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死了,新泰帝也无心隐瞒,想了想,告诉他:“我当初在潜邸之时,身体不太好,皇后无孕,几个妾室也孕相艰难。我有心争位,无子是大过,故而用了些手段。”
其中有些阴私,他不欲告诉赵义清,以免污了对方的耳朵。
当年他本想从济民所秘密抱养一个婴孩,交给妾室充作庶子抚养。可谁知他的一妾,为了后宅争宠,竟然偷人孕子。
他确实震怒,怒过后,又不得不咬牙认下来。毕竟比起错漏百出的抱养,由他的妾室生养自然更加有保障。妾室难产死去,竟一举得男。
这么多年下来,他不愿迁怒孩子,只能无视对方。卫谨今日之死,固然有他无自知之明的原因,更多还是由于他的漠视。他当年若是有心,便有无数种法子教导卫谨安分守己,今日也不至惨死。
赵义清是聪明人,他能听出来新泰帝的语焉不详。
当然了,很多事他不必了解过深。
当前他只要知道大皇子并非新泰帝亲生的,那就足够了。
“臣观魏王言行,很是奇怪,”他摸摸下巴,“魏王似乎笃定咱们明天就会向他低头。”
吴炳胜倒抽一口气:“这魏王,难道还有后招?”
“只怪这些天边境不宁,”赵义清蹙眉,“西境就不提了,沿海倭寇猖獗,九府大部分人马都调去镇压,否则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新泰帝心态反而很平静。
“你以为只有京郊大营?”他摇头叹息,“这人可是忍了十年,你就看刘坤左益昌之流,藏得如此之深!文人口诛笔伐,倘若太后这次真得不好,我不退位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身边属于自己的势力,只有九府衙门和鹰羽卫。赵义清的九府衙门多半去了沿海,还有嘉兴等地,鹰羽卫本就是暗探,人数并不多,近卫司剩下的仪鸾卫都是花架子,也顶不上用处。
禁卫军么,只有不到两千五,还分散在各城门。
新泰帝自嘲一笑,心想,他自继位以来,延续先帝的政策,打压宦官,压制武将……到底是对是错?
仔细想想,他又不像先帝那样稳坐天下,这样的政策,导致京城内变,他竟然就毫无反抗之力。勤王的队伍都被他分散在各地,若是等褚志海这些人带着部队回来,恐怕他已经人头都落地,天下早就换个人做主了!
“解药大约明日就能送到,”赵义清宽慰他,“魏王这人吹毛求疵,夺位还想图一个完满,正好给我们一线机遇。只要太后一醒,让位的理由就站不住脚,他若想夺位,那就是谋逆。”
本朝重文轻武,文人风气鼎盛,天地君亲师日渐盛行,理学之道慢慢占据主流。假如魏王毫无怨言要篡位,文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等他上朝,督查院的御史都能撞死多半。
这也是魏王绕来绕去,想要逼迫新泰帝主动退位的缘由。
第二日无事发生。
皇城的老百姓对京城气氛十分敏感,昨天大半夜的马蹄声来回响,明摆着不正常。于是第二天集市冷冷清清,街上也没什么人行走。
朝臣们更不必说,原本要休假或是溜班的,都老老实实坐班,不串门不打听。低级官员更是早晚三炷香,恨不得混乱的局势早些明了,高级官员下了班门户紧闭,生怕有人上门。
王城终于带着解药回来了。
“标下不负众望!”他沙哑地高举双手,将精铁的药盒呈上。
新泰帝也没管他是怎么从魏王重重把守中进宫的,高兴地命他起身,“你是功臣,一路想必极为艰辛,快坐下说话!”
赵义清接过药盒,示意他坐。
“标下不辛苦,”王城如释重负,坐在吴炳胜亲自搬来的椅子上,一身狼藉,“秦大人的徒弟从万山城一路赶到嘉兴,把药引子也带了过来。我们请孙大夫连夜炮制解药,标下拿药就走,孙大夫找了人试药,若是药效有误,再带新药追赶标下。”
他连忙加了一句,“臣既然到了,想必药效应当无误。”
新泰帝还是挺信任孙子初的,赞赏地颔首。
“秦凤池可回来了?”
王城愣了一下,犹豫道:“标下赶赴京城的时候,听秦松说,秦大人和褚侍卫还困在万山城。龚千户已经带人杀了过去……标下觉得以秦大人和褚侍卫的本事,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不就是不清楚?
