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潘锦华。”
一语既出,屋里其他人都愣了,什么潘锦华?
厉随补充:“另一个鬼影。”
江胜临倒吸一口冷气:“那玩意是潘锦华?真的假的。”
“我不会看错。”厉随道,“的确是他。”
而且与张参不同,虽然两人都是同时拥有了超乎寻常的爆发力以及攻击性,但张参是完全失智的,只知横冲直撞,而潘锦华不同,他有表情,会笑,从最后抛撒飞镖的方向来看,也知道该对付谁,才能替他自己争取更多的逃命生路。
江胜临犹豫:“也不知潘掌门与天蛛堂有没有事,你可要回去看看?”
厉随道:“我今晚动身。”
蓝烟又问:“宫主,那潘锦华呢?”
“你带人去追,他走不远。”厉随道,“尽量留他一命,看看还有没有救。”
蓝烟点头:“是!”
祝燕隐此时过来敲门,说想请神医帮堂兄再看看。虽然祝府随行的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只是受惊过度,但由于祝欣欣实在晕得太尽职尽责了,脸色煞白煞白的,令人十分惊慌,就还是多看几个大夫比较安心。
江胜临去了隔壁院落。
几名万仞宫的弟子正在收拾东西。祝燕隐猜出厉随的安排,问他:“你是不放心潘掌门,所以要回去看看吗?”
“是。”
“嗯,那你路上要小心。”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厉随问:“你不同我一道?”
祝燕隐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现在既然对方提出来了,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考虑了一下,并且矜持地回答:“正好,我也有些舍不得你。”
厉随眼底微微一晃,然后说:“好。”
江胜临推门进来,为什么速度这么快呢,因为在他过去时,另一位祝公子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喝粥呢,一听到江湖神医要给自己看诊,表情顿时一僵,满脸都写着高兴:“没事,不必,我好了。”
“于是我就自觉回来了。”
祝燕隐:堂兄的毛病好多!
不过江胜临倒没生气,还反过来安慰了祝燕隐两句,说你堂兄看起来满面红光的,肯定没事,不必担心,还是快些回去收拾东西吧。
祝燕隐不解:“快些收拾什么东西?”
江胜临答曰,那当然是行李。厉宫主要折返白头城,我要同行,你每隔三日就要针灸,自然也要与我同行,否则岂不耽搁了病情。
祝燕隐缓慢地扭头。
厉随眼底挂着促狭的笑。
祝二公子耳根一烫:告辞!
江胜临纳闷:“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跑了?”
厉随答,不知道。
江胜临明显不信,你就扯吧,一看你这莫名其妙的笑,就知道肯定有问题。
祝章听到神医又要返回白头城,虽然颇为头疼,不懂这蹿来蹿去的都是什么毛病,但当初请诊时对方就已经明说过,往后行程未定,跑南跑北都有可能,现在也只有跟随。
夕阳西垂。
祝燕隐坐在屋顶上,雪白一蓬,很怒放,也很怒。
他这回是自己踩着梯子爬上房的,有出息极了,并没有被大魔头拎起来“嗖”。
厉随站在院中:“下来。”
祝燕隐:“不!”
祝章也说:“公子该用饭了。”
祝燕隐:“不饿!”
不饿也得吃。祝章刚打算苦口婆心地展开说教,厉随已经飞身踏上房顶,坐在祝燕隐身边:“生气了?”
祝二公子:“没有!”
厉随侧过头看着另一边,肩膀直抖。
祝燕隐更郁闷了,抬脚踢他:“你笑什么,下去!”
厉随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你真不准备吃点东西?”
祝燕隐向后一靠,学他枕着手臂,但由于本身并没有四海为家的狂野气质,所以看起来有些喜感,像偷偷溜出学堂的白衣小公子,试图跟着街头恶霸搞事业,收保护费,但业务不熟练,只能双手抱胸拼命站直。
厉随捏捏他的脸,没说话。
祝燕隐本来也不想说话,但后来被捏得实在受不了,就问:“你干什么?”
厉随说:“我也舍不得与你分开。”
祝燕隐:“……”
厉随笑着看他。
祝燕隐淡定地坐起来,好的,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可以去吃饭了。
第43章
大户人家都是讲究有来有往的, 既然我舍不得你,那么你也得舍不得我一下,这样才合礼数。
祝燕隐“咯吱咯吱”咬着笋, 时不时抬眼看一下厉随, 问:“你在担心潘堂主吗?”
