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中胡思乱想,一刻不敢停,只觉得自家就像那待宰的猪羊,脖子上那刀子,竟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与其说是恐惧,更似无言的折磨,让他恨不得此刻便一死了之,便不必面对日后的灭族大祸。
“大人,”他抖着嗓子问陈大年,“大人啊,许统领怎地还不回来?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陈大年哪儿还有劲回答他?他有气无力地盯着屋顶,嘴唇哆嗦半晌,最终也没出声。
都这时候了,他心中已有预感。
怕是,跑不掉了。
何奉贤还在神经质地嘀嘀咕咕,一会儿打开房门看向院子,一会儿又紧紧地关上门,恨不得拖一张桌子抵住门。陈大年心道:那些个人,各个穿墙走壁的,你堵门有甚个用?他譬如苦中作乐,咧嘴笑了笑,笑得倒比哭还难看。
到了这时候,他不由思绪连篇,回忆起了很多事。
陈大年想到了小时候,家中有个小院,院子里那棵枣树听说是他爹娘成婚那年栽下的,寓意早生贵子。后来他果然出生了。
他想到那年爹病逝,他娘哭得几乎要瞎,家里还有几个小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那棵枣树上结的枣子一颗也没再进过他肚子。某年他险些失学,只得小心摘下枣子,带去族长家求援,书是继续念下去了,可磕的那十来个响头,他娘受到的那些不堪的调笑,还有族兄对他那一篮枣子的无情奚落,至今仍令他耿耿于怀!
太恨了……不甘心啊!
这辈子他最快乐的回忆,仔细想一想,似乎就是考上举人那次。他第一次凭借努力改变了命运,科举有成,洞房花烛,再不用过朝不保夕没有尊严的日子!
若是让他再活一遭,他可能仍然会走上这条路。
“老爷!”老管家推开门,踉踉跄跄跑进来,“老爷,外头来了好多官差!”
何奉贤一听,啊呀叫了一声,在屋里到处躲。
陈大年这时候反倒冷静了,示意管家过来扶自己。
“老爷,”管家扶起他,抹了把眼泪问道,“要不要叫永哥儿带着小姐们去二老爷家躲一躲?”
陈大年站直了,累得直喘气。
他愣了片刻,最后慢慢摇头,惨笑道:“往哪里躲?本就是一家子,躲到哪儿都一样。”他说着说着,神色就坚硬起来。
“这些年,家里人托庇于我,也享了多年的富贵……我也没有对不住他们!如今大难临头,咱们这一大家子,也别想着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他看着远处走进院子的黑衣捕役们,如同看到了自己斩首的那一幕。
泼天富贵,竟如一场大梦。
第13章 真实可爱
秦凤池到司理院门口,见门口几排捕役神色森严,如临大敌一般守着大门,领头一人长相凶悍,气质便不像个普通的役吏。
“王千户?”
王城迅速扫了他一眼,低头行礼:“秦大人。”
秦凤池微微颔首:“我已和你们统带交接,龚千城如今正带人处理陈大年等人,需要你手里的缉捕令。”
“是,下官这就去接应,”王城应了,转而又道:“秦大人,司理院这里还有两人,一人听闻是大人手下的哨人,另一人是西海褚将军之子,赵同知嘱咐下官照顾,可否劳烦大人将其送到柯氏邸店?”
秦凤池自然不会拒绝,想了想又问道:“赵同知是你们统带什么人?”他先前查阅户部履历,没看到这天津府官衙有标红的,就没有细看。
王城嘿嘿一笑:“赵同知是我们统带的族兄,未出五服,只是嫌沾着我们统带麻烦,特意没标红。”
赵家前朝出过几个官,本朝不过是普通的耕读人家。到了赵义清这一辈,无不是埋头科举,努力为宗族加砖添瓦,只有赵义清与众不同。
他年少就离家闯荡江湖,前后拜过好几个师父,硬生生在江湖里闯出了门道,声望还颇高,都说他将来也有机会领军江湖。谁料到,这人一转身竟投靠了朝廷!他不但成为了新泰帝的亲信,还一手创建了九府衙门这一庞大的组织,其功盖过前朝三法司,成了本朝真正意义上的三法司机构。
原本历朝历代为人瞧不起的捕役,在他手上变成了一支刑狱缉捕监察无所不能的军队。九府衙门在数年间连破大案,又与绿林也往来密切,黑白两道招贤纳士无所顾忌,还深得新泰帝信任,知道的谁不赞他一声厉害?
