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赵凤辞猜得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孟将军,凤徽如今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尔等之事,本就与世人常理相悖。凤徽与你相处一日,便要背负一日天下人的指摘。凤徽若与你相处一世,今后便要任由史书褒贬——”
孟楼听后急了,干脆站起了身:“闻公子,末将不会让陛下受——”
“我就问你一句,”闻雪朝打断了孟楼的话,“你若只认凤徽一人,这辈子可会辜负于他?若有朝一日,凤徽有难,你可愿伴他左右,直至生老死别?”
“我愿意!”孟楼大声吼道,“我,孟楼,此生只爱陛下一人!此话若半句有假,孟楼甘愿受千刀万剐,不得善终!”
闻雪朝笑了,视线越过孟楼的肩,看向了他身后院门口的方向。
孟楼见闻公子的目光投向远处,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缓缓转过了身。
赵凤辞带着赵凤徽远远站在院门前。兄弟两人长得十分相像,只是一人眼含笑意,一人双颊浮着绯霞,鼻尖处也红得厉害。
“你,你——”赵凤徽脸上的神情颇有些诡异,似是想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孟楼,你太大声了!”赵凤徽怒吼道,“整个镇北府全听见了!!!”
天上繁星灼灼,人间岁月恰好。
作者有话要说:“但求此生同行路,天涯海角不觉远。” 《月下独酌.其六》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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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番外【二】:长缨
祝容头一次拿起长缨枪, 只有十二岁。
父亲交给她一卷画像,说祝家已与泾阳氏定下婚约,画像中的少年, 便是她来日的夫君。
她接过画轴, 小心翼翼地铺开在闺阁的床头。这是江南画师亲自前往镇北府绘下的全身人像。画中的少年看似只比自己虚长几岁,正在全神贯注地擦拭着战马额前的挂饰。他身着一袭纯银轻裘,一双眸子熠熠有神, 好似蕴含着星辰万物。五官虽还未长开, 却已隐隐能看出明晰英俊的线条。
祝大小姐羞红了脸,将绣花鞋蹬到了塌下,抱着画中人沉沉入睡。
父亲同自己说,别看泾阳霖的长孙年轻轻轻,却已带兵在塞外打了两年胡人。就在前不久,他还亲自率兵潜入了延曲部大帐, 斩杀了胡人守备军的首领。听父亲的语气, 似是对祝家这位未来的贤婿十分满意,张口闭口皆对他赞不绝口。
祝容生母死得早, 从小就是父亲将她带大。日日看着父亲练兵磨剑,她也早已耳濡目染。次日大清早,祝容便从库房中取出了一支长缨,对着父亲扬起了小小的头颅:“我也要勤练武艺, 今后带兵打仗!”
父亲身后的将领们哄然大笑,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那长缨枪比大小姐还高出了半个头,却被她死死攥在手中,怎么也不松开。
父亲也跟着一起笑,寻了个兵士,让他带着大小姐闹着玩去。
祝梁心想, 小孩子不懂事,总是喜欢突发奇想,鬼点子一个胜过一个。祝容如此活泼好动的性子,想必也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没想到从那以后,祝容便日日起早贪黑地练武,刀剑再不离手了。
父亲每年都要带着她回京述职,顺便在京城的祝府小住几月。祝容性子像个毛头小子,京中的大家闺秀都不爱和她一起玩。倒是与闻府的大少爷,京中最纨绔的丞相之子闻玓交情颇深。两人爱在京中四处折腾,闹得街坊大院鸡飞狗跳,同龄的少爷小姐们见到他俩,都纷纷绕着走。
祝容带着闻玓藏在祝府的谷仓内,说是有十分重要的东西要给他看。闻大少见祝容磨磨蹭蹭,半天掏不出什么物事来,索性一把夺过祝容藏在袖中的卷轴,直接摊开了看。
祝容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闻玓,这是我今后的夫君,你瞧长得俊不?”
闻玓扯了扯嘴角,凑到画像中的人跟前细看,隔了半晌,抬头对祝容道:“我怎么觉得,这人和赵启邈长得有些相像呢?”
她一把扯回闻玓手中的画卷,拍干净了掉落在画上的谷穗:“别胡说,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镇北小将军,怎会与太子殿下长得像?”
