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渐停了,天地间倏忽明朗了起来。
羽林卫们正在同长梯间的胡人缠斗,闻雪朝听到身后传来的厮杀声,持弓的手微微一抖。
他忽然想起在延福宫的马场上,赵凤辞从身后环住自己,两人的手交错相覆,练习射箭的那一日。
“深呼吸,放松右臂——”赵凤辞在耳畔轻声说着,握紧了他的手,拉动了弓弦。
箭矢将占风铎射了个对穿,占风铎跌入了枫林落红中,那是个暖融融的秋天。
他猛地睁开眼睛,将右臂缓缓放松了下来。
祭台上的两道人影刹那间分开了,地上人扬起了手中短斧,朝身上人挥了下去,
他拉紧弓弦,松开了手。
后颈处的钝痛感并未传来,赵凤辞听到空中传来一道挲声,便瞥见一道箭影卷着寒风,从自己的耳畔擦过!
身下人传来一阵低沉的闷哼,赵凤辞缓缓抬起眸子,发现尉迟景的颈间插着一支利矢,喉咙处正在汩汩往外流着鲜血。
尉迟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闻雪朝站在塔顶的最高处,寒风卷过雪白鹤髦的边角,那双眉眼无悲无喜,只是静静望着远方的祭台。
而在善郓别府中,十七岁的闻雪朝也是这般站在画中,身后一片白雪皑皑。
尉迟景只觉得意识正在逐渐离自己远去,他睁大双眼,想要再看一眼闻雪朝站立的地方。
他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闻雪朝的视线停在身前全身染血的男人身上,从始至终都未留给自己半分。
赵凤辞咳了一口血,从尉迟景身上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到尉迟景的手臂垂落在一旁,指节动了动,扣在了红漆的封口处。
那瓶清腐灵,还紧紧握在尉迟景的手中。
赵凤辞瞳孔一缩,冲上前便要将白瓶从尉迟景那里夺过来。
“我——。”喉间尽是血腥,尉迟景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望着高楼上的闻雪朝。
我舍不得杀你。
本王不杀你。
闻雪朝,你赢了。
尉迟景倏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缓缓阖上了双目。清腐灵的封漆完好无损,仍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林中传来阵阵铁蹄轰响,镶金的旌旗随风滚动,激昂的战鼓声响彻云霄。北大营打头阵,其后跟着羽林与镇北军。朝廷的大军正相继而至。
赵凤辞拾起染血的长剑,踉跄直起身,绕过尉迟景的尸体,朝瞭望塔的方向缓缓走来。
闻雪朝放下了手中银弓,无声地望着雪地里,朝自己走近的男人。
他与赵凤辞曾隔着江海山河,巍峨宫墙。
如今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座高楼。
*****
可汗既死,延曲大军就像失了领头羊,不出三日便溃不成军,狼狈地退至安拉大漠外。延曲部推举出的新任可汗是尉迟景的二哥,据民间传言,此人性子胆小如鼠,担不了大事。
数日之后,赵凤辞接到了新可汗递来的受降书。这位新可汗的态度极为卑躬谄媚,将尉迟景先前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撇了个干净。降书中直言,若两国停战,他愿带着部族中的胡人退居关隘五百里外,沿着秋林河建立新的部落国,永世不踏入雁荡关半步。
赵凤辞允了延曲部的和谈之邀,新可汗当即大喜,次日便差人送了个俘虏到镇北府来。
延曲派来的使者说,这名俘虏曾是尉迟景府中的头号幕僚,平日被尉迟景安顿在王庭府中,并不常露面。这几日见事态不对,想要连夜跑路,被新可汗派人给抓了回来。
“可汗拖我转告中原的皇帝陛下,尉迟景之前的种种计策,大多是听了这人的参谋。此人龌龊至极,可汗特将其送回给大芙,任贵人们处置。”延曲的使者恭敬道。
延曲部的使者走后,闻雪朝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站在了面色阴沉的赵凤辞身旁。
“辛郡丞。”闻雪朝道。
辛衡还是同在东境时一般,十分胆小怕事。经闻雪朝一喊,竟吓得双膝一软,颤颤巍巍跌坐在了地上。
“陛下,闻,闻大人。”辛衡齿间直打颤。
“从前未曾细想,如今想来,辛本就是胡姓,潜伏在东境那么多年,倒是难为你了。”闻雪朝点了点头。
“辛衡,籍贯杜陵,母亲是杜陵本地人士,生父则是延曲部的贵族。本是任季府中一名幕僚,当年曾冒着风险入延东军帐,告知陛下任季欲刺杀我之事。因救我一命,当年经我举荐,升至杜陵郡丞一职,代领杜陵府务。”闻雪朝的语气冷了几分,“借我之手潜入中原朝廷,这番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辛衡没敢抬头,全身上下抖得厉害。
“我一直在想,尉迟景背后,到底是谁有那么大能耐,既知晓东海太阴聚气之毒,又能事无巨细地向胡人透露朝廷的消息。”闻雪朝继续道,“赵焱晟遭延曲埋伏一事,想必也是你出的主意。你想借此机会假死回到北境,再重新为尉迟景效力?”
