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最终敲定的太子妃是延东将军祝梁的幼女祝容。
这一人选令许多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广阳都的街坊百姓们。随着这一消息传遍整个京城,酒馆茶肆里纷纷挤满了人,客人们都想听听说书先生如何继续编排原来的话本。
“上回说到,这祝小娘对闻府公子心醉神迷,未料到闻公子只是百花丛中过,祝小娘没过多久便被他始乱终弃。从那以后,祝小娘便闭门不出,险些削发为尼。祝将军曾忧虑祝小娘被染指后再难嫁出,未料到如今——”
众人见说书人又吊胃口,纷纷往他囊里扔铜板,示意他继续说。
今日恐怕是最后一次在京城听这《祝娘夜闻生相思》的话本。今后祝小娘成了殿上凰,民间便再也议论不得了。
“未料到如今祝小娘便是咋们大芙今后的堂堂太子妃,闻公子若早知今日,必悔不当初啊!真可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提起闻府公子与太子千岁的个中纠缠,那便又是另外一段秘闻了……”
阿申听着正起劲,后脑勺便挨了个功力深厚的一指弹。他“哎哟”一声转过身,只见自家主子黑着个脸,起身就欲离开。
殿下不是自己接过酒楼门口发的话本,便走进来听说书的吗,怎又突然急着要走?阿申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捂着脑袋匆匆跟上。
“广阳乃天家之地,市井传闻竟如此低俗荒谬。”阿申听自家主子说道。
“属下也觉得有些荒谬,”阿申忙跟上,“况且闻公子如此飘然出尘,定不会如那老者所说,行那始乱终弃招蜂引蝶之事……”
见殿下的脸色愈发黑了,阿申连忙三缄其口。
话本里的另一位主人公,此刻正站在中宫大发雷霆,差点失手砸了大殿里的玉雕。闻皇后端坐在鸾椅上首,冷眼看着儿子撒泼。
“母后可知,那祝容是京城有名的泼妇,整日舞枪弄棒,广阳无人敢娶。”赵启邈咬牙道,“况且她身子已非完璧,当年那件事,闹得整个广阳无人不知。”
闻皇后一言未发,等着太子继续说。
“更何况,母后早知这祝容心有所属,”赵启邈顿了顿,脸上神情有些痛苦,“……雪朝从小与儿臣一同长大,是儿臣表弟,更是儿臣挚友,恕儿臣不能夺人所爱。”
闻皇后又候了许久,淡淡道:“说完了?”
赵启邈呼吸仍有些急促,却没有再开口。
“若你数日前未做出绞杀宫女之事,此事尚可再缓上一缓。”闻皇后说。
“如今陛下已年老智昏,心性燥烈,若知晓你滥杀无辜之事,必然暴怒,你该当如何?”
“镇北军如今已近乎泾阳家兵,泾阳诏五子回宫,若今后五子手握兵权,威胁大统之位,你该当如何?”
“闻玓出身高贵,在你面前没规没矩,他若不知君臣有别,来人权高震主,你该当如何?”
“你娶祝容,母后有三思。府中纳妃,若你今后再惹风流之事,有正室掌院,便脏不了你的手。祝容生父乃延东将军祝梁,祝梁把守东南,手握数十万大军,将来若需与镇北一博,尚有余力。旁人娶祝容,玓儿或许能撒泼耍赖一番,你娶祝容,便是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如此说来,此事已是势在必行。”
闻皇后温柔地看向面前的储君,自己区区一介宫中妇人,倾尽一切不过是为儿子铺路,如今他已长大,不知能否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了。
太子沉默了下来,他看着殿上的母后,看玉阶上刻着九龙的丹墀。
“儿臣谨遵母后安排。”
半晌过后,他向闻皇后俯首行礼。
第8章 忆帝京【七】
永平二十七年元月初七,皇太子纳妃,行东驾亲迎,由东长安门行。
宫中依仗至祝府门外,太子入府迎太子妃升轿。太子妃祝容一身杏黄朝服,面覆红金盖头,由太子迎出中堂。数千羽林卫肃立在皇城的大街小巷,护送皇太子乘舆。入丽正门后,行盥馈及谒庙等礼,并朝见帝后。
