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原本激动得只差磕头的众人纷纷呆住,心情大起大落,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有两名中年妇女甚至当场哭了起来。
一片呦哭声中,顾谋的声音响起:“你们那儿究竟还有多少情况如我所说,身上只有初期红疹,并未溃烂的病人?”
妇女抽噎道:“很……很多。”
“我这儿有几罐现成的药膏,先带我去看看。”
二人取了药膏后,撑伞跟着几人去了一间破宅子,应当是荒废已久,住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人,屋檐掉了大半,祠堂内四处漏雨,拿稻草也堵不严实。
一脚踏入,只觉得恶臭扑鼻,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气味,顾谋和玉书白对视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却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摇头”。
太脏了,太乱了,哪怕用掉一百罐药膏,该扩散的还是得扩散,根本防不住。
他们进去的时候,是所有人的“午饭”时间,只见那些人披头散发,三三两两捧着几个破口海碗,往里头掏出一团团泥状物塞进嘴里,他们的脸色并不算好看,却仍梗着脖子咽下。
“他们吃的是什么?”玉书白忍不住道。
“面粉。”有人挠着头答。
“这是面粉?”玉书白瞪大眼睛。
“是面粉和着泥土、树根、野菜,可惜树皮都被择光了,不然还能弄点儿好下咽的。”那人不好意思地答道。
“咽……”玉书白几乎傻在原地。
好下咽?他们管好下咽的东西叫做……树皮?
玉书白完全难以接受自己亲眼看到的画面,亲耳听到的声音,不过几日没出门,祁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难不成,他从未了解过真正的祁始?
顾谋将药膏分给众人后,牵着玉书白出了宅子,才走了几步,玉书白突然停下来,看着他认真道:“顾谋,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浪费粮食了,也不再央求你出去买肉,不会嫌弃白面难吃,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做多少我都吃光。”
“……”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我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靠吃这种东西活着,而我却在计较米面难吃,油盐味道,我……”
良久后,顾谋将他拥入怀中,苦笑道:“幸好你没善心爆发,说要把咱家的米都捐给他们。”
“我不想吃泥巴拌面粉……”玉书白眼眶都红了。
厨房里的细粮没有支撑多久,毕竟客栈里还有几个打手要养活,可若喂不饱这几个打手,没有他们看守,厨房里的粮食恐怕在第一天晚上就该告急了。
为了维持生活,顾谋知得又从箱子重拿出二两银子去了粮铺,可这回带回来的米面,竟只有上次的一半。
一样的价钱,量却少了一半,顾谋虽心有预感,却没想到粮食的涨价速度能快到这种程度。
众人见他放在地上的几袋米,都纷纷沉默了。
“要不再买点吧,这里吃不了多少。”半晌,玉书白咬着唇道。
其实平日里,玉书白吃得极少,半辟谷的状态并不会对他有多少影响,但他很怕顾谋吃不饱。
“粮食带不走,走在路上会被人抢。”顾谋没头没脑地回了句。
“什么?”
“你看屋顶。”顾谋指了指屋檐,众人都疑惑地抬头去看,只见屋顶的颜色比从前深了不少,表面已有腐蚀的霉块,顾谋道:“这屋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塌了。”
屋子塌了,就只能找下一个地方,一直这样下去,永不停歇。
“嘭嘭嘭!!”
一日清晨,客栈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拍响,顾谋眠浅,一下子就惊醒了,玉书白昨夜被恶灵缠了半个晚上,浑身盗汗梦魇连连,好不容易睡着。
顾谋怕楼下的动静吵醒他,连忙蹑手蹑脚地起床,快步走到楼下,只见几个打手正面露无措地看着他,门口站了几个身穿软猬甲的士兵。
“他就是你们主子?”最前的士兵一边大量顾谋,一边问打手。
“是。”
顾谋没有开口,士兵便朝他走了两步,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吐了口痰,正好落在顾谋脚边:“咱们长话短说,既然你是这家的主子,那么今年的契税、产税便赶快交上吧。”
掌柜搓着手迎上来,又惊讶又不好发作,只得一脸讪笑:
“契税?契税我们刚置宅的时候,不是已经交过了吗?军官,您是不是弄错了,这店面开了几十年了,从未征收过第二次契税啊。”
“话虽是这么说,可今年宫里寥无进账,征税困难,如今琉国虎视眈眈,陛下预备征兵应战护城,你们这些躲在窝里睡大觉的,为国家做出点贡献过分吗!”士兵一把拍开掌柜的头,后者颤颤巍巍险些没站稳,堪堪扶住桌角。
“军官!军官,您再征收契税,产税,咱们真的拿不出啊,主子前几日用最后的银钱买了几袋小米,就搁厨房里放着,最后的口粮了,今年近半年来都在下祟雨,庄稼毫无收成,真的掏不出这些钱呐……”
“少废话,是你主子出钱,又不是从你身上割肉!滚一边去!”另一个士兵恶声恶气道。
“喂,原因也知晓了,看你模样倒是个读书人,不用我多说了吧。”士兵说完,又嗤了一声,道:“实在拿不出钱,就从你这些个守卫里头随便挑两个随我们去参军入营,每家至少奖励五斗玉米,明白吗?!”