“潘锦华虽说无用, 却是他的命根子。”厉随道,“当初我只让他盯着张参, 谁知会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江神医一定能找到法子,将潘锦华再救回来的。”祝燕隐替他夹了一筷子炒笋,“你先吃饭。”
江南与西北口味迥异, 所以祝章特意叮嘱厨子做了两样菜。一面是祝燕隐喜欢的, 清炒笋头、蒸火腿、鸡汁煮干丝, 另一面是老管家觉得厉随会喜欢的, 红焖羊肉、辣炖牛筋,连炒的汤菜里都额外加了点猪头肉,粗犷荤腥极了。
祝燕隐跟着尝了一筷子牛筋, 结果被辣得当场失语,泪流满面放下筷子,一口气喝了三四碗桂花糖水。
厉随看得好笑, 递过去一块糯米点心。
江南糕团接过江南小糕团:“你平常吃饭也这么辣吗?”
大魔王看了他一会儿,回答:“我觉得你那一半更好吃。”
祝燕隐如释重负:“那往后吃饭, 我便吩咐章叔都做成江南口味。”
厉随说:“好。”
对话之自然, 宛若两人都没考虑过万仞宫又不是穷得吃不起饭,为何连宫主都要顿顿在外头混这个问题。
蓝烟已经向武林盟说了潘锦华一事。万渚云率人去看过张参的可怖尸体后,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这邪门诡异的路数,倘若真与杜雅凤有关, 那前几日被派去追捕杜钱,并前往尚儒山庄一探究竟的几个门派,岂不是大有危险?
“潘锦华现在何处?”
“宫主已命人去四处找寻了。”蓝烟道,“潘锦华由万仞宫负责,至于尚儒山庄那头,盟主不如先差人快马加鞭,送一封书信给几位掌门,也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万渚云点头:“此事我会尽快处理。那白头城与天蛛堂,就交给厉宫主了。”
亥时。
祝欣欣裹着厚厚的披风,站在门口看着院内来往忙碌的马车,惊奇道:“你又要回白头城?”
“是。”祝燕隐没有多解释,免得他又很没有见过世面地一惊一乍,只道,“你不是一直嫌弃江湖门派吗,现在正好,我同他们分开了,你在此地再多休息几天,待身体恢复后,就尽快回江南。”
把堂兄安排得明明白白。
祝欣欣强调:“你没有同江湖门派分开,你是跟着万仞宫跑了。”
祝燕隐虚伪地回答,唉,一样一样,没有办法,谁让我要找江大夫看病呢。你也别再想着用重金收买了,江湖人士都是很有风骨的,并不屑于我们的万贯家财。
恰好路过江胜临:实不相瞒,我屑。
但再屑也没有办法,厉随一身伤病未愈,赤天仍在东北兴风作浪,尚儒山庄局势不明,现在还又冒出来一个僵尸一样的潘锦华,感觉整个江湖都很风雨飘摇的样子。
祝欣欣眼睁睁看着亲爱的堂弟钻进了马车。
怎么感觉他完全没有一丝被迫不甘愿的迹象呢,简直整个人都要快乐得飞起来。
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祝章在路上算日子,按照江胜临所言,再有两个月,自家公子的脑疾就能痊愈,若一路快马加鞭,虽来不及赶回柳城迎春纳福,但应当能去王城过个除夕,亲戚多,一样热闹。
此时天气已经很凉了,祝燕隐双手捧着暖炉,靠在车窗上听外头的动静。万仞宫的弟子大多留在了城中,随蓝烟一道找寻潘锦华,厉随这次只带了十余名影卫,他们行进的声音极轻,很少交谈,真像黑夜中的影子。
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有了困意,祝小穗见状,轻手轻脚替他铺好床,刚准备将人扶过来休息,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句撕裂的喊声,在寂静夜空中显得尤为凄厉。
祝燕隐瞬间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好像是有人在叫厉宫主。”祝忠在外头道,“他已经过去看了。”
祝燕隐弯腰钻出马车,夜风吹得他头发凌乱,火把熊熊燃在官道两边,看不清前头,倒是又听到一声哭诉,内容含糊不清,不过光有前头“贤侄”两个字,就能猜出九成。
“贤侄!”潘仕候的模样狼狈极了,满脸胡子拉碴,后头的随从车队更像是从泥堆里刨出来的,不止风尘仆仆,简直是风尘仆仆仆仆仆仆。他哭道:“你可要一定救救锦华啊!”
