好是坏。
“你让轿夫靠边避让,给犒赏的公公腾出道来。”闻雪朝敛了心神,又闭上眼睛,继续开始闭目休憩。
第二日早课,睡饱后神清气爽的闻公子一进上书院,便见赵启邈站在殿前的长廊上。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正在低头和他禀报着什么,赵启邈的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