“打手是月雇,无卖身契。”顾谋道。
“那也好办,你家有没有小孩,十四岁以上的我们都要,兄弟们上去搜一搜,有没有小孩!”
“站住。”顾谋冷冷道。
“你说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句!!”士兵一把逼近他,揪住他的衣领,满嘴恶气都喷在顾谋脸上。
“你小子说话这么嚣张,是不是想死!老子一脚就能踹死你懂吗?!啊!!”
脚下是恶心的浓痰,眼前的凶神恶煞的嘴脸,拿着鸡毛当令箭,这种人在领头前面孬包受气,出来便恨不能如街头恶霸一般煞有其事,欺压百姓过把瘾,这种人只需弹指功夫,便能教他如何跪地求饶、丢盔弃甲。
顾谋紧抿着唇,拳头在袖子下青筋毕露隐忍蓄力,连眉心都染上了一丝骇人的锋利,像山里的狼兽寒冷的瞳光,将那士兵看得心里一惊,手指一松,后退了一步。
谁知,眼前的男人用这冰锥一般的眼神看了他良久后,直到手脚开始发寒,他却轻声开口道:“我们交税。”
“什……什么?”士兵嘴唇有些磕绊。
“多少钱?”
“……八十钱。”
“嗯。”顾谋点点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上楼去,脚步很轻,众人望着他沉静的背影,一句话都不敢说。
到了拐角处,顾谋抬头一看,玉书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他。
第109章 生死不欠
“……”
顾谋的脚步一滞,什么也没说,越过他进了屋,细细地数出银两。
不知从何时开始,亦或是玉书白的错觉,他发现顾谋的背脊已经不似过去那般笔挺,他捏着钱袋磕磕绊绊和店家砍价买米的时候,他背着粮食开始择偏僻小路的时候,他隐忍着怒意不愿与人冲突的时候,他半跪在地上数钱的时候。
玉书白的嘴角僵硬地动了动,似是想笑,又似想哭。
这一天,他们过得异常安静,楼下时常传来征税的官兵怒骂声,孱弱的百姓被扯着头发揪到马路上,瘦黄的小孩扶着门框哭得撕心裂肺。
黍米又稠又难咽,顾谋说这种米比较管饱,买了很多回来,到现在也吃得快见底了。
到工期结束的那天,顾谋付清了工银,楼下的几个打手却告辞了,似是接到了工银更高的聘请,顾谋思虑片刻,便让他们走了。
夜里,贼人胆子极大,屋内还亮着灯火,便敢破窗而去,所幸那只是几个年轻毛贼,玉书白轻轻捏了几个法诀,便将人给吓走了。
经过此事后,顾谋决定,将粮食从一楼搬到了寝阁,彻夜不眠地守着,有时玉书白承受恶灵袭身,顾谋便一边守着他,一边守着满室烛光,待玉书白清醒过来,便换顾谋去小睡一会儿。
一日,两人用饭之时,一块带着腐气的木糊从房顶上掉下来,正巧砸在顾谋的额头上,软趴趴的,又掉进碗里。
仔细一瞧,是一块木头,二人抬头一看,不知从何时开始,楼顶已经腐朽不堪,几根横梁木早已从中间丝丝开裂。
为了保命,顾谋和玉书白从这间“巨资”买下的楼里搬离,两人背着为数不多的粮食衣物,趁着天还没黑,游逛了小半个西城区,终于找到一间偏僻的柴房。
他们身上背着粮食,不敢去人多的寺庙住着,这间柴房里据说死了不少人,踏入过的流民全部染上祟疫去了,比外头游荡的人活的时间还短,所以没人敢住,里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人血放久后腐烂发臭的气味。
谁知,这间柴房也没有为他们遮蔽太久,屋顶是木头和边角瓦片盖的,几日后便塌了,当时玉书白被恶灵折磨得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喃喃着呓语,顾谋外出回来的时候便只看到满地的柴房废墟,疯了一般冲上去。
玉书白被挖出来的时候,头角破了,腿上还被断了的梁木扎了个大窟窿,木刺深深嵌进肉里,顾谋抖着唇将梁木小心翼翼□□,昏过去玉书白被生生痛醒。
“……顾谋。”他浑身湿透,鲜血糊着冷汗黏在衣服上,头发贴着污糟的脸,哆哆嗦嗦地开口:“我打听了一下……今晚丑时,宫里的政元亲王会从北郊外山出去。”
“什么?”顾谋咬着药瓶塞子,低头给他包扎伤口,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玉书白缓了口气,缓缓道:“届时,政元亲王会带着几个宦官,还有一队车马宫人离开祁始,他买通了琉国的人,届时负责那块的仙门会为他们打开结界。”
