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烟轻松推开她,以刀为笔,迅速划下“沈梦寒”三个字。
目光缱绻,脸上的表情温柔得那手中刀仿佛是情人的深吻。
“不要!”四娘失声痛哭:“我给你解蛊!”
谢尘烟抬头望了她一眼,一脸的不信任。
四娘抱着他握刀的手,不许他再伤害自己,抽泣道:“我给你解蛊。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寻死。”
谢尘烟颓然松了手,簪刀“锵”地一声落在地上。
四娘一脚将簪刀踢出好远,一边哭一边跪下来给他包扎伤口,细嫩的手臂上刻痕斑驳,四娘按了好半晌方才止住血。
过了良久,谢尘烟方才惨然道:“我答应你。”
他不能再忘记他一次,漫长余生,他要怀抱着关于他的记忆踽踽独行。
阮纱很快折返,带回一枚旧年月色的解药。
没有传说中的赤焰草。
沈梦寒还是熬了下来。
却再也未曾醒来。
从初冬到岁华,再到初春细雪。
烟景流年,月落星沉,惊不动沉睡的那个人。
腊梅开了又谢,梅花亦开了又谢,而后山茶、玉兰依次开落,再然后樱花与海棠次第绽放又凋零。
最后,东园的桃花开了满园。
他始终静静地睡在那里。
呼吸也弱,心跳也弱,却依然顽强不屈地活着。
桃花从枝头落尽的那一夜,他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谢尘烟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眨了眨眼睛,却坐在他榻边一动未动。
直到他费力地转过头来,目光错错落落地散漫到虚空中,谢尘烟方才如梦初醒。
几乎不加思索地扑到他的怀里。
他的眼神很空,针力有限,几个月过去,已然压不住他身上残毒,尘寰慢慢扩散全身,视力也所剩无几。
谢尘烟吻他的唇,吻他的脸颊,吻他的手指。
贴在他耳畔轻唤他,温柔昭示他的存在。
他不知道沈梦寒会醒来多久,五个月来,他既期望他醒来,也惧怕他醒来。
他醒了,他便要给他满满的爱。
一点缺憾都不能留。
沈梦寒轻笑道:“小烟,何时了?”
谢尘烟道:“辰时刚过。”
沈梦寒含着笑意道:“何日了?”
他嗓音是久未润泽的暗哑,谢尘烟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茶,去冬陈的雪水煮出的洗墨白茶,氤氲地在杯子里打了个旋。
谢尘烟心中突然惊惧,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他死死按捺住自己的颤抖,镇定着声音道:“正月。”
“今日是百岁元年正月初二。”
沈玠道百岁百岁,他以帝王以名祈福,上天一定会应。
“年关都被你错过了。”谢尘烟轻快道。
他心中惊悸,他知道他为什么熬下来了,洗髓诀一寸寸接上寸断的经脉,积年累月沉淀的旧年月色发作,会痛得生不如死,尘寰更是会数倍放大痛觉。
他就算没有任何知觉,昏睡中都会觉得痛。
这五个月里,没有任何的欢愉与快乐,他的生命里只剩下无法终结的痛苦。
可是,这么艰难,他熬了五个月。
因为他曾答应过他,要为他主持加冠之礼,他不会食言。
沈梦寒轻笑道:“小烟没有去放烟花啊。”
谢尘烟端了茶水过来喂他,含笑道:“他们怕扰了你清眠。”
他扶沈梦寒起身,倚在榻上。
沈梦寒眼睛看不清,抓着他的衣袖借了一力,手指不动声色地捻过他薄透的春衫,柔声道:“是么。”
谢尘烟只用茶水给他润了润唇,便取了杯子攥在手上用内力温着,柔声道:“慢慢来。”
一个上午,他便揽着他,慢慢倚在榻上,喝这一杯茶。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谢尘烟又感觉到他眼皮渐渐沉重下去。
他轻手轻脚扶他倒在榻上,温声道:“睡罢。”
沈梦寒强自睁了睁眼,目光定定地望着谢尘烟,眼里全是无法言说的不舍与眷恋。
谢尘烟与他十指交扣,按在自己脸上,俯身轻吻他的眼睛:“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醒来我都在。”
这一次,他赶都赶不走了。
谢尘烟似藤蔓缠绕巨木一般死死纠缠住他,再也不肯剥离半分。
沈梦寒嘴唇翕动,谢尘烟伏下身来才听到他极轻、极轻道:“小烟,我撑不下去了。”
谢尘烟浑身颤抖。
沈梦寒道:“对不住……我太痛,也太累了。”
漂亮的眉眼间光彩暗淡,祈求地望着谢尘烟,仿佛他一个颔首,便能给他解脱。
谢尘烟心中惊痛。