然而赵家本家欣赏他的人绝少,毕竟读书人一类清流惯来不爱酷吏能吏,觉得赵义清放弃科举大道走了小道,因此看不惯他的人倒是居多。不过赵氏宗族的人也还有些骨气,看不惯他的人,也都不去沾他的光。
这位赵同知就是如此,一路考举做官从没求过赵义清,辛辛苦苦往上爬,平常也少有来往。不过有意思的是,此次私盐案,他接到赵义清的信函,虽然危险却也闷不吭声就帮了,办得妥妥帖帖。
秦凤池听了也是无言。这赵家仿佛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罢了,你自去吧。”他摆摆手。
王城再行礼,便带着一帮捕役往知府府邸赶去。
秦凤池抬头看看这司理院的匾额,心情又好了些。唉,一晚上尽是些无聊的人事,总算能看看有趣的人了。
他愉快地笑着跨进大门。
司理院的狱卒这段时日总是接二连三地受到惊吓。
先是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九府衙门捕快,和寻常地方巡捕房的捕快差别太大,各个凶狠剽悍,跟土匪似的。那位王城王千户,身上更是一股子杀人如麻的血腥气,说不好听些,要是和大牢里有些杀人惯犯比起来,说不好哪个更凶煞些。
接着就是赵同知,八百年不来他们这地方,也来了。好家伙,软硬兼施,便让九府衙门的人接管了他们两院的大牢护卫。
他不过一个小小狱卒,最低等的狱吏,一年俸禄就是十两银子。说句老实话,甭管上头风云变色,只要不夺了他的差事,他都没意见,也懒得掺和。
这回不大一样,他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能动用到九府衙门的,那肯定是惊天大案!落到他们官府上,逃不掉一个贪腐反。
如今,他又见到了一个大人物。
鹰羽卫啊!
那是比九府衙门更神秘的组织,据说只听官家的调令,神出鬼没,为官家充当耳目喉舌!传说京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一家都被鹰羽卫监视着,一言一行都在官家眼皮底下!
“大人!”狱卒兴奋地躬身行礼,“您有事吩咐小的便是!”
秦凤池盯着牢房入口,半天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头巾。
狱卒:“?”
秦凤池拿着这块头巾,抬头问他:“你这可有剪子?”
狱卒一脸懵逼,迟疑地从桌子里掏出一把铜剪刀递给他。
秦凤池便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这块黑色头巾上剪出两个洞眼,剪完了还往脸上怼了怼,见正合适,便把剪子还给狱卒。
狱卒见这位鹰羽卫原本还人模人样的,突然开始把那剪了俩儿窟窿的黑布往脸上蒙,感觉有点孩怕。他甚至怕到想去摸搁到一旁的刀,怎么能因为见到鹰羽卫一激动就给放下了呢?
太不谨慎了!
这、这鹰羽卫的大人,不会……是江洋大盗冒充的吧?莫不是来劫囚的?
秦凤池蒙完头,还问他:“你能看出来我的模样吗?”
狱卒胆怯摇摇头:“看不出来……”
何止看不出来长啥样,连眼睛都没露出完整的,只剩俩儿眼珠子了,还黑的,要是进了牢房,猛一瞧过去都不定能发现有个人。
秦凤池非常满意,随即抬脚就往里头走,走了一半,突然想到顾久娘,又回头问他:“女囚昨晚上可有进来的?”
狱卒刚把刀抓手里,给他回头又吓一跳,强笑道:“哎,是顾大家吧?王千户叮嘱小的安排在了西边女囚,那边条件还要好些,您只管放心。”
他看着这大爷彻底进去了,终于松了口气。
“妈呀,”他喃喃自语,“这鹰羽卫的人,怎么都爱偷偷摸摸藏头露尾的?”
此时已经寅时过半,大牢过道里更加昏暗。褚楼那间牢房离入口最近,稍微两步路就到,故而还能勉强看到些轮廓。
秦凤池站在牢房外往里看,一切又出乎他意料。他本以为,以褚楼这样的身份和年纪,突然被关到大牢里,必然会惊慌不已,坐立难安。
熟料这人竟已经睡迷了,还打起了鼾?
秦凤池静静站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褚楼确实睡熟了。他顿时无语,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黑巾,这么热的天,他捂得跟个粽子似的,偏祸头却还自顾自地高枕!
他抬手就用刀鞘敲了敲大门。
褚楼猛地惊醒,一时之间被黑得晕头转向……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
褚楼又吓一跳,猛回头看下声音来处,险些把脖子都扭了。可他看半天只能勉强看到一身影立在牢门外,通身都是黑的!
