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泰帝在昏暗中看向他,一字一句,尾音近乎低吼:“秦凤池,回答朕的问题——”他站在烛台前,身影盖住了烛光,被撕扯得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几乎笼罩住了整个大殿。
秦凤池双膝跪地,沉默半晌,他闭着眼把佩刀拍在地上,斩钉截铁道:“臣,可以现在就去!”
新泰帝听到他的回答,双肩蓦然放松,他踉跄地走过来,狠狠抓住秦凤池的手臂扶他起来,泪流满面。
“好、好!”他嘶声喊着,脸上是泪,表情又带着笑,“我没看错我的凤凰儿!”继而便像是压抑了许久,见到有人肯给他支持,爆发了似的,痛哭失声,跪伏在地上。
“娘————”他无力地以头磕地,整个人泣不成声,“我做什么皇帝?连亲娘都保不住,做皇帝有何用处!!娘,都是儿对不住你!”
秦凤池跪在一旁,咬牙扶住他:“皇爷,您不可这样折腾御体!”
新泰帝看向他,表情癫狂:“御体?不,我就是凡胎□□,只以为我坐拥天下,是真命天子——可我就是个凡人,我的御,是拿亲娘的命换来的!”
他眼瞳沉得发黑,疯狂得像有个旋涡,要将所有人都卷进去。
“你知道,”他耳语一般喃喃说,“你知道这个事,无论如何,和白氏脱不开关系。”
秦凤池无话可说。
对,无论到底凶手是谁,说一千道一万,定然会牵扯到那么些人。
新泰帝慢慢扶着他站起来,眼泪还流着,眼睛里已燃起了火光:“不管凶手是谁,我亲娘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念想了。”
他站在那里,一下子被这个事实击垮,绝望不已。
秦凤池没办法安慰他。
鹰羽卫里都是孤儿,他三岁被送到济民所,五岁进了王府,养育他的是王府的姑姑们,是新泰帝,甚至吴炳胜也照顾过他们。
说实话,要说父亲的形象,他有时候还能勉强往新泰帝身上靠,母亲在他脑袋里就是一片空白,实在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秦凤池:这老公!
此老公非彼老公啊!太监也被成为老公的啊!
第57章 慈安异变
新泰帝在众人眼里, 一直都是性格内敛、执政手段温和的守成之君。他坚定地奉行先帝的政令,又极为善于纳谏,在臣子的眼中称得上是一位好皇帝。
不过在秦凤池眼里, 只觉得他这位上司心思深沉, 掌控欲极强。所谓的内敛温和,不过是对方控制自身言行展现出的外在表现罢了。
他实在没见过新泰帝如此情绪外露的一面。
“皇爷……”他欲言又止, 不知该如何劝说对方。
新泰帝发泄之后, 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抬手阻止秦凤池说话,低声吩咐:“去唤大监,朕要洗漱更衣。”
秦凤池无法, 只得出去找人。
老娘娘的事情还一团乱麻。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回来亲自和皇爷说明情况,事情就不至于失去控制。可没料到一涉及到老娘娘,皇爷便换了一个人,完全不愿意听他分说。
唯一好在王城已经去了嘉兴, 九府衙门想必很快就能控制住东林寺。但是,后续老娘娘的遗诰、举哀和安葬, 无一不是要紧的大事,一桩桩都要等着皇爷去料理。皇爷若是钻了牛角尖趁某些人的意, 只怕老娘娘的身后事来不及处理, 前朝后宫就得大起动荡。
秦凤池满腹心事, 于是见到吴炳胜时, 仍然眉头紧皱。
吴炳胜还以为里头出了什么事, 吓得脸都白了:“秦大人,皇爷怎么样啊?”
秦凤池抬头看他, 沉吟片刻,便挥退左右。
“大监,有件事我得跟你交个底, 好让你心里有数。”
吴炳胜心中一动,瞥了一眼殿内,轻声问:“莫不是和太后娘娘有关?”
“说不好,”秦凤池快速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现在就怕有人故意挑拨皇爷和整个白氏一族的关系。我虽想劝说皇爷,可皇爷正是悲痛欲绝的时候,根本不听劝解的话。”
吴炳胜震惊不已。
他嘴唇抖动,难以置信地问他:“老娘娘……真个去了?”