新泰帝大急。
作者有话要说:君将拒谏则忠勇散,善恶同则功臣倦——《洪武大案》电视剧
新泰帝倒不是不能生。
第103章
按照新泰帝的想法, 此时应当派人前去接应秦凤池,无奈城门进出不易,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毕竟当前的重中之重, 就是尽量兵不血刃地拿下魏王, 平息朝野动荡。
“皇爷……”赵义清看着新泰帝。他心有疑虑,又不知该不该问。
“不必多言, 我知晓轻重。”新泰帝摆摆手, 凝望起窗外的那些落叶。
他看着看着,突然失笑,低声道, “成章,你知道秦凤池喜洁吧?”
赵义清纳闷地点头。
大内谁不知道?他有一回有幸和这厮出公差,就因为无意中用了对方的巾帕,忘了说, 差点被这厮提刀追杀两条街!
“这事啊,其实赖我, ”新泰帝含笑回忆,“大监从济民所带他回来那会儿, 他才五岁。济民所环境你也清楚, 所以他那时候原不爱洗澡。一到要洗澡了, 照顾他们的嬷嬷就要去找皇后告状, 说他带头闹腾, 光屁股在院子里头跑……”
那会儿,白昙与他刚大婚不久, 还是新妇,自己都未曾生养,哪能应付一个五岁孩子?
最后他亲自出马, 带着小凤池念书,教小孩刷马,一起玩泥巴……等到最后要睡觉了,他偏不让小孩洗手洗脸。
他记得很清楚,闹腾了一天,小凤池脸上身上都是墨汁泥巴,浑身一股马粪的臭味,眼泪打着转要落不落的,特别可怜。可他那会儿也年轻,打定主意要给小孩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硬是坚持了三天不给小孩洗漱。
最后他问小凤池要不要洗澡,小孩崩溃嚎啕大哭的模样,至今仿佛还在眼前。
新泰帝讲着讲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
赵统带嘴角抽抽,实在无法将他口中的小孩,和堂堂秦指挥使联系到一起。他从前闯荡江湖,也遇上一些有怪癖的高人,人家那洁癖多半因为一场血战啊什么的,听起来就比较厉害……结果秦大人是这么个原因。
他瞄了眼新泰帝,心中止不住的怀疑。听说皇爷最早还住在宫里时,身边有位姓秦的宫人。他没有刻意打探,就是觉得颇为巧合。他还听见皇爷不止一次喊过秦大人“凤凰儿”。
“成章?”
赵义清回神,又觉自己的想法荒谬。
秦凤池若真是龙子凤孙,何须刀里来火里去?
他们到慈安宫时,皇后正难掩激动地守在床边,赵太医则小心地拿着药瓶查验,嘴里啧啧称奇。
“那,官家,臣这就给太后娘娘用药了?”赵太医侧身询问新泰帝。
新泰帝点点头,在一旁坐下等候。
赵太医取了一只小瓷勺,小心翼翼从药瓶里倒出一些药来。只见这药呈半流质,质地极为粘稠,灰黑色,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刺鼻的气味。
“这药真的没问题吗?”皇后屏住呼吸,困难地问。
“臣查阅了药经,又对照了孙大夫寄来的方子,圣人放心。”赵太医也下意识往后仰,这味儿实在太冲了,连他都有些受不住。
他示意皇后扶起太后,一勺勺分次将药喂给太后,然后赶紧命人端来一个深口的唾盆。
太后原本沉睡,喂过药后大约过了一刻钟,忽然皱眉,喉咙上下吞咽,人便慢慢挣扎着醒了过来。她一醒来,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呕吐,稀里哗啦的,比药还要难闻的气味充斥整间寝殿。
赵太医低头去看,只见那盆里都是黑色液体,液体里翻滚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和白色的虫卵,让人一瞬间从天灵感麻到尾巴骨,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连忙移开视线,展开方子再看一眼,吩咐那个捧着盆哆嗦的宫女:“赶紧去,连着盆一起扔进炉子里烧透!一定要烧一晚上!然后整座炉子砸了,石头带灰烬一起深埋!”
新泰帝脸色发白,他不太放心,让赵义清着人去看着处理。
“娘娘,”皇后拿了湿布给太后擦拭一番,服侍她漱口,才轻声唤,“你怎么样?”