“若不是任季是个废物,我等竟察觉不到,尉迟景的军师还另有其人。”闻雪朝坐入交椅中,举起茶盏,低头饮了起来。
“不必与他多言。”赵凤辞道,“拖下去,斩了。”
辛衡两眼一翻,直接吓得昏死了过去。一群羽林卫走入堂中,默默将人抬了出去。
闻雪朝放下茶盏,朝赵凤辞看了一眼:“你后背上的伤可好些了?”
赵凤辞皱了皱眉头,反手捂住了脊部的伤口处。
闻雪朝打翻了案上茶杯,匆忙走至赵凤辞身前,刚伸出手,便被赵凤辞抓住了手腕。
面前人眼带笑意,哪还有半分痛苦神色?
“你骗我?”闻雪朝怒了,甩开手便转身要走,却被赵凤辞一把拉了回来。
赵凤辞摸了摸闻雪朝手腕上的玉镯,淡然道:“雪朝,你脸又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正文就完结啦~辛衡相关,详见观沧海【十四】,诉衷情【三】,最高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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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终章
赵凤徽红了眼睛, 抱着镇北府前的廊柱不撤手:“戍边,为何要他去戍边?”
白都督已跟着陛下回了京,在场的羽林卫大多了解十殿下的心性, 平日便轻易奈何他不得, 只得俯首贴耳地列在廊前,等候十殿下上轿。
还是镇北府这位姓孟的小将军替他们解了围。
孟楼走出人群,单膝跪在了赵凤徽的身前。
他垂下头颅, 双手捧起赵凤徽靴尖的雪白色绒球, 贴在唇间虔诚一吻。
赵凤徽怔了怔,眼眶更红了。
“殿下,”孟楼抬首仰望着身前尊贵无比的少年,轻声道,“陛下十三岁上阵杀敌,十四岁领镇北将职。属下虽比不上陛下当年, 却也想为殿下守好边关。五年后, 属下亲至广阳,带着军功来觐见殿下。”
府外的车马已准备就绪, 最后一批回京的队伍就要启程了。
赵凤徽咬住下唇,从怀中掏出了一支臂钏,递到了孟楼跟前。
“这是母妃薨逝前留下的遗物,五哥交予我的。”赵凤徽抽了抽鼻子, 别过头去,“你可拿好,千万别给小王弄丢了。”
还未等跪在地上的孟楼反应过来,十殿下已撩起下摆,风一般地溜进了不远处的轿子里。羽林卫们纷纷骑上高马,众星拱月般将十殿下的车舆层层围了起来。
回京的车马启程南下, 孟楼目视着八抬大轿渐渐远去,捏紧了手中的金黄臂钏。
镇北府的同僚们平日对自己打趣,说十殿下对自己青睐有加,自己这辈子算是撞上大运了。天下谁人不知,陛下膝下无皇嗣,今后广阳城的那个位置,多半就是十殿下的。
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懂什么朝章国故,典册高文。
他只知道,若十殿下来日是他的君,他便要鞠躬尽瘁,为殿下守好这片河山。
帝王的舆驾刚入京城,石宝儿便从宫中传来消息,称祝夫人听闻皇帝和闻大人归朝,特地带着小少爷入宫拜见。
自从诞下男婴,祝容便住在太子在京郊留下的别院之中,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打交道。关于别院中养着的那位小少爷的身份,民间说法更是层出不穷。有人说那是先太子的遗腹子,当今圣上允下了先太子临死前的请求,所以宽宏大量留下了这对孤儿寡母一命。还有人说,那位小少爷是圣上仍是皇子时,与自家皇嫂珠胎暗结后的私生之子。种种传言愈演愈烈,倒是让背后真相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早听人提及过陛下这位白白得来的儿子。”闻雪朝笑眯眯地喝了口茶,“今日总算得以一见。”
赵凤辞瞥了闻雪朝一眼:“莫要胡闹。”
闻雪朝失笑出声,放下手中茶盏,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
祝容着一袭黛青色的罗裙,牵着一名幼童的手,悠然地走入了殿中。
前两年祝容在别府吃斋念佛,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如今一见,倒是由原先的大大咧咧变得端庄娴雅了许多。
祝容朝赵凤辞行了礼,便拉着幼童的手,指着闻雪朝弯眼笑道:“怀行,叫阿舅。”