两人又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阵,方才各自回了各家。
闻玓的一句无心之言,却在祝容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她辗转反侧了一晚,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父亲的门。
从那日伊始,她便得知了一段封存于世的朝堂秘闻,宫闱旧事。她来日的夫君,并不仅仅有镇北府少主这一个身份,还是大芙朝最尊贵的皇子之一。父亲令她严守秘密,她便再不敢同闻玓提及此事。
祝容盼了数千个日夜,终于等到了及笄那日。父亲向泾阳将军发出手信,询问当年的婚约事宜。时隔数月,镇北府的回信方才姗姗来迟。
泾阳将军称,长孙誓死不允这门婚事,他如今也做不了主了。
镇北府的回信,于祝容而言宛若晴天霹雳,她双眼一黑,直接气晕了过去。
三日后,祝容从昏睡中缓缓醒来,发现父亲正满脸愧疚的坐在自己榻前,面上欲言又止。
父亲说,赵凤辞已恢复皇族名姓,被皇帝召回了广阳。祝氏乃武将世家,朝堂纷争极为复杂,还是莫要与皇家扯上关系为好。镇北府拒了这门婚事,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明面上应了父亲的规劝,暗地里却下定了决心。
又是一年跟着父亲回京述职,求亲的人马纷至沓来,几乎快要踏破了祝府的门楣。她知道闻玓生性聪颖,干脆直接找到闻府,恳求他帮帮自己。
她说自己宁愿永远不出阁,也不想嫁给别人。
闻玓说,你是我在京中唯一的真心朋友,这个忙我闻小爷帮定了。
祝容从未想到,闻玓所说的帮忙,是以损害自己名声为代价,替她挡下了所有虎视眈眈的世家少爷。
她想,自己欠下了闻玓一个如此大的人情,今后定要想尽办法偿还。
“玓儿,多谢你。”她说,“我,祝容,这辈子都是你的兄弟。”
闻玓勾起唇角,笑得动人心魄:“我俩之间不说虚的,就祝你今后得偿所愿。”
闻大少爷忍不住想,就连祝容这大大咧咧的性子,都有能够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就偏偏自己,一直是个孤家寡人呢。
*****
京中名门闺秀千千万,貌若天仙的世家女子更是数不胜数。祝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了帝后心中,太子妃的唯一人选。
她自是不愿嫁入皇家,更不愿嫁给那位从未谋面的太子殿下,她初一接到消息,便怒不可遏地冲到父亲书房,想从父亲处讨个说法。
刚走到父亲窗前,祝容就禁不住怔在了原地。
父亲的鬓发在一夜之间白了大半。阵前英姿挺拔的延东将军,正垂抱着妻子的遗物,在书房内哽咽难言。
他一人坐在角落里自言自语,说自己对不起爱妻,对不起容儿,更对不起延东军当年的那片赤诚之心。
东境河落海干,州郡哀鸿遍野,朝廷迟迟拨不下延东军的军饷辎重,海寇又占了青云港,若是还能再撑二月,他便向陛下求情——
祝容一把推开了父亲的书房,说,父亲,我嫁。
皇太子纳妃,京中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想亲眼目睹太子妃的芳容。祝容身披杏黄朝服,面覆红金盖头,八抬大轿被送入了宫。
朝见完帝后,祝容便跟着太子回了太子府。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起了盖头,太子赵启邈同样身着锦衣华服,立在她的身前。
赵启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在不远处的案前坐下了。
“延东的数十万辎重,已在路上了。”太子吮了一口清酒,淡漠出声。
“祝容谢过殿下。”她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举至赵启邈的面前,“妾身方才在堂前,已与殿下行了交杯之仪。这一杯,是妾身私下敬殿下的。”
语毕,她抬起手中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赵启邈看着眼前皓齿红唇的女子,开口欲说些什么,最终仍生生咽了下去。
“歇息一会吧,入夜后还要宴请朝臣宾客。”他说,“我去侧厢睡。”
当晚宴会席散,祝容身着夜行衣,在太子府中拦在了赵凤辞身前。
她暗自告诉自己,这便是最后一次。她只是想同赵凤辞表明多年来的心意,今后这人种种,终是与她再无关了。
赵凤辞果然又一次婉拒于她。祝容没想到闻玓竟然也在场,只能狼狈而仓促地夺路而逃。
自那之后,她与太子虽一直未曾同房,平日里却相敬如宾,渐渐地,竟在京中传作了一段佳话。
赵启邈总是早出晚归,几日都见不到人影。一日傍晚,他不知是从何人府中赴宴而归,身上沾满了酒气。她依着府中主母的身份,差使下人备上热水,为太子殿下盥洗身子。却未料到赵启邈拉着她便入了房门,将门重重地闭了起来。
太子问她,心里头是不是还在想着老五?
