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晓并不遮掩:“我去陛下那告了状。”
初羽顿时用可怜的眼神看了几眼霁晓,疑心他这一告状是付出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惨痛代价。
“……”霁晓觉察了他莫名的视线,有些无奈,“你在想什么?”
初羽若有所思,像是有些明白了:“难怪你说要伤在显眼处才好,这样你去陪圣上用膳的时候,他便一眼就能瞧见了。”
“对,他只要认为我是他的所有物,便就不能容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轻易糟蹋。”霁晓轻声提点道,“所以略施惩戒是必然。”
初羽顿时觉得自己太蠢了,什么时候被身侧这人吃干抹净了,说不定还要帮着递帕子给他擦手。
于是他果断道:“十六,以后我做你小弟,你就是我大哥。”
霁晓:“……”
两人回到监栏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早已过了饭点。
初羽一路上嘴上反反复复一句“又没饭吃了”念叨个没完,结果一走进去才发现,几乎所有太监都坐在桌边没动。
魏忠宁一见两人进来,便起身迎了过来。
“小主子,您可算是回来了,”魏忠宁看向霁晓的眼神从居高临下变成了谄媚,这谄媚中还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畏惧,“我们可都等着您呢。”
他并不知道霁晓每日要去不详殿里陪皇帝用膳,只当他每日都是在长春宫里用的。
霁晓笑了笑道:“等我做什么?”
“自然是等您回来用膳。”
就在此时,外头一个小太监跑进来道:“公公,不详殿那边派人来请魏……小主子。”
“原来是皇上有请,”魏忠宁拱手作揖相送,“小主子慢走。”
等霁晓离开后,魏忠宁总算是松了口气,朝着一众太监一挥手:“那咱们这便不必再等了,开饭吧。”
初羽此时身上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底气,于是大摇大摆地入座,又见这些人都很疑惑,便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陛下一日两顿都要他陪着,不然便用不下饭。”
一众太监都围了过来。
“竟有此事?”
“这事我倒是有所耳闻,我那在不详殿当值的妹妹昨日与我说,陛下近来都同一个模样漂亮的小太监一起用膳,我还当她说笑呢,不曾想却是真的。”
初羽接着说:“长春宫今日上下被罚,你们可听说了?圣上可不还是为了十六嘛……”
“再说方才我带他去了永寿宫,没想到连那些娘娘们他也认识,又是送糕点又是赐座的……”
初羽吹得停不下来,活像自己也与霁晓同等殊荣,听得众太监一愣一愣的,忽然便记不清前些日子与他们同住的霁晓原来是什么模样的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不详殿。
老太监先是领着霁晓去了偏殿里他的新住所。
霁晓四下环顾,发现这屋子很大,桌椅摆设也应有尽有,但风格却与不详殿内的其他地方大相径庭,有返璞归真之风,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更有超凡脱俗的禅意。
他微微挑眉,觉得这并不是皇帝的品味,但却很对他的胃口。
“这桌上的伤药是陛下赏的,小主子要记着用,”老太监指了指桌上的一只小瓷瓶道,“今晚陛下去齐妃宫里头用膳了,您的晚膳待会便会呈上来,小主子可在屋内用。”
等老太监走后,霁晓便取下头顶的巧士冠,拔出银簪,一头如瀑似的黑发便披散下来。
每日顶着个厚重的发髻并不舒服,霁晓难得得空,想着也让脖子休息一下。
饭菜尚未呈上来,霁晓缓步走向院中,一眼便望见院里栽着一棵亭亭如盖的梨花树。
奇怪的是,此时分明已入秋,这梨花树上却繁花满坠,时间像是定格在了草长莺飞的四月。
霁晓不知不觉便走到那棵梨花树下,他觉得此情此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而此刻的初羽吹了个神清气爽,抱着刚讨来的被褥回了房,心想往后只要有霁晓,这儿便没人敢惹他了。
铺好了床,他便坐在床边,一口气打了满腹的草稿,打算等那几个讨人厌的太监回来,便好好警告他们一番。
然而熬了不到半个时辰,初羽便熬不住了,整个人歪倒在床边睡着了。
约莫着到了后半夜,初羽被人摇醒,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发现那四人仍然没回来。
他揉了揉眼,问把他摇醒的那同屋的另一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过了三更。”
初羽清醒了一些,又问道:“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那人手脚皆是凉的,一边爬进被子里,一边道:“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初羽一时没听懂。