“阿舅。”男童的声音软软蠕蠕,还带着些奶音。
闻雪朝看着祝容身旁乖巧的男童,神思骤然间恍惚了一瞬。赵怀行长得与他父亲小时候十分相像,宛若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时候的赵启邈在外虽冷峻,私底下却十分黏人。一见到自己便开始哼哼唧唧,缠着自己不放手。
赵凤辞察觉到了闻雪朝的失神,便伸出手握住了闻雪朝的掌心。闻雪朝蓦地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收回了观察赵怀行的视线,回以赵凤辞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些挑拨离间,手足相残的旧事早已消逝如云烟,此时所经种种,方才是人间真实。
“祝容此番入朝,除了许久未见玓弟,特地来找玓弟叙旧,还是来向陛下辞行的。”祝容不卑不亢地开口,“妾身想带怀行离开京城,回延东伴父亲晚年,望陛下准允。”
闻雪朝忍不住看了赵凤辞一眼,发现赵凤辞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祝容此请,看似是尊亲孝父之举,并无甚特别之处,却依旧带着些玄机。赵怀行虽在太子殂后才出生,身份却仍是祸罪之后。他的生父有逼宫的前车之鉴,若将他长留于京中,朝中阁臣恐怕会有所顾虑。况且今后如何安排,是否袭爵封侯,亦是个难题。
祝容如今主动提出要带着儿子回延东,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在给朝廷一个台阶下,亦是在为赵怀行寻一条生路。
赵怀行眨了眨眼睛,无邪地看着高台上的帝王。
赵凤辞沉吟了半晌,问道:“你若回到延东,今后又有何打算?”
祝容爽快笑道:“妾身如今刚过而立之年,仍是年华大好的时候。依陛下看,可还够格当个巾帼将军?”
赵凤辞也跟着笑了,随即举起了手中酒盏:“那朕便先敬祝将军一杯了。”
祝容将手中觥爵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二位。”
“白头偕老,他日再会。”
她此生一共爱过两个赵家男人。一人的心允了她的发小,一人的心虽落于她身上,却终究未敌过天命。
祝容身上散发出来的畅快淋漓,闻雪朝全都看在了眼中。
那么多年过去,祝家这位英姿勃发的大小姐,与他从小在京中肆意玩闹的狐朋狗友,终于放下过去,选择了一条一往无前的路。
*****
圣驾率北大营羽林二军亲征北境,与延曲可汗尉迟景在王庭短兵相接,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射杀尉迟景的却并非陛下,而是从流放塞北伊始,便渺无音讯的上一任中书右丞,被满门抄斩的闻氏嫡子及太子派余孽,闻玓。
此消息传至广阳,引得朝野震惊。中枢二院的上奏纷至沓来,堆满了皇帝的案首。
朝中大臣大抵分为三派,一派是皇上即位后提拔而上的中兴之臣。这群臣子大多出生穷苦人家,靠科举应试入仕,平日里一向看不上那些世家大族的下作手段。对于臭名昭著的闻氏,这群人更是感到深恶痛绝。他们上奏的折子大多语气强硬,带着哀叹时世的悲愤之意,称皇上若是要重赏闻玓,便是对死在闻氏刀下的冤魂无义。
一派则是以刑部尚书柳岩衷,羽林军总都督白纨等人为首的陛下近臣。这群大臣认为功可抵过,闻仕珍的罪举本就与长子无关,不应连带处置。
还有一派则是在先帝时就位列前殿的阁老重臣,他们自知此事恩怨繁冗,不愿惹火烧身引了帝怒,索性闭口不言,作壁上观。
皇上对此倒也并未表露出太多意见,批阅完众臣的上谏,便将赏罚之事压后再议。
柳尚书下早朝时,恰巧在殿门外遇到了正在值守的白纨。他连忙上前喊住白纨,有些好奇地问道:“白都督,陛下如今是怎么想的?大臣们都在私底下议论,就是无人能猜透陛下的心思。”
白纨拍了拍柳岩衷的肩:“老柳,陛下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
柳岩衷:“?”这是在卖什么关子?
白纨面上的表情意味深长:“闻大人若还是戴罪之身,陛下重赏于他,不是平白无故惹众人非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