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这样的爱人,哪里会有这么狠心的人。
谢尘烟泪盈于睫。
可是若他是那样的人,他还会爱他么。
他若不是这样的人,哪里会顾得上谢尘烟的死活。
哪里会将他带在身边,管束他也温柔照看他。
哪里会有他们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
哪里会有如今千里奔赴的谢尘烟。
莽原千里孤骑,风刀霜剑严相逼。
谢尘烟痛哭失声。
正允二十六年十月初十日夜,沈瑀率水军于长江沿岸分十六路登岸。
丑时一刻,破外城观音门。
至卯时,尽破外城十八门。
卯正一刻,水军破水西门。
卯正三刻,陆军破建春门。
势如破竹,雷霆万钧。
曾经令北昭闻风丧胆的这一支锋锐之师,调转箭头,直插入帝国的心脏。
锐不可挡。
无人能掠其锋芒。
沈瑀母子兄弟隐忍二十余年,此行孤注一掷。
怨恨的种子在深宫中生根,血泪浇灌于内院中发芽。
不平、不甘与不忿,交替相生。
高贵的妃嫔与虎谋皮。尊贵的皇子宗亲向阉竖折腰。
缘起于那十六年间的呕心沥血与殚精竭虑。
千里赴机,故国梦遥。
沈甚一生为国,为家,为兄。
最终身死名裂,埋骨荒丘。
若无当年沈卓折得的那支莲蓬,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一生中最不可信者为手足,这一世最可怖乃枕边人。
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帝国久战,京都守备空虚。
地利,他手握水军,轻易即可围困三面环水的金陵城。
人和,沈卓病笃将亡,身边只余无皇子名份的沈梦寒。
只要他入主宫城,诛杀沈梦寒,痛哭于沈卓灵前,他即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名正言顺的储君。
他将正大光明,立于九重丹陛之上。
若他能为明君耀世,那过往所有不堪皆不必再言。
他有数十年的时光,去改书这一段信史,去改写一部纲纪。
为父申冤,为母谋情,为弟妹书青史。
他踩着血亲为他铺就的这一条血路。
势在必得。
谢尘烟纵马向白下镇疾驰,路过至金陵城的宫道,竟遇百姓奔走无算,谢尘烟心下渐沉。
他随意纵马跟上一名看似镇定的小哥,强忍着心悸道:“可是城中出了什么事?”
小哥道:“安王殿下云君上已逝,奸佞把持宫城,秘不发丧,欲请清君之侧,如今已经攻入金陵城了。”
谢尘烟来不及道谢,调转马头向金陵城的方向奔去。
这个时候,沈梦寒不可能在隐阁中。
谢尘烟心中钝痛,他知旁人口中的奸佞是谁。
那人一生披肝沥胆,却背负一世骂名。
晦暗人间,明亮便成了罪过。
尘灰遍地,洁净便做了异类。
无人信他,护他,爱惜他。
他来。
金陵城诸门已破,穿过曾经喧嚣的寂静长街,城中一派肃杀之意。
万户闭牖,千门紧锁。
曾经热闹繁华的金陵城,此时宛如一座死城。
鸡犬不吠,稚童无声。
乌云蔽日,斜阳晦暗,皇城已经枯守了整整一日。
禁军从外城退至内城,再由内城再退至皇城。
皇城由南至北,一重朱雀门,二重承天门,而后紫宸、谨身二殿。
待到攻破皇城,穿过中轴,离长安宫前的望殿便只余薄薄的蕴华、含光二门。
谢尘烟已经遥遥望见皇城前遮天蔽日的叛军如潮。
护城河前的战舰罗列,将整个皇城围困得密不透风。
攻城槌的声音沉闷,阵阵入耳,一下一下,仿佛撞击在谢尘烟心上。
还未待他冲到城门前,攻城槌轰然冲开了正南承天门。
叛军山呼海啸一般冲入皇城。
谢尘烟一头冲进乱军中,浑水摸鱼向宫城里去。
他心里焦急,却也无力回天。
他不在意帝国倾覆,他在意的只有覆巢之下的沈梦寒。
叛军攻势至紫宸殿下,忽而一顿。
箭矢排山倒海一般倾泻而下,将气势如虹的叛军兜头打了个措手不及。
箭矢未尽,叛军中倏地哗然大噪。
谢尘烟一抬首,便见火势沿龙尾道两侧陡然而起,火光一起,紫宸殿前广场中的叛军登时大乱。
前进是箭雨,左右是火海。
叛军只得向承天门退去。
城门转轴沉重,在乱军中微几不可闻。
冬雷一声乍响。
谢尘烟精神亦随之一震:请君入瓮!