只听那人又道:“他们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劝你阿,也离那魏十六远些,往后恨他的人多了,他且有皇上护着,那些人便只好拿你开刀。况且他们这些工于心计的,心思脏,什么时候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初羽这会听懂了,面色微变:“你胡说什么?我和十六是好兄弟,他不会……”
“好兄弟”三字他越说越虚,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那小太监略带嘲讽地一笑:“你们才认识多久阿?你把他当好兄弟,别人却未必也这么看你。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听不听是你的事。”
初羽在床尾静坐片刻,忽然有些睡不着了。
窗外夜色渐凉,夜风在枝头落了霜。
极轻的脚步落在草地上,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反倒是那夜风惊动了树梢的梨花,托着摇摇晃晃的一朵,落在霁晓乌黑的长发间。
陆朝的脚步一滞。
目光停在了躺在梨树下竹制躺椅上睡着的霁晓脸上,乌黑的长发上落了几朵梨花,白是落雪的白,黑是水墨的黑,唇红却似点染的红,恍惚看过去,像是一副雪落红梅的画。
妖冶的让人疑心再多看他几眼,便会被这妖物摄去心魂。
“霁晓……”陆朝又走进一步,眼睫微颤,竟是怎么也不敢再向前走了。
眼前的景象于陆朝,就像是一场幻梦,眼前的人,也像极了陆朝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的那个人。一切都熟悉的仿若昨日,他怕只要自己一靠近,便发现眼前不过镜花水月,一碰要便碎了。
陆朝鼓起勇气又上前一步,俯下身,如同他无数次梦见的那般,在霁晓的额上落下充满欲望却又无比虔诚的一个吻。
身下的人没动。
他便继续往下,眉目、鼻尖、再到那柔软灼人的唇。
最后一个吻,霁晓终于被吵醒了。
他睡意惺忪地睁了睁眼,瞳孔中映出了一个朦胧的人影,只见那人影像是做了贼一般,吓得后退了两步,霁晓忽然觉得心里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可他搜肠刮肚,却仍然叫不出那个名字。
霁晓缓了一会,终于醒过神来。他起身行了一礼:“陛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陆朝脸色一沉,冷声道:“闭嘴。”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屋内。
霁晓不明白他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火,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屋。
“寡人赏你的伤药可用了?”陆朝在桌边落座,顺手便把玩起了桌上那枚小瓷瓶。
霁晓如实答了:“还不曾。”
陆朝目光在他眼角的伤口上停留了片刻:“坐下,寡人替你上药。”
“这怎么敢劳动陛下?还是奴才自己……”
他话音未落,陆朝却勾住了他的腰,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腿上,然后牢牢地按在怀里。
“和寡人就不必再装模作样了,”陆朝只手掰过他的脸,似笑非笑道,“你这张脸是寡人的,若这眼角留了疤,寡人一定会赏你一顿板子。”
第9章 阿来
霁晓顺着他手上的力道转头,像是无意,又像是故意,他的目光中似潋滟着一池的水光,近距离对上了陆朝的眼。
“奴才有一事想问陛下。”
陆朝:“说。”
霁晓微微偏头,眼里含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妖媚与懵懂的纠结体:“陛下方才为何偷偷吻奴才?”
他说的直白,一点都没拐弯抹角。陆朝却反而被他问得愣住了,替霁晓上药的手指一滞,但他没恍惚太久,片刻后便又笑道:“寡人费心养你,又不是养来看的,你当自己是什么?”
“那便好,”霁晓忽然欺近,漫不经心地说,“奴才还担心陛下是真心喜欢奴才呢,那奴才可受不住。”
霁晓这话参真半假,但他确实不想陷入一段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如果被困住的话,那往后还怎么自在?
陆朝似笑非笑,看向霁晓的眼里有几分微妙。
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你不想要寡人的真心,你恨寡人,是不是?”
“怎么会呢,”霁晓勾住他的脖颈,笑得眉眼弯弯,“陛下留奴才一命,又替奴才做主,奴才感激陛下,也喜欢陛下,喜欢极了。”
疯子,真是疯子。
哪怕对待灭族仇人也能笑得这般心无芥蒂吗?