礼部上下花数月筹备太子纳妃仪,卤簿彩舆及大乐等一应俱全。朝见完帝后,仪式便算告一段落,朝臣们纷纷回府,打点次日太子府贺宴的贺礼。
赵凤辞身为皇五子,自然在太子府贺宴的受邀宾客之列。他并不精通宫中送礼之道,泾阳昭仪便让阿申备下塞外小国赠予镇北府的夜明珠,带去作恭贺之用。次日正午,诸位皇子的车舆浩浩荡荡地自宫门而出,朝太子府驶去。
刚跟着小厮入府,赵凤辞便发觉自己有些孑然一身的意思。皇子们与在座宾客或多或少都有些私交,不少朝臣都是皇子们的母家至亲。官员朝臣纷纷寻了熟人相谈,席间气氛渐渐活络了起来。
赵凤辞则是随意寻了个角落的位置便坐了下来。周围人见这年轻人面生,又身着一袭看不出身份的素色黑衣,遂不敢擅自上前攀谈,只是时不时打量他一番。
过了片刻,有位自称姓柳的礼部侍郎朝赵凤辞走来:“五殿下,上首已为殿下设了专席,容微臣带殿下过去。”
诸人听到柳侍郎对这面生年轻人的称呼,皆有些大惊失色,纷纷起身朝赵凤辞行礼。赵凤辞默不作声,随柳侍郎在宴厅上首坐下了。
这位从未公开露面的五皇子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直到闻相公子姗姗来迟。
闻雪朝依旧是全广阳最玉树临风的纨绔。今日太子贺宴,他身着绛紫色缎袍为服,皂衫为披,仪态悠闲地走进了宴厅。厅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全移到他的身上。
赵凤辞微微蹙眉。
他心中隐有所觉,恐怕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并不是闻雪朝这副上好的姿容。
果不其然,片刻的寂静后,宾客们纷纷开始低声议论起来,众人时不时看闻雪朝一眼,眼神中混杂着冷嘲及同情。
闻雪朝无视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环视一圈四周,甩甩衣袖,大摇大摆地坐在了赵凤辞的正对面。
“五殿下,别来无恙。”赵凤辞见闻雪朝对自己比口型。
“别来无恙”此话倒是不假。赵启邈成年后,皇帝便派太子太傅亲授其储君之道,闻雪朝随同太子一起搬去太子府上课。两人自在锦浪亭中偶遇,已是数月未见。
赵凤辞轻轻用银勺敲了敲案上的宫灯,示意自己听到了。
闻雪朝见五殿下应了自己,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赵凤辞片刻失神。
这闻雪朝长得确实顶好看,若换成是女子,用“倾城”二字形容也不为过。他如今方才十六岁,不知来日若及弱冠之年,又将是何等姿容。
方才闻雪朝望向自己时,忽觉雁荡关已在千里之外了。
赵凤辞摇了摇头,顿觉自己是被这大宴的灯红酒绿迷了眼。从前战场上马革裹尸,他从未想到过这些。
赵启邈样貌虽不及自己的表弟,但仍遗传了一副皇后的好皮相。他身着一袭杏黄色礼服,脸上神情依旧冷峻。
与他并行而至的女子便是大芙新晋的太子妃,延东将军的嫡幼女祝容了。
太子妃礼服的制式与太子相似,皆为镶银纹杏黄色长袍,只是戴了许多厚重的配饰。宾客们见太子及太子妃驾到,纷纷起身行礼。
赵启邈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入座。他轻轻牵过太子妃的手,引她在自己身旁落座。太子妃向夫君优雅地福了福身,便缓缓坐下了。两人举止虽未见得有多亲密,但还算得上相敬如宾。
一阵嘹亮的唱念声腔响起,宫中的戏班子登场亮相。赵凤辞此时方才有机会观察上首的太子妃。
祝容与往常的京中闺秀截然不同,她的个子修长高挑,眉眼间神采奕奕,带着一丝难得的飒爽与英气。即使身穿厚重繁冗的礼服,依然举止自若,利落果断。祝容见赵凤辞正端详自己,远远向赵凤辞举起了杯,掩着袖子一饮而尽。那是军帐里惯用的饮酒姿势,这祝容已认出自己是谁了。
祝容如此巾帼不让须眉,会被闻雪朝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始乱终弃,甚至落到闭门不出削发为尼的地步?