他泪落如雨,伸手覆上他的眸子,一呼一吸都带上了难以言喻的刺痛。
谢尘烟仰头,狠狠咽下眼中泪意,却依旧平静又残忍地道:“不行……不行,你答应我的事还一件都没有做到。”
他不行,他太怕了,他不敢想象他漫长的余生中,这个世界上没有沈梦寒。
曾经一剑惊动天下的拂尘回到他身边,又不由自主变回了小小的谢尘烟。
只想依赖着他,守着他,做一个任性又天真的小傻子。
似花朵眷恋枝头,似婴孩离不开母亲的怀抱。
可是,终究都是一场无可奈何。
他撒娇一般数落道:“说好一起生一起死,你解了奈河蛊。”
他抚摸着他的眉眼,忍不住啜泣道:“你还答应为我主持加冠之礼,如今还有几个月,你就不肯再等了。”
沈梦寒在他掌下微微勾起唇角。
谢尘烟一把擦干了脸上的泪,移开了覆在他脸上的那只手,目光贪婪地看着他脸上那一抹浅淡的笑意。
沈梦寒微微笑道:“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谢尘烟居高临下颔首道:“是。”
一点都不丑,他在心里补充道,或许命运也知自己待他太过苛刻,唯独于这一点上格外优容,得天独厚,毫不吝啬。
哪怕是形销骨立,久病枯槁,也无法减淡那倾城容色半分。
可是,曾经谢尘烟最喜欢他的容色,如今却想用这容色去换他身体康健,无病无忧。
他宁愿他是个丑八怪,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他什么都不想再求,只想求他活下来。
谢尘烟踢掉鞋子,除了衣衫,爬上榻将他紧紧揽在怀中,低声道:“丑死了,再也不会有别人喜欢你,你只有我了。”
下一章!传说中的赤焰草就要出现了!
第九十三章 向死而生
重华过来请谢尘烟,道是周先生有事相商。
周潜却是不敢与他直视,轻声道:“礼部来了人,要为公子择茔建冢……”
谢尘烟觉得血登时冲了头顶,开口却冷静得不似他自己:“他还没死呢。”
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一脚踏在虚空中,整个人间都跟着迅速腐朽成灰。
坟茔,死,原来都不再是那么遥远不可及的事情。
周潜温言哄劝道:“小谢,这是规矩,不止是公子,陛下即位,亦要择址修陵的。”
谢尘烟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鬓生华发,短短几个月时日,翩然文士便有了衰老的痕迹。
谢尘烟渐渐平静下来,忍着泪道:“我随他们去看看。”
他们带他去的地方离白下镇并不远,天阙山之阳,遥对云台山,谢尘烟即便不懂风水,亦知这定是金陵城附近一处龙藏之地。
沈卓的陵寝已经修建完毕,沈玠将工匠直接调来了此处。
按照沈玠的授意,修建的规格比照烈肃太子沈璋。
谢尘烟虽不懂这些,亦知这陵寝修建的实在是华丽非凡。
那些刑人徒隶做惯了此事,面目上都是无动于衷的麻木。
墓室已经夯筑过,有了雏形,谢尘烟自顾自沿墓道走下去,挑夫莫名看了他一眼,侧身让他经过。
谢尘烟怔怔地站在地下,仰头看向外面的天光。
春归大地,万物复苏。
可是,他就要长眠地下了。
他自顾自在棺床的位置躺下,春日明媚的日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一半是明媚的春光,一半是阴湿的墓室。
谢尘烟想,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大的墓室,修建得这样富丽堂皇。他撑得那么辛苦,他或许应该给他解脱。
他想,今日回去,他就告诉他罢,他原谅他了,他要是实在撑不下去,就算了。
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
一直到夕沉日暮,谢尘烟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走了整整一日,晚间还未回来,四娘不放心,与周潜知会过,方才过来寻他。
谢尘烟依旧躺在那里流泪:“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四娘心中惊惧:“你答应过我的!”
谢尘烟哽咽道:“我不行,我不能,我做不到。”
他一想到他要一个人躺在这潮湿阴冷的地底,他就痛不欲生。
他还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留在这荒芜又孤独的人世间。
他嚎啕大哭:“我又不是正人君子,有诺必践,我就是个疯子傻子,我想怎样就怎样!”