白头城看来是不必再去了。
祝章已经习惯了江湖人的频频生变,指挥起车队来有条不紊,反正一样是赶路,只要能牢牢与神医捆绑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
厉随扶着潘仕候,回头看了一眼。
祝燕隐坐在忠叔旁边,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头没事,让他不必分心。
……
武林盟的人都没歇息,还在同万渚云商议尚儒山庄的事。一听到潘仕候居然自己找来了,都心里一惊,赶忙去一探究竟,却被万仞宫的弟子挡在门外。
屋内烛火被挑得很亮。
祝燕隐坐在厉随旁边,虽然他确实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但既然已经跟进来了,那听一听也成,反正不困。
潘仕候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锦华。若不是我一心想让他出人头地,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厉随靠坐在椅子上,一副漫不经心听故事的模样,眼底没什么情绪。
祝燕隐不懂这人,明明就是关心长辈的,为何这种时候连句宽慰的话也不说。眼看潘仕候已经哭成了趵突泉,一大把年纪的实在可怜,便道:“潘掌门,蓝姑娘已经带人去找你的儿子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厉随:“……”
潘仕候越发悲痛了:“是我将张参放出来的。”
厉随微微皱眉,祝燕隐也纳闷,你放出来的?
潘仕候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才将前因后果大致讲明白。原来他一心想让潘锦华在武林中闯出名头,又想知道张参究竟会在毒汤里泡出什么结果,便一直没有动手,只是暗中观察着,眼睁睁看着张参一天比一天邪门,逐渐从一个将死的普通老头,变成了步伐轻巧、身形诡异的怪物。
“而直到他快出关了,我依然没有动手,只叫锦华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祝燕隐问:“盯着他,是想找出他背后的人吗?”
“是。”潘仕候道,“我低估了张参的功夫,总觉得靠着我与锦华,足以轻松将他制服,就这么一直拖到了最后,拖到他突然功成癫狂。锦华意识到不对,想要出手,却反被他咬住脖颈,生生拽出了城。”
江胜临:“咬住脖颈?”
古书中常有记载,月圆之夜从坟堆里爬出来的老僵尸,就是靠着四处乱咬来拉人入伙,但那只是民间志怪,自己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实打实的病例,难不成潘锦华是因为被张参咬了,所以才变成一模一样的鬼样子?
祝燕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担忧道:“那潘少主会不会也……咬别人?”
潘仕侯脸色一白,连连摇头:“不会的,理应不会,我一路追着锦华到这里,只见他越来越狂躁失态,却从没见过他咬人。”
“根据当日的状况,他现在应该尚有神志。”江胜临道,“这病症是逐步加深的,只要能在潘少主完全失智前将他找到,就还能有救。”
潘仕侯一听这话,便又想哀求,却被厉随冷言制止:“我会处理,你先去休息吧。”
“是,是,我这回还带了几十个人,也能一起去找。”潘仕侯说完,又赶忙补一句,“绝不会打扰到蓝烟姑娘的行动。”
找自己的亲儿子,还要如此小心翼翼,有这么一个大侄子,也是没谁。
待潘仕侯离开后,祝燕隐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
厉随问:“你有话要说?”
祝燕隐:“没有没有。
厉随看着他。
祝燕隐妥协:“有一点点。”
厉随示意他继续。
祝燕隐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潘堂主已经够惨了,你又分明是关心他的,下回说话时就别再冷嘲热讽,多点耐心,哄哄长辈。”
厉随却不以为然:“你当他今天说的,十成十都是真?”
祝燕隐:“……不是吗?都这种时候了。”
“自然不是,他了解我,我亦了解他,说话真假掺半,并不影响万仞宫的人出手救他儿子。”厉随道,“至于长辈,我从未将他当成至亲,只因我爹生前与他是好友,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习惯了那一句‘贤侄’。”
祝燕隐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及父母,一时间不是很适应。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厉随的气场实在太不羁了吧,所以他一直默认大魔头不需要父母亲朋,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就能迎风见长,顶多跟着师父学学武功这样子。
厉随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
祝燕隐回答,我不说,说了你又要扯我脸,我累了,要回去睡觉。
大魔头凶巴巴:“不许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