先是朱雀门,而后是朱雀门之北的承天门轰然关闭。
冬日惊雷,天威震怒。
叛军被霍然关闭的承天门拦腰斩成两截,哭号踩踏,被久候于此的羽林军各个击破。
果真如他所料,陷入包围的乱军很快便溃不成军。
如天之佑,火势渐渐沿龙尾道向紫宸殿蔓延之时,竟然天降甘霖,皇城内的叛军清剿得差不多,两侧龙尾道的火势亦渐渐熄了。
谢尘烟无暇他顾,趁乱向紫宸殿靠近。
诛杀庾盛原之时他曾入过宫,稍加细思便有了决断。
紫宸殿坐落于台基之上,比广场高出许多,他若能在殿檐上稍稍借势,便能跃上谨身殿顶,再跨过宫城与皇城间不算高阔的宫墙,即可荡进宫城。
谁料他刚刚悄无声息地攀上殿前丹陛,一箭便由上至下,呼啸而来。
谢尘烟猝然抬头,正与庑殿顶的缪知广遥遥一对。
一阵急雨,层云撕裂一线,夕阳斜斜在照入紫宸殿,将少年明丽的脸庞暴露于日光之下。
第八十九章 独挡一面
缪知广连忙举弓再补一箭,斜斜将前箭打落,谢尘烟就势一滚,避开了这雷霆万钧的一箭。
缪知广松了一口气。
眼看谢尘烟便要攀上紫宸殿,缪知广急急向他摆了摆手,手指遥遥指向朱雀门外。
谢尘烟心渐渐下沉——沈梦寒不在城中。
他向缪知广微微颔首,将刚刚的两支箭从丹陛上拔出,转身向城门处奔去。
十余丈高皇城墙,谢尘烟心中默念:
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少年身姿如击石,骤然暴起,狠狠荡上城门楼,手指堪堪扣在城垛之上。
缪知广于紫宸殿上适时鸣镝,示意此人乃是同济之人。
守军松了一口气,不再顾他。
谢尘烟匀了一口气,方才翻身跃上城墙。
随意抓了一名守军喝道:“公子隐呢!”
那守军莫名其妙道:“自然是在宫城中。”
谢尘烟也很快反应过来,沈梦寒带人悄悄出了城,旁人怕是不知晓的。
毕竟,若是他在城外出了什么事,守城的兵士失了主心骨,那宫城就真的守不住了。
谢尘烟立在朱雀门上,目光一寸寸扫过城外。
旌旗蔽日,战鼓如擂。
谢尘烟瞳孔猛然一缩。
千军万马中,一道剑光格外炫目。
暗淡斜阳下的城池累累,金水河波光淋漓。
剑光比日光更耀眼。
一剑斩落令船上的“安”字旗,叛军如虹的士气凭空为之一落。
那战旗浸了雨意,何等沉重,他左手徒手接下战旗,手似铁钳,迎风借势一抖,拦下向他迫近的弩箭,足尖在旗杆上借力,身姿飘摇,一晃便避开了岸边急急抛来的投石。
令船在他身后被同袍的投石一击而下,无可挽回地沉向严冬冰冷的河底。
光风霁月,耀如日初。
冬日的冷雨下。
那身影与七年前雪原上的少年重叠。
一剑惊鸿。
一如当初。
谢尘烟一时恍然。
他病了太久,连他险些忘记,他也曾是单枪匹马闯入汗帐夺得大汗金鞭的少年英雄。
十五岁便能继任武林盟的天纵奇才。
病榻困不住他,阴狠的毒药也无损他的丝毫凛冽。
他病骨嶙峋,伏卧在病榻上,动一动手指都困难的时候,都似一把久经淬炼的利剑般凌厉得不能逼视。
谢尘烟眸中酸涩。
这才是本来的他,这才是他本来应该的样子。
觉玄跟在他身侧,交付后背与信任,一起厮杀入敌阵,在程锋的掩护下,直向舰队中一艘不起眼的楼船而去。
他不知是不是遇到谢尘烟遇到得太早,他永远当他是需要他怜爱,需要他照看的孩子。
而当年草原上的小傻子已经长大了,几与他并肩,其实也可以为他蔽一方烟雨。
爱是相互交托,不是他一味给予。
他自以为的好不一定是他需要的好。
他应该给他选择的权力。
那艘不起眼的楼船骤然开动,诸船急急围靠过来,变换阵型,将它重重护卫在中间。
这一变便移了方位,沈梦寒一踏之后便已力竭,又岂能轻易靠近。
他身子一翻,在射来的箭矢上一点再借力,勉强落于船舷上,气血翻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
舢板上的守军举刀便向他扑来,沈梦寒勉力举剑,那二人却被“铮”“铮”两箭定在他身前三尺,血溅了他一脸。