他一字一句,一口一个“奴才”砸在陆朝耳朵里,让陆朝感觉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
“够了。”他突然起身,将那瓶伤药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
霁晓看着陆朝离开时的背影,想起方才自己刚醒来时看见的那个失魂落魄的轮廓,那人眼里有着掩盖不住的落寞。
他当神仙太久了,那喜怒哀乐在沧海桑田的时间流转里被冲得极淡,这导致他很难再和凡人共情。
可是那一刻,他敢笃定,面前的陆朝是伤心的。
想到这里,他又望向桌上的那枚小瓷罐,眼睫微垂,心里却疑惑。
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帝王,也会伤心吗?
第二日。
霁晓一早便被两个小丫头唤醒,还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他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便被两个小宫女摆弄着更衣。
“小主子莫怪,是陛下那边催的紧,要让您陪他一起用早膳呢。”稍矮一些的小宫女芍药开口道。
另一个小宫女海棠替霁晓更衣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腕,颇有些惊讶道:“哎呀,小主子身上怎的这般烫?”
霁晓两颊微红,有些恍惚:“可能是昨夜宿在屋外,受了寒。无妨,待会去御膳房讨杯参茶,喝了便好了。”
听他说的这般无所谓,海棠有些着急:“这怎么行?”
“可再晚些要是让陛下等急了,到时候你我都得受罚,不如先让小主子过去,到时候是叫太医还是喝参茶,自有陛下定夺。”芍药说道。
海棠想了想也是,便不再说什么了。
霁晓从长春宫搬到不详殿,算是升了皇帝近侍,一身宫中随处可见的藏蓝宫服换成了绯色官服,上绣金线云雁,看上去倒比原来那件更衬他的肤色。
霁晓姗姗来迟,陆朝微微抬手扫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起的比寡人还晚,怎么?住到这不详殿里,便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了吗?”
见陆朝的笑喜怒莫辨,海棠忙上前替霁晓解释道:“陛下莫怪,晚起并非是小主子故意,奴婢方才替主子更衣时,发现小主子身上有些烫,像是发了热。”
陆朝一招手:“过来给寡人瞧瞧。”
霁晓脑袋沉沉,迷迷糊糊地便走了过去,任由陆朝在他额头贴了贴。
手上感觉到异于平常的烫意,陆朝眼角微微一动,嘲讽道:“昨夜在外头冻了半宿,不受寒才奇怪。某些人大概觉得自己是一具铁骨同皮,哪儿都睡得下去。”
霁晓被说得委屈,他从前是一具仙躯,即便在雪里睡上一宿,也未必会出什么问题。昨晚是看花看得倦了,没留意便睡在了躺椅上。
“去请太医。”陆朝吩咐海棠道。
海棠俯首道:“是,陛下。”
海棠一走,陆朝又看向霁晓,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道:“坐下,喝粥。”
霁晓顺从地在他身边落座,可看着面前的这碗南瓜粥,实在没什么胃口。但帝王之意不可逆,他还是勉强喝了两口,之后便不再动了。
皇帝显然并不满意,又开口吩咐道:“给寡人喝完。”
霁晓拿着汤匙,在粥内搅动了几下,闷声道:“没胃口。”
陆朝便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霁晓抬眼看了看陆朝的神色,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口,差点要没忍住呕出来,他晕乎乎地说:“陛下,要吐了。”
此时海棠急匆匆带着一位老太医赶到。
“这么快?”陆朝有些疑惑。
太医院虽说离他的不详殿最近,但来回没个半柱香的脚程,却也说不过去。
海棠:“回陛下的话,是前殿的长公主殿下犯了头疼,陈太医恰好来此医治,奴婢见他替殿下医治完了,便直接将他请来了。”
“是这样阿,”陆朝漆黑带紫的眼睛一弯,“他说想吐,爱卿给看看,说不定是害喜了。”
陈太医:……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霁晓,无比确定那少年性别为男,皇帝这么说,估计也就是在打趣人。
为避免陆朝在这妨碍陈太医给霁晓号脉,老太监适时上前道:“陛下 ,时候不早了,所有皇亲国戚现下都已在正殿里候着了,只等着陛下您了。”
“他们?左不过是献些没趣的玩意,再道几句万年不变的贺词,晾着他们一会也无妨……”言至此处,陆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偏头问老太监,“听说寡人那肥头大耳的弟弟近来也对寡人颇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