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只有狼妖本身带有的嗜血本能,于是宿主需要在本能爆发之前,每日食一盅生父或者生母的血,以最亲近之人的血液相渡才不会排斥,一日日洗掉身上嗜血的本能,需坚持十年才能将那一身狼血尽数换掉,从此便成为一个正常人类。
那孩子的父亲是正常人类,为了留住胎儿的性命,强行锁住了一个本该转世的灵魂,也算行了逆天之道,损心损身,还要每日割出一碗血来为儿子换血,怕是一年都无法坚持住。
身为一国祭司,一身的本领中也通晓几个邪术,那男人不知从哪里学了个恶法,每月需食尽一名活人体内的鲜血,便可供他每日输出的血量,但这法子可谓明晃晃的伤天害理,他想过自己入了地狱后将遭受何等惩罚,却没有想过儿子的处境,明明一个本该转世的魂灵,却间接背上一身本不属于他的杀生债。
天府之阁选的这办法,看似损人损己,却也是他走到穷途末路的唯一通径,若是留着这内丹,压不住炼不化,任由其肆意生长,再长成了个什么祸害,可不是死百十条人命就能解决的事,上界的思想眼界普遍如此,看似冷漠决断,实际上说白了都是以大局为重,看事情不以拘小节,今生为除魔枉死的灵魂入了地府都会给予转世的补偿,有得便有失,只能对着人间叹一句抱歉,无法!
师明华死的那年,顾谋刚满二十一岁,作为真传弟子,面对犹如至亲的师尊死在眼前的惨状,还没来得及哭,便被赶鸭子上架般接任了师明华的衣钵,成了天府之阁的新尊主,木着一张脸拒绝了当初捡他回来的墨沧长老为他亲自取的“谋仙君”,随便照着他住的亭子名字以“陈仙君”自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位姓陈的仙君。
好在人是被师明华手把手带大的,一身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人品性质也没毛病,只是还需历练。
师明华生前炼就一身实打实的仙骨,只知道倘若继续修炼,再过数十年便飞升在即。但顾谋虽天赋极高灵气满盈,年纪轻轻便炼成半个金身,也仅于世间生存二十一年,缺乏经验,只能一边挂着“天府陈仙君”的名号,一边由沧墨长老代管历练。
按沧墨长老的话说,他就是被师明华宠着养大的,本来性情便有些活泼不羁,难以管教,师明华死后他徒弟的这点叛逆性情也转化为阴霾和极端,常常一身黑袍,整天不是拉着个脸,就是阴着双眼。
师明华死得仓促,几乎是在仪式完成后的下一秒就一头栽倒进他怀里,连口血都没吐,一探鼻息,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还没有等红着眼睛的顾谋找机会问出那句“为什么”,也没有听他道出心中的情意,便撒手人寰,只留下顾谋一肚子滔天的酸意与恨意,恨不得立刻入地府将师尊的灵识截下,狠狠晃他的肩膀,歇斯底里地问他一句,凭什么!!
顾谋教那讨厌的沧墨老头盯着,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咽下满腹酸意,下凡盯着那刚出世的叶府小公子,在他身边当起类似伴读的角色,不仅日日守着这孩子哪天别暴毙,还得一边收拾了那些循着狼丹气息而来的低等小妖。如此也算勉强应了他师尊那句“护他周全”的遗嘱,看着这小孩儿从蹒跚学步开始便成天咳嗽,凡人之躯承受不住一身狼血,大病小病月月不断。
那小孩出生时,其母果真殒了命,孩子生下来白白嫩嫩脆弱不堪,连乳母都足足备了六个,其中两个还是宫里亲赐的。国师府张灯结彩,声势排场之大,就连祁始国的皇后偶次出宫也来瞧过一回热闹,说很少有婴孩一出生便这么白净好看的,便随口赐了个美名“氤”。
叶氤性子十分纯良,只是封入内丹的时候位置有些没偏好,不小心压住了一智,影响不大,就是蠢了点儿。叶氤长到第五岁开始喝“药”的时候,已经初见十分优秀的面部轮廓与五官形状,是顾谋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一张脸,可等他再大几岁,却发现也与他从前见过的那张脸截然不同,一双凤眼总是好奇地睁成圆眼,清稚纯净,不仅神态不似,连五官看起来都柔和了不少。
而他记忆中的那狼妖周身散发的气息只能用“暴虐”二字形容,一张俊脸满是邪气,一看就是极恶之徒。可是叶氤不太一样,虽然五官长得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润,与他同届的张氏兄弟二人接委派的时候,路过下修界还特意来瞧了一眼,都十分惊讶。
“以前那位是凤眼,特别狭长狠戾,眼前这位倒是一双圆眼……欸?怎么,好像还是凤眼,但是……就是不一样诶!”张嗣润挠着头道,心里直呼世上竟有第二个比他好看的男子。
世上第一个比他好看的男子张嗣晨淡淡地瞥了那榻上的少年一眼,接了他弟混乱的话:“相由心生罢了。”
“看着……倒是挺好看的,就是做的事儿蠢,你看他在干什么?”