他以剑支地,刚刚急急喘息一声,手中拂尘便倏地脱手。
一个温热的怀抱自身后贴了过来。
他没有挣扎,身后内力醇和,怀抱着的深切的痛惜与爱敬。
他太熟悉那气息了。
他骤然卸了力,毫不迟疑地任凭自己倒向他的怀中。
他知道他接得住。
谢尘烟一手扶住他。
谢尘烟接过他手中剑,轻飘飘甩了他一耳光。
沈梦寒有些懵。
温柔得仿佛抚摸,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耳光。
谢尘烟含泪道:“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他内力暴涨,一剑恢弘,将近身的兵士尽数斩落水中。
却在身前护起一片小小的天地,将他脆弱又坚强的爱人护在他最柔软的臂弯。
沈梦寒微微笑起来,仿佛一下子卸了力气,抓着谢尘烟的袖子颓然倒在地上,冷雨沾湿了鬓发,玉面带血,仰头看向谢尘烟,声音中似有痛意道:“……你是佛子,手上不应该再染血。”
他身陷泥沼,又怎么愿意再将谢尘烟拉入尘劫。
他想将他留在洁净澄明的佛堂。
他此生未能行的路,他执不起的剑,他未曾得见的人间烟火。
他想让他永远那么赤忱,那么明澈,那么天真无忧。
他既期望能再到他,又不敢再见他。
他真的出现在这里,却又无法形容他那一刻的痛意与惋惜。
这些争权夺利,侵吞压轧的肮脏与腌臜事,不应再放到谢尘烟面前。
三年间他形销骨立,却也不愿意以这样的姿态倒在谢尘烟面前。
谁不愿意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自己的爱人,他却始终做不到。
他应当捧着他种满的莲花的笔洗,脚步轻快地穿过院中回廊。
小花踢踢踏踏地跟在他身后。
阿花、阿黄们围着他打着转,三花乖巧地伏在他肩上。
他应该干干净净地供奉佛前,是佛陀最为垂爱的拈花童子。
他的小烟。
他最柔软的惦念,他满怀的柔情似水。
为他奔波,为他执剑。
为他在俗世浮沉之间挣扎往复。
谢尘烟伸手将他脸上那几滴血拭净,将他拉起来,负在背上,他轻盈得不似个成年男子,却在谢尘烟心上重逾千钧。
谢尘烟涩声道:“你明知道我修的是什么法。”
谢尘烟眼含戾色,一步步靠近船舱,手中拂尘随手挽了个剑花。
他目光睥睨,竟然一时间无人敢上前掠其锋芒。
沈梦寒轻声道:“又要麻烦小烟……”
“……麻烦小烟去杀了沈瑀。”
他明明就贴在他耳畔,可是声音破碎,谢尘烟凝了神方才听清这一句话。
谢尘烟心中大恸。
他质问道:“沈梦寒,沈玉隐,你这样待你的爱人?”
拂尘在他手中剑光暴涨。
“什么叫麻烦我?”他哽咽道:“一起生,一起死,你答应过我的。”
“你若是敢死,我就带你一头跳进金水河,什么不管了。”
剑势如虹,劈风裂雨。
周边弩船尽数围回来,将主舰团团围在中心。
却无人敢发一箭。
毕竟,沈瑀就在这艘船上。
谢尘烟心中纳罕,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沈瑀在这艘船上?”
沈梦寒轻笑道:“此船虽不大,却胜在桅杆楼船异常结实。周边队形看似松散,其实守卫极为严密,离令船不远,方便发号施令,足够隐蔽也足够异于他船。”
他一张口便带出一阵血腥气来,勉强讲了这么长一段话,牙齿格格作响,显是痛到了极点,却在极力忍耐。
谢尘烟捏了捏他脉门,想输口真气给他,微微一触,心却直直向下沉——
经脉尽断,竟然是经脉尽断!
他蓦然想起洛城时叶端端的话来,他曾以为她讲得是他喂沈梦寒服下的丸药。
原来不是。
他这些年来留意药材补物,也随明隐寺主持精修医道,如今回想起,他当时喂下的那瓶丹药不过是珍奇的续命补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