哪里来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的规矩与信诺,那个人一生恪守信义,光明磊落,风华无双,却什么都未曾得到。
四娘气得跺脚,想诅咒他,却舍不得;想劝劝他,又无话可说。这人世间这样美好,可是仔细想想,却没有什么能留得住谢尘烟。
谢尘烟脑中一片混乱,法心动荡,扶着四娘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四娘大骇。
四野岑寂,白日里的征夫早已散了,星河低悬,江南的银河与遥远的塞北,似也没有什么区别。
星河下那个举剑四顾的少年,却早已消散在苍茫月色中了。
连同谢尘烟的一颗心,一付无用的躯壳,也一并带走了。
骤然靠近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的明晰。
“谢尘烟!”缪知广声音微微颤抖,未及下墓道,便遥遥向谢尘烟喊道:“有人应山河令而来!要见你一面!”
谢尘烟翻身而起,几步便翻回地面。
朔月无明,四野晦暗,小花向来好动,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谢尘烟一把将缪知广推下马去,自己抢了他的马,纵马向阁内奔去,徒留缪知广在背后诅咒叫骂。
赤焰草……一定是有人带来了赤焰草。
他甫一进门,便见周潜在正堂上待客,脸上是数月来难得的轻松神情。
一名中年汉子,一脸憨厚相,局促地坐在堂中贵客的位置。
他衣着朴实,江南温暖的春末,还身着着冬日厚重的棉衣,显是风尘仆仆,严冬出发,从北昭千里奔波而来。
见他进门,愣了一下,起身略带歉意向谢尘烟道:“小纪将军,老人们讲山间有一片赤焰草海,可是我们阖府上下的乡亲搜寻了半年,也只寻到这一棵,北昭与金陵城路途遥远,大家怕来不及,便先派我送来了。”
谢尘烟喘着粗气,泪如雨下,一把握住他的手道:“没有……多谢你,一棵也解了燃眉之急了。”
至少,能让沈梦寒活下来了。
他泣不成声道:“您从哪里来?”
那汉子口音浓重道:“苍溪谷,我从剑南道苍溪谷来。”
谢尘烟如遭雷殛。
天地乾坤,忽然在他眼中四海波平。
久锁的遥远记忆,渐渐从深埋的心底,滞重的血脉间缓缓开启。
他突然入定,堂上诸人皆怔了一怔,觉檀缓步从内室步出,结印护住他的心脉,欣慰道:“大道将成,拂尘,师父在此与你护法,你可安心了悟。”
有人悟道,有人悟情,大道三千,从来法无定法。
他在记忆中穿行,寻找他遗落的最后一片记忆。
谢柔轻拍着怀中伤心的孩子,轻声道:“尝起来苦苦的,后来在嘴里越留越甜,长于绝壁,脚下无寸土,高攀于巨木,叶尖赤红,宝宝,那是赤焰草呀。”
谢尘烟嚎啕大哭,抽泣道:“那……娘亲,你见过么?哪里还有?”
谢柔轻柔哄着他道:“传说啊……我们谢氏起于极南之地,身上流淌着朱雀之血,若是朱雀之血撒在这样的地方,能半年长于冰雪中,饮雪水,半年长于烈日下,饮泉水。半年有阴、半年有阳,就会生出解百毒的赤焰草来。”
谢尘烟一骨碌从她怀里爬起来,比比划划地伸出藕节一般的小手臂来,雀跃道:“那我的血,能长出赤焰草来么?”
“不能。”谢柔失笑道:“朱雀之血百年前早已失传,我们都不是嫡系的谢氏子孙。”
“噢。”谢尘烟的小脸垮了下来。
“但娘亲知道,还有一个地方,生长了一大片的赤焰草。”她揽过谢尘烟,神神秘秘道:“这个地方,如今只有娘亲一个人知晓呢。”
谢尘烟拉着她的手,着急道:“在哪里啊!”
谢柔替他擦了擦哭花了的小脸道:“最后的谢氏故地,朱雀的陨落之处,我们苍溪谷的禁地。”
“禁地啊……”谢尘烟咬着手指道:“那我能去么?”
“当然能了。”谢柔轻柔道:“这个地方,只有我们谢氏后人,才会代代口口相传。”
她温声道:“你要先记下,清明那日的拂晓时分,照月门中心宿升起的那片山谷;
端阳嘉陵江水汛,潮水打在那片谷壁上的位置;
七夕的月光何时照到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