张嗣润探了探脑袋,指着他大惊小怪地喊道:“哎,他拿个匕首切什么东西啊,怎么有点像……”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刚才还在眼神放空的顾谋黑着脸大步走过去。
尊主的锁妖袋。
“……”
二人在窗外瞧着他们年轻的尊主阴着脸,从叶氤手中夺过已经破了个口的锁妖袋,将冒头的妖气摁回去施法修补,嘴里恶狠狠地说着妖怪吃人之类的恐吓,一副孩子爹似的做派可教二人感到十分新奇,张嗣润捂着眼睛喀喀笑了半天,直说带回去够天府山乐一年了。
光阴飞逝,再过了几年,叶氤满十岁的时候,他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国师变成了“老国师”,和叶氤并排站一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快五十才生的娃,他说恐等不到叶氤成年加冠了,便先给他拟了字,叫“寻良”。
只是寻的是谁的良,又是替谁寻回这份“良知”,便不得而知了。
第3章 本座才不嫉妒
“罢了,等这老不死的去了,就将这长相膈应人的家伙甩掉。”
顾谋心里暗暗道,师尊又没说要护他一辈子,就算压了一智,也是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应该不至于饿死街头。
不过叶氤的确长得好看,真…挺好看,这张脸无论是温润时候的样子,还是邪气时候的样子,都特别……
可恨……可恨!极其可恨!
本座才不嫉妒,本座才不稀罕!本座才不想把这张脸撕下来贴在自己身上!
顾谋咬了牙,便将满肚子火气迁怒于身旁的人,将正在揪着他衣角玩的叶寻良往旁边狠狠一推,后者毫无预兆地被掀开,脑袋不轻不重地磕到床柱上。
叶寻良怔愣了一下,瘪着嘴便要哭,抬眼见到顾谋阴沉的脸色,眼泪都被吓了回去,睁着泪蒙蒙、湿漉漉的黑色大眼睛望着他,然后又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
叹了口气,随他继续揪弄。
叶寻良越大,便越是显现出纯真无暇的本性,干净得像块没有杂质的玉一样,以及他对顾谋的极度依赖,胜似刚出生的小鸡崽子对老母鸡的依赖,顾谋给什么吃什么,叫他往东不敢往西。长到十几岁的时候,都还经常叫他喂点心,穿衣服,也不怕顾谋抽他脑袋,每次被骂便仰着脸眼泪花花地瞪着他,瞪得他说不出话。罢了……就当养了个小玩意,随便打随便捏,倒也不算无聊。
因为体质羸弱,叶寻良不像其他同龄人一样能去学堂,只请了教书先生来私授,上课说的东西一句也记不住,今日背出来的诗词明日又忘,顾谋说过的话倒记得清清楚楚。
刚来的时候,叶氤的院里原本有二十个侍女,十个小厮服侍,女孩子一多,莺莺燕燕来来往往的吵得他头疼,便全部屏退出去,结果没过两天又被两眼挂着青圈的顾谋要了几个回来。
——叶寻良还有个坏毛病。
某天夜里,顾谋感觉被子里钻进了个什么东西,温温软软地拱到他腰上,他困得不行便没有把人一脚踢出去,只能在心里迷糊地默念一句,等他长大了,就把他丢掉……
……
第二天清晨,顾谋低头看着自己亵裤上的一块淡黄色的水渍,脸黑得跟玄铁一个色,一字一句道:
“叶!氤!”
叶寻良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垂着头跪坐在床的角落,一脸无辜害怕,睡乱了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垂眸时睫羽轻颤,脸色也发红。
“叶氤!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已经十二岁!”