秦凤池沉重地点头:“我亲眼所见。”
吴炳胜心里顿时透凉,往下直坠。
“皇爷哪儿受得住啊,”他红着眼眶,颤道,“老娘娘一生侍佛,与人为善,又远离皇爷和后宫,怎么还会有人对她下这等毒手?”“正是这个道理,”秦凤池道,“老娘娘与白氏十几年都相安无事,我实在想不出白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为甚要下杀手。”
历朝历代也并非都是中宫所出继承大统,老娘娘要不是吃了身份的亏,甚至还能和太后平起平坐呢。就那,也没见有嫡母杀了庶母的。
吴炳胜却不似秦凤池,他接触王室外戚多了,想得也多些。
“秦大人可别忘了魏王殿下。”他蹙眉提了一句。
秦凤池嗤笑:“魏王难道是活腻歪了?往日安安分分尚且备受猜忌,如今直接杀了皇爷的亲娘,是打算造反吗?”
“小祖宗!”吴大监吓一跳,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您这嘴巴可真是生冷不忌的,这种话哪能随便说?”
秦凤池不耐道:“大监快叫水吧,皇爷只让你进去伺候。”他顿了顿叮嘱道,“我把此事告知大监,若有机会,大监还要劝劝皇爷。”
吴炳胜本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拍拍他。
他急匆匆去传唤宫人端水送食,心里想着,以他对皇爷的了解,秦凤池的念头只怕要落空,且看着吧。
新泰帝沉默地任由吴炳胜来回折腾,给他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束发戴冠。这么一弄,他人就显得精神多了。吴炳胜又取了两个鸡子儿给他轻轻揉眼圈,等到新泰帝走出勤政殿,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他曾经嚎啕大哭过。
“去慈安宫。”新泰帝疲惫地下令。
吴炳胜和守在门口的秦凤池对视一眼,只得默默跟在新泰帝身后。他们这头刚刚跨出勤政殿的院子,那边就有小宫女步履慌乱地跑回慈宁宫。
“姑姑!”
小宫女大声喊,“官家去慈安宫啦!”
皇后白氏的大宫女正守在小佛堂外头,闻言大惊,她掀开门帘想要告诉皇后,险些和对方迎头撞上。
“我要去慈安宫!”
白氏拎着裙摆往外跑,完全不顾形象,把大宫女急得直跺脚。
“快快,步撵呢?哪能让圣人这么跑过去!”
她们自然赶不上新泰帝一行人的脚程。
慈安宫从前天晚上就一直死气沉沉。众人只知道官家与太后发生争执,不欢而散,官家在勤政殿两天闭门不出,但太后这边却平静得很。
宫女太监们在廊下轮值,见新泰帝一行人进来,都慌乱地跪了一地。
“官家万安!”
往日新泰帝都会温和地冲他们摆手,不喜他们多礼,但今日他表情冷漠,直接越过他们就进了正殿。
宫人们最会看眼色,见状都吓得要死。
其中一个带班跪在地上,抓住吴炳胜的袖口哀求:“爷爷,皇爷这是怎么了?我们大娘娘前日刚叫了太医,可受不住刺激——”
“别瞎胡说!”吴炳胜急着呢,忙甩开她的手喝道:“你们都老实待着去,咱没工夫听你废话呢!”
秦凤池早他一步就跨进了殿里,一进去就愣住了。
慈安宫的正殿布置成了大佛堂,往日后宫有什么祭典或者佛会,都会在这里举办。此时站在正殿里的,除了太后和皇爷,还有一位。
白氏族长,现任国舅安国公白麓。
白麓见到新泰帝愣了愣,立刻行大礼:“臣见过官家。”
新泰帝冷冷道:“朕不知国舅入宫,倒是巧了。”
白麓闻言,慢慢地直起身,看了一眼太后。
“臣……听闻大娘娘身体不适,故而入宫探望。”他解释了一句,“本想到勤政殿求见官家,只是大娘娘不令臣去,方才正争执呢。”
他话说得直白,反而显得十分坦然。
新泰帝看向坐在蒲团上的太后,对方背对着他,到现在也一言不发,好似根本没听见众人说话一般。他看着这背影,内心就烧起一簇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当真吗?
当真是娘娘?
“娘娘,朕今日又来了,”他语气平静而压抑,“这次,您还是坚持,一切与白氏无关?”
太后背影猛地一颤,突然爆发!
她抱起身前的大木鱼,猛地转身砸向他们身前的地上,一张脸怒极癫狂,犹如罗刹。
“是!是我干的!”她嘶声喊道,“都是我——是我杀了你亲娘!”她爬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好好的母后不做,我与你好好的母子不做,我跑去杀你亲娘!”