祝容不知赵启邈从何处得知了此消息,但当看到他眸中隐隐浮现的怒火,心中竟顿时产生了一丝快意。
她坦诚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回道,是。
太子一把撕开她的衣裳,当晚便狠狠要了她。
祝容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男人,面上依旧笑着,眼角却滑下泪来。
从那日后,赵启邈便好似变了个人。
无论在中书省批阅奏疏到多晚,都会在日落前先回府陪她用晚膳。帝后见她迟迟未孕育子嗣,便选了几名侍妾入府,次日便被赵启邈给赶了出去。赵启邈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喜爱舞枪弄棒,便在府中特地开辟了一座马场,差各地送来了多只名驹,供她平日练习骑射。
终于有一日,她看着身旁同榻而眠的男人,平静问道:“赵启邈,你到底是在与五殿下较劲,还是在与自己较劲?”
她是故意为了气赵启邈,方才这样问他。
赵启邈扇了她一巴掌。
那之后不久,祝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肚中怀着的,是太子的儿子。
赵启邈听闻她有孕的消息,激动地无以复加,巴不得日日陪在她的身边。
祝容看着赵启邈俯下身子,正在专注地听着腹中胎儿的动静,突然开口道:“赵启邈,以后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赵启邈怔了怔,终是牵过了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一起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明日送你回别庄。”
“最后一次,再不杀了。”
这是逼宫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赵启邈。
后来,大火染红了整个皇城。残垣断壁,焰海之中,她发现自己是爱着这个男人的。
不是当年那个未出阁的少女天真烂漫的爱意,而是繁华过尽,万事蹉跎之后的世俗之情。
他的手上沾满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与自己的兄弟手足相残,终是落得如今的凄惨下场。
赵启邈就要死了。
年少时所爱不得之人抱着她的身子,不让她闯入垂拱殿,陪赵启邈一起死。祝容昏迷前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隔着火海的,赵启邈的脸。
他沉默地望着自己,直到殿顶轰然掉落,整个人被熊熊烈火淹没。
*****
祝容最后一次拿起长缨,是在七十二岁的时候。
凶神恶煞的噶喇首领从舰上跃下,举着火炮就要朝岸上冲来。她指挥着延东军往后撤退,从身后抽出了血红色的长缨枪,独自一人骑马奔上前。
“祝帅!”
岸上的延东将士嘶吼出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将冲入了火海之中。
长缨枪插入噶喇首领喉咙的时候,祝容只觉鲜血正沿着自己额角淌下,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不清起来。
隔着重重火海,她好像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身影。
赵启邈在炮火声中对他说,容容,我后悔了。
她笑着说,好,这次我陪你一起。
山河无恙,不请长缨。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更,今天晚些时候还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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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番外【三】:千年
“奶奶你看, 林瑞小区就在对面,对,对, 拐过个弯就是。”赵缙伸手指给身旁的老人看, “全套家具都备着呢,就等着您老人家直接住进去了——”
老人一手扶着老花镜,眯起眼睛对着不远处那栋高层公寓细看, 一手还使劲拍打着赵缙的手, 意思是让他不要再戳自己胳膊。
赵缙是市拆迁办的副主任,殷芙区靠南这片的老危住宅都要拆除,改建成南城区的新型文化产业园。他们这一行六人,便是来这给片区内的居民做登记的。
其他户的户主都看过赔偿款签了字,等着搬新家了。就这院子里住着的老奶奶,不仅耳朵背, 眼睛也不太看得清。硬说是自己做不了主, 要等着在外省当大学老师的孙子回来,给自己拿捏拿捏主意。
这不, 今天刚听说老奶奶的孙子坐飞机回来了,赵缙便连忙带着下属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