顾谋气的声音发抖,太阳穴青筋突突地跳,直接下床将裤子一脱,扯了条干净的到手上。
换裤子的时候,顾谋没有回避身后的人,理所当然地将他孩子对待。脱掉裤子后浇了半壶凉水在腿上,拿帛巾用力地擦拭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以至于睡了一夜都没发觉,但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尿裤子上,简直有辱他陈仙君的身份。
换好干净的裤子后,他阴着脸往身上套衣服,不理会坐在床上的叶寻良,连打他的心都被他这副模样蠢没了。
“因为……因为我昨晚做梦了……”叶寻良诺诺地开口,早上起来的声音还有些哑,听起来像哭了一样。
顾谋转过头看他,没哭。无形之中松了口气。
叶寻良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两扇睫毛垂下来,继续小声说:“梦里……想出恭,然后你牵着我一起,然后就……”
顾谋听完这解释,在脑中模拟了一圈,竟有些想笑,但还是绷紧了脸,冷冰冰地质问:
“为什么偏偏尿本座床上,你自己一个人睡时怎么不尿床?”
“因为太舒服了。”叶寻良看着他,软软地说:“和顾谋一起睡觉。”
“……”顾谋脸上的冷硬崩不住了,有些扭曲地看着他。
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而后撑着床沿坐下,一脸认真道:“你可有想过,顾谋也会有离开的一天,也会有不要你的一天。”
“为什么呀?”
叶寻良不解地问,在他的眼里,顾谋是比父亲还亲密的存在,他每年几乎只能见一两次父亲,却日日与眼前的男人待在一起,在他眼里,顾谋的存在就像每天需要吃饭睡觉一样。
“为什么?”顾谋挑眉,反问道:“那我问你,本座为什么就得陪你一辈子,凭什么呀?”
“因为你是顾谋啊。”叶寻良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淡淡的娇,嘴里说着甜丝丝的话:
“顾谋是我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哦?那本座为什么要对你好?你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吗,除了长了张能看的脸,你还有什么能教人喜欢的东西吗?”
书也念不好,琴也不会弹,棋也下得烂,脑瓜子还不灵光。
“本座凭什么喜欢你这么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闺阁少爷,本座图你什么?图你吃饭要喂,还是图你夜里尿床?”
顾谋毫不客气地说完,脸色瞬间沉下,转身就要走,连裤子都懒得给他换,准备直接叫侍女将整个床褥都丢掉。
“顾谋!”
身后的人焦急地叫住他,顾谋不耐烦地转身,对上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
他心想:得,又哭了。
“顾谋……不喜欢我吗?”
叶寻良的声音都变了,眼泪像弦断的珠子顺着脸颊一颗颗滑下,带着哭腔说:“顾谋,讨厌我吗?”
“……对,讨厌你。”
顾谋面无表情地看着哭成花猫的少年,心如止水……中丢了块石头,荡起一点点涟漪。
而后残忍地补了句:“小废物。”
“顾谋……顾谋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学着,不……不是废物,你不要讨厌我!”
“……”
本座什么样的都喜欢,唯独不喜欢长成你这样的,尤其还是个傻的。
看他哭了半晌,顾谋面无表情地开口:“喜欢不会哭的。”
立刻止住。
顾谋直接给气笑了,道:“你喜欢本座哪点,说说看。”
“顾谋长得好看,对我也好。”
“长得好看我承认了,”
虽然和你这张脸比起倒是差远了,咬牙,他又问:“我对你……好?哪里好?”
“哪里都好。”
“具体哪儿好?我天天打你,这也叫对你好?”顾谋挑了挑眉,觉得十分神奇,以他的这种方式,究竟是如何带出叶氤这样的性子的?
“嗯……顾谋会带我出去玩,会给我吃侍女不让吃的果子,还会帮我把难喝的药偷偷倒掉,要是每天一碗的那个药也能倒掉便更好了……”
叶寻良的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试探地看向顾谋的眼睛。
“没门。”
顾谋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同时被他蠢出的新高度震惊了:本座这样便叫作对你好了?幸好你爹没有精力再给你纳两房姨娘,放到别的人家后院那都是活不过五岁的心智。
压了一智,难道便是难辨善恶,分不清人的好意与恶意吗?
顾谋叹了口气,瞅着床上还穿着湿衣裤的少年,拖起来几下扒干净了,将他拿被子裹到一边,然后叫了侍女来服侍沐浴。
虽然叶寻良傻得有些可怜,但顾谋依旧没有停止他那平日里绵里藏针的缺德行为,每当看到这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就想看他更惨一点是什么样,更难受一点、更狼狈一点是什么样?
有时叶氤皱着小脸咳嗽得狠了,他又隐隐有些动容,便想到这个孩子不过长了张和那人一模一样的脸罢了,其实身体、灵魂都与那人无半点瓜葛,本来就是本性极纯良的一个灵魂,若是转世投胎到某个普通家族定能成为一名锄奸扶弱的正派公子,却无缘无故被人拖拉下水,背了一身病痛不说,还失了一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