“你什么意思?”顾谋这才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那几个宦官里,有玉伯温的亲信,看着我的面子上,可以把你安排进去,到时你去城河下面那个巷子里等他……”
“玉书白,你赶我走?”顾谋终于打断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眼底灯火明灭。
看着他黑漆漆的瞳孔,玉书白噤了声,半晌低下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是,赶你走,有问题吗?”
“……”
“你身上还剩多少银两,我们的粮食还够吃几顿,我们还能住到什么地方?”玉书白狠狠吸了吸鼻子,似是要把哭腔压下去,他抬头一笑:“顾谋,或许我还能活个把月,可你会饿死,你会向外头那些臭在路边的流民一样,连块白布都没得盖。”
“我不会,哪怕我真的臭在路边,你也会为我安葬。”顾谋蹲下来,想去握他的手,却被玉书白躲开。
“我没那气力。”玉书白别开脸,狠狠闭上眼睛:“我已经受够了每日带着你东躲西藏、省吃俭用的日子,像你这样的废物,总以为会点武功了不得,你自以为是在保护我,实际上你才是那个两日不进食就会饿到没力气,稍有受伤便无法前进的人。”
顾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说实话,你真的没那么重要,以往我叫你留下来,是因为有人伺候何尝不可,现在来看,其实你才是名副其实的累赘,我仔细衡量,你为我做的确实已够多,我玉书白不是没有良知的人,这是我能为你谋得最后的回报。”
“……”
“你出城去吧,回你的天府山,把钱留下来,此后你我互不相干。”
谁知,顾谋却将手伸向了他的领口,抚摸着那些黑紫色的斑块:“你身上的瘀痕又深了。”
玉书白猛地一弹,用力拍掉他的手,接着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叫你滚远些!我不想再养着你了,别忘了你身上这些钱,都是我从司天阁带出来的!你若再留一日,我便一日不给你饭吃,管你饿死在这里!”
修仙之人的力道真不小,玉书白又是动了真格,顾谋的脸撇到一边,眼见着半张脸都肿起来了,玉书白却撑着墙站了起来,不顾腿上的伤,抬腿一脚踹在顾谋肩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你看到了吗,哪怕没有你,我玉书白受了伤也一样站得起来!而你只是个废物,给我滚远些,再也别叫我看见你!!”玉书白红着眼冲他大声嘶吼,接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走进雨幕里。
玉书白拖着腿,剧痛钻心,他死死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泪水融入雨丝,颤抖的肩膀却无法隐藏。
直到夜幕降临,玉书白才拄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走回来,柴房废墟旁空无一人,好似有什么感应一样,他拨开腐木碎瓦,只见下面埋着一个布袋。
这一刻,玉书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后退一步,左右看了看,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只有冰冷冷的一个钱袋躺在地上。
他真的……走了。
他……
玉书白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喉咙里稀里糊啦全是泪水,他把泪水咽下去,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数着碎银。
银子不多,却一分没少。
“真是个死脑筋,一分钱都不带。”
玉书白狠狠揉了揉眼睛,一片濡湿,他坐在地上,将钱袋拢进怀里,千人摸万人拿的银两装在里头十分脏,他却一点都不嫌弃,贪婪地嗅着袋子上残存的味道。
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是载满了那个人全部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