她扑到新泰帝身前,发疯一样拿手拍他锤他,哭得声嘶力竭:“我自己的亲儿子都没管,全身心就挂在你身上了……这么多年!你皇帝位子坐稳了,就想过河拆桥了是不是?你不孝啊!亲娘你没尽到孝道,我是你嫡母,你也没做到啊!”
白国舅见妹妹陡然发疯,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窝子的话,又完全插不进手,在旁边吓得快要昏倒。
秦凤池伸手就要拽开太后,被新泰帝轻轻推开。
新泰帝任由太后对他又骂又打又哭,他低头看着这满目绝望的老妇人,这两日坚定不移的怀疑和痛恨不由动摇。
“娘娘,真不是你?”
太后哭得难以自抑,闻言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你说这样畜生的话,我当初何必扶你上位!”她厉声道。
白国舅趁机扑上来拽开她:“太后娘娘!这话说不得啊!伤感情——”
太后却一把推开他,发出一声剧烈的呕吐声,往前倒去。
“珍儿!”国舅大惊。
事情猝不及防,新泰帝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太后,正好对上对方的脸,这张脸突然变得令他陌生而恐惧——
太后痛苦地盯着他,双眼不断地往上翻,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铁青。不知是不是新泰帝的错觉,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道道黑色的东西从太后的脸皮下面钻过……
秦凤池只看了一眼,便一瞬间想起了东林寺里那间小佛堂。
想起了那具被虫子填满的身体。
他惊怒道:“皇爷快放手!”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须臾之间,太后翻起了白眼,喉咙不断地滚动,紧跟着她嘴巴一张,秽物混合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硬壳虫兜头朝他们喷射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秦指挥使:我与虫结缘
第58章 内有奸细
秦凤池就站在新泰帝旁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抬手,用袖子挡住了新泰帝的脸。那些秽物带着虫子喷溅在他的袖子上, 带着浓烈的恶臭在整个大殿弥散开, 情状之恐怖令人悚然。
他反应迅疾,右手拔出短匕一把划向袖幅, 黑色的虫子掉落在地上, 四散而开,一旁响起秦松三人惊惧交加的叫喊。此时他已经做好被虫子袭击的准备,熟料直到太后软倒了下去, 这些虫子也没有钻进任何人的身体,而是很快就纷纷死掉。
白国舅面无血色,吓得跌倒在一旁,秦松倒是还站着, 但是他深受东林寺的影响,已经吐得不成样子。只有吴炳胜不顾一切地扑到新泰帝身边, 护着他直往后退。
“这!这都是什么东西——”他惊恐地看着地上的虫子。
“快看看太后!”新泰帝也被吓到,但他咬牙推开吴炳胜, 伸手想要去扶起太后。
“皇爷别动, ”秦凤池伸刀格开他的手, “让我来!”他单膝跪下, 小心翼翼将太后翻了个身。
太后仍然活着。
她没有再呕吐, 但是嘴角却开始冒出血沫,眼神直直地盯着新泰帝, 向他伸出手。
“皇爷……”吴炳胜见状想要阻拦新泰帝。
新泰帝冲他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蹲下,想要回握太后白氏的手。
“你——”太后却猛地用那只手抓住他的衣襟, 面色雪白,双目怒红,“是你——你好——”话未说完,人就喷出一口黑色的血,朝后倒了下去。
“珍儿,”国舅爬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抱住她,“珍儿你怎么了?!”他用颤抖的手指去试探对方的鼻息,屏息半晌,终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不由大口喘气。
“她还没死!”他冲着新泰帝喊,“官家,快宣太医来救她啊!”
新泰帝震惊地看着太后,一身溅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哪里还能听见白国舅的话?他的眼前全是太后刚才憎恨的眼神,耳边都是她语焉不详的指责——
对,她那话,怎么竟会是指责他?
就好像,就好像在指着他,说他是凶手一样……
秦凤池同样震惊。
眼前的一切完全让他茫然,他从地上抓起虫子到眼前细看,这些虫子体积不过是东林寺的一半大小,但是看外形,绝对不会错——和钻进他胳膊的那只虫子一模一样。可是这些虫子的生命力却格外得弱,也没什么攻击性。
远在嘉兴的蛊虫,为何会出现在皇宫?
他看向大喊大叫的国舅和昏迷不醒的太后,又抬头看看新泰帝,心中生出不安和恐惧。
老娘娘刚殁,太后又出了事……
慈安宫正混乱不堪的时候,褚楼这方同样也不平静。
他下了轿子,跟着萧十三走进近卫司都指挥使司的大门。这地方还真不像九府衙门,本身位置就在内皇城,等闲平民过不来,文武百官也并不会经过,故而十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