太后昏昏沉沉地半躺回去,眼神茫然地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显得极为虚弱。
“我给太后娘娘施针吧,让娘娘睡一觉。”赵太医小声道,“她再睡一觉,才算真的醒了,神志也就清楚了。”
太后这一觉从午后睡到黄昏点灯。
她睁开眼,一瞬间觉得空空荡荡,疲倦万分。她侧头看去,就见新泰帝正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拿着本书在看,烛火昏黄,气氛安宁。
“修稷……”
她低哑地唤了一声。
新泰帝惊讶地回头,没想到她醒得这么快。他忙放下书,伸手扶起太后,坐床边问她:“娘娘可有哪里不舒服?渴了吗?还是饿了?”
太后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看了半天,嘴唇颤抖:“我,我对不住你父皇。”
新泰帝一时无言以对。
他与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对视,很想问她,‘你只是觉得对不起父皇吗?那我呢?’
这么多年了,他无法孝顺亲娘,对太后纵然有几分戒备,但两人母子相称多年,他对太后也寄托了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却没想到太后最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娘娘,”他叹息道,“卫修恪与白寨的巫祝联手,不但害死了荣太妃,还差点害了您。要是秦指挥使没有拿到解药方子,您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太后原就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老泪纵横。
她确实是惜命的人,只是挨不住亲儿子的哀求,才答应假作中蛊,却没想到……她当时喷血的时候,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修恪是连她也不信了,连她也怨恨上了。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太后羞愧地低头,又抬头哀求他,“官家,你看在先帝的份儿上,别杀他,你、你就把他关起来,好歹让他活着……”说罢失声痛哭。
新泰帝看这老妇,说是恨,又觉得她可怜。
“娘娘,卫修恪现在还没闹出来,”他沉声道,“您去劝服他吧,现在住手,我能保证他可以在魏王府里活到终老。”
第三日。
魏王来勤政殿之前,西境的战报先一步送到。
“皇爷,”那兵卒双手递上战报,急道,“西境大急!马监军战死,褚将军中毒昏迷,马喇国大军压境,边境线危在旦夕!”
“马玉死了?!”新泰帝震惊,“褚志海中毒……中的什么毒?”
兵卒痛声道:“军营混进了奸细,军医说将军似中蛊,若是没有解法,只怕——”
新泰帝和赵义清对视,顿时明白,这便是魏王等待的时机。
假如太后没有解药,一方是朝臣相逼,一方又面临前线危急,新泰帝别无他法,最终必然妥协。而魏王刚一继位,便解决了内忧外患,谁能不说他是天命所归?
打得好主意!
新泰帝命兵卒暂且退下休息,他沉吟片刻,决定传召魏王。
卫修恪听到小内侍的传唤,觉得十分可笑。
“去慈安宫?”他看向慈安宫的方向,“难道想借娘娘令我心软,让我羞愧?”他想到这点,忍不住冷笑,“拖延了这么久,也不过如此!”
他带着人一路行至慈安宫。然而距离越近,他的脚步就越迟疑。
这条路他走过多少次?
实在数不清了……
“殿下?”身旁的亲卫低声提醒。
卫修恪定了定神,大步走进慈安宫。
他既然已经跨出那一步,就决计不会再回头,也许他往后的日日夜夜,都要抱着愧疚难以入眠,那又如何?
只要他能坐上那个位子!
可惜他的决心,只维持到进入寝殿的前一刻。
卫修恪一眼看到那个坐在床上的身影,整个人完全惊呆了,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生根似的立在那里。
太后就望了一眼儿子,心中大悲。
她儿子见着她,竟然一点喜色也没有。原还自欺欺人,总想着,也许是她想差了?也许修恪也准备了解药,他们可是嫡亲的母子,修恪总不至于不管她死活啊?
可原来,他真得没盼她活。
太后怔怔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心想,她一辈子养尊处优,从前见那女人心如死灰一样地吃斋念佛,一直不大瞧得上。
如今,她算是知道何谓心如死灰了。
亲生的儿子都希望她死,她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娘……”
太后抬头,见魏王满脸扭曲,又是惧,又是愧,一步一挪地过来,隔着几米就跪了下去。她突然心头发酸,眼泪砸了一手。
“修恪,咱娘俩做错了,你……你改了罢。”
十月十一。
京郊大营数十将领下狱,吏部协同九府衙门,彻查官员档案,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按照新泰帝的要求,尽量不扩大,不深究。
秦凤池和褚楼等一行十几人,于深夜返回了京城。秦凤池带着鹰羽卫返回近卫司,他还带回了西和的骨灰,等新泰帝封赏后再行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