赵凤辞并不太信,他不动声色地朝闻雪朝看去,只见闻公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柳绿花红的舞女,手持筷子轻轻击打着酒盏,节奏跟着琴瑟的音律变换。
诸人见闻雪朝并无什么异常的反应,便纷纷弃了打趣的念头,沉浸在了场中的歌舞之中。赵启邈平日与闻雪朝像是双生子,从早到晚都黏在一起,今日却未单独与闻雪朝交谈过,反倒有些刻意避开他的意思。
闻雪朝看起来倒是乐得清闲,宴席从头到尾,他都没朝上首的太子妃看上一眼。
贺宴散场已是午夜子时,世家少爷们家教甚严,许久未如此尽兴过,早已喝得烂醉如泥。太子府管事已为宾客们备好了客房,以备不时之需。
皇子们勾肩搭背地朝客院走去,院内隐隐传来靡靡之音,看来下半夜还有一场乐事。赵凤辞眼看宫禁时间已过,正踌躇是否要赶回仁明宫,却见闻雪朝也离了座,悠悠朝自己走来。
闻雪朝扬起手中扇子,指向了西侧的院子:“赵启阳他们平日玩的颇大,楼里的花魁怕是请来了不少,所行之事恐会脏了五殿下的眼。若殿下不嫌弃,我院内还有空房。”
“你的院子?”赵凤辞随即反应过来,闻雪朝是太子的伴读,太子府自然有他留宿的住处。
若随众皇子一起寻欢作乐,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脱身。赵凤辞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让闻雪朝为自己引路。
只见闻雪朝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院落,走到了西侧的一个小院门口。两人刚入院子,便听到院内大树上传来枝桠抖动的声响,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
“五殿下,好久不见。”身穿一袭夜行衣的太子妃说。
赵凤辞:“……”
闻雪朝:“……你们认识?”
赵凤辞本欲直接转身进屋,见祝容和闻雪朝齐齐盯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认识。”
“不止认识。”祝容道,“我和五殿下订过娃娃亲。”
闻雪朝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殿下,你,你听我解释。”他干巴巴道,“我和祝小姐,并未如传言所说——”
闻祝风流韵事的话本早已传遍了全京城,谁能想到这深藏不露的五皇子才是这出《祝娘夜闻生相思》的主人公?闻雪朝迅速扫了一遍赵凤辞全身,看他身上是否带着趁手的武器,一怒之下便出手砍了自己。他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做好了随时从院门口跑路的准备。
“赵凤辞,这是我俩之事,与闻玓无关。”祝容眼神有些冷,“你躲我那么多年,如今我已嫁作人妇,是时候把话说明白了。”
“当年镇北将军与我父订下我俩的婚约,你便被送往塞北,从此以后我们再未见过。”祝容说,“为何我及笄那年,我父寄信去镇北,欲筹备我们的婚事,你却誓死不从?”
闻雪朝偷偷溜到大树后躲着,生怕两个武疯子在院子里动起手来。
“幼时婚约,未免儿戏。况且我大功未成,有朝一日我若埋骨沙场,岂不是辜负了你。”赵凤辞说。
祝容冷笑了一声,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父被陛下召回广阳,便做好了为皇家当马前卒的准备。你可知我为何当年要闹出那番糗事?我早知皇后中意我,便想尽各种办法不嫁进皇家,盼着有朝一日,你回京后能娶我入门。”
赵凤辞沉默不答。
祝容见赵凤辞还是一言不发,眼眶已隐隐浮上了水汽:“你可知,我还在为你守着完璧之身。”
赵凤辞抬眼望着她。
“我与闻玓相识已久,他知我不愿嫁入皇家,当年冒着名声败坏之险,与我合唱了这一出双簧,编排了一出始乱终弃的假戏来。”祝容声音有些颤抖,“可惜没料到天命难违,我终究还是是错付了。”
闻雪朝见五皇子没有要拔刀的意思,从大树后慢慢挪出了身子。没想到刚走到两人身后,便听祝容说道:“我用药迷晕了太子,如今他还在昏睡着。”
“赵凤辞,你今晚要了我吧。今后无论如何,我也认了。”
闻雪朝一向知祝大小姐直率洒脱,却未料到竟如此直率洒脱。
夜晚春风微凉,轻轻扫过树桠与院墙,只留下满园的寂静。
“祝小姐,我命危浅,朝不虑夕。情爱于我而言,过于奢侈。
“山高水长,你要多多保重。”赵凤辞最后说。
闻雪朝走进厢房时,赵凤辞还坐在窗前发呆。他喊了五殿下几声,见这人不应,便直接在案几前坐下了。
“殿下,”闻雪朝又喊,“已到盥漱歇息的时辰了。”
赵凤辞转过身,发觉闻雪朝在喊自己,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想到了一些旧事。”
“殿下方才说,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然我曾听朱太傅言,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殿下若已尽力而为,来日便无所畏惧,尽人事听天命,人生便会快活些。”闻雪朝想了想,对赵凤辞说起了自己的处世之道。
“我何尝不知,”赵凤辞苦笑,“只是经此一事,才知这天地之大,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万事由不得自我,有些不甘而已。”
“太子妃之事还尚未有定数,若有机遇,殿下与祝小姐说不定来日还有因缘际会。”闻雪朝见赵凤辞神情仍有些黯然神伤,忙安慰道。
赵凤辞低低“嗯”了一声。闻雪朝见他乏了,便起身告退。赵凤辞透过侧窗,见对面的厢房亮起了烛光,没过一会儿,光亮便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