卧槽,不是见鬼了吧?
“敢、敢问阁下是?”他壮着胆子开口。
秦凤池打开牢门,抱臂嘲笑道:“我当褚将军的公子有多英勇,怎么跟老鼠胆子似的?”
哦……不是鬼。
褚楼淡定了。
只要不是见鬼,你爱说啥说啥,人生在世,谁还没没被一两个阴阳人怼过?
他咳了一声,慢吞吞爬起来:“阁下是来接我出去的?怎不见先前那位差爷……”
秦凤池听他咳嗽,声音略有沙哑,眉头便蹙了起来。
这才几个时辰,就受凉了?
“你怎地话这般多?”他不耐道,“赶紧出来,我奉命送你回邸店,忙着交差呢!”
褚楼暗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又是哪里来的大爷?那差爷可真不负责,好歹找个脾气好些的人来接他啊。
“我都看见了,”秦凤池阴森森道,“你可知上一个冲我翻白眼的人,如今坟头草长几寸?”
怕你了还不行吗!
“来了来了,”褚楼在黑暗里冲他挤出个笑:“这就出来了,差爷。”
秦凤池嘴角在黑巾下面不由勾起:“笑得怪难看的。”
褚楼反射性深呼吸。
忍住!
他气闷地低头从牢房跨出去,看也不看秦凤池。
秦凤池跟在褚楼身后慢悠悠走出去,觉得颇为新奇。他与褚楼相处的这些天,看到的都是对方最好最温和的一面,全是因为他是“秦姑娘”。
虽然因为他扮的是姑娘,换来了褚楼一路上的照顾,但这里面细究起来又有些不同。
褚楼这个人,身处帝都,出身世宦之家,可谓是天之骄子。瞧瞧他周围,和他差不多出身的那些年轻人,无不是呼朋唤友、招奴使婢,终日打马游街纸醉金迷。褚楼并不是清高孤傲的性子,相反他和这些衙内纨绔关系都不错,甚至隐隐有领头的架势,但你又绝不会再会馆私楼里瞧见他。
这么几年,这少年人低调得让秦凤池险些忘了有他这么个人。
秦凤池一直记得褚楼年少时那次见义勇为,多年之后,他亲自证实了褚楼的始终如一。很多人都变了,包括他自己,但是褚楼没有变。
这人看向“秦姑娘”的眼神很清澈很简单,里面有过好奇,有过欣赏,有过羞涩,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
特别有意思。
秦凤池看向褚楼的背影。
不过最有意思的就是此刻。他不再是秦姑娘,褚楼面对他不再温和腼腆,那白眼儿翻得充满了烟火气,人显得鲜润而活泼,终于让人得以窥见些少年气。
狱卒的态度和几个时辰前又不同了。他小心恭敬地把之前搜出来的东西一一交还给褚楼,甚至还多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
褚楼收起古玩店的票据,拿起那针法粗陋布料低廉的荷包,里面捏着有小硬块,便温和地笑了笑:“差爷太客气了,很不必如此,说起来,虽只有几个时辰,我还是要多谢差爷照顾。”他说着就将那荷包轻轻塞回狱卒怀里。
狱卒这下真有些感动。他平日里见过的权贵多半已经锒铛入狱,其余大人物见到他们这些小吏,也通常不放在眼里。这小哥儿能这么快出去,身份定然不简单,却不记恨他拿了银子,眼里也没有对他的轻视。
“那小的就谢过郎君了,”他感激地拱了拱手,又指向一旁的火盆,“还请郎君跨过火盆,也好祛一祛晦气,一身轻松走出司理院。”
褚楼点点头,抬脚便跨过火盆出去。
秦凤池落在后头,又丢给狱卒一个银角子:“你帮我去通知顾久娘家里,让他们去女狱接人。不要说漏嘴。”
狱卒一见又有外快赚,眉开眼笑,赶忙应下。
第14章 再见故交
夏季日早,晨曦隐在浓浓的夜色后,似乎随时都要挣脱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褚楼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那官差原本对狱卒说过几日再来接他,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天都没亮,他就出来了。难道知府衙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心道:我既平安无事,那陈大年就该倒霉了罢?
司理院与知府衙门在一条街上,相隔不远。他们远远就看见衙门口被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不少手持火把,照得那处火光通明,烟气冲天。
褚楼愣住了,回过神便快步往那里走去。秦凤池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也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