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讲完了,是时候……
陈鸣又在闫岳掌中缓缓写下几个字,字写的很慢,但闫岳等得起。
陈鸣这次写了:和我去看戏。
这个丫头……
闫岳真不知该哭该笑,绕了那么久又把话题扯回了戏票的事情。果然还是个孩子,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是不到目的不罢休。
“你啊……早知道让它烂在那里,我也不该告诉你戏票的事情。”
陈鸣瘪瘪嘴,又写了几个字。
——你为什么不想去看戏。
闫岳这次没有表现的很生气,他淡淡开口:“我可是瘫痪了。”
瘫痪?瘫痪怎么就不能去看戏了!
陈鸣急迫地在闫岳手心写下那串字。
“去了,让人笑吗?”闫岳苦笑,“二弟媳送戏票过来,送的戏票还是闫家对头送来的票子。丫头,你当真不明白?”
陈鸣摇头。
这时,他觉得,闫家大少爷应了他们的约会才是最有力的反击。
陈鸣自己怕这怕那,被人打了不敢反击是很正常的。但闫岳不一样,闫岳不是陈鸣,他是闫家的大少爷,就算瘫痪也是闫家的大少爷。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闫岳侧过脸,心里自嘲,他就不能指望一个小姑娘懂自己的心思。这个丫头能把自己照顾好就已经很不错了,指望她了解自己的心思……果然是一个人太久,奢望也大了。
陈鸣不知该怎么劝闫岳。
现在摆在陈鸣眼前的问题不是有没有人陪自己看戏,而是这个闫家大少爷敢不敢应戏。
陈鸣答应会照顾闫岳就不会背信。
他看了眼摆在雕花吊木刻板床旁的檀香原木衣柜。
闫岳患病在床一直穿的都是白色的里衣,估计早已经忘记自己穿上长袍的模样。要是拿出他以前穿过的衣服,他会不会对出门有兴趣?
陈鸣轻轻放下闫岳摆在自己大腿上的手,站起,朝衣柜走去。
闫岳感受到身边人的离开,转过脸问:“你去哪?”
陈鸣翻开衣柜,里面除了各系列的中式袍样还有西装,吊衫等洋式的服装……还有一套墨绿的军服……
不去想军服的问题,陈鸣随手拿出一套西装和皮质黑袍。
既然有黑袍白衬当然是西服比较气派。
“不要再过去了。”
其实陈鸣靠近衣柜的时候,闫岳就有点生气了。
陈鸣倔是真的倔,他不听,他非得给闫岳凑齐了装备,弄出个黑礼帽,一双马皮靴才满意。
“放下!你让我生气了。”
陈鸣抱着属于闫岳的全套装备,抿着嘴,直勾勾对上他赤红的双目。
第15章 剪发
对上那双晃动的淡色眼瞳,闫岳看到了映照在其中的自己,灰白没有神采的脸颊,赤红干涩的双目,想要让人救赎的心情是第一次如此强烈,透过她丫头的眼眸,他所不知道的自己仿佛都锁在了“她”的眼中。
生气的火焰面对“她”强硬的目光,一瞬便熄灭……
多是无奈。
“你就那么想让我去。”
陈鸣兴奋地点头。
“帮我换上。”
陈鸣动手为闫岳换上自己挑选的西装。虽在春日但冬的气息却没有消稀,陈鸣不敢让闫岳穿的太过单薄,他还为他挑选了一件绒布的风衣。
吃力地扶起闫岳,将他的后背固定贴紧床背。先是褪去他的上衣,陈鸣不是没有给别的男人穿过衣服,但是像闫家大少爷那么精壮的他还是第一次见。每一块的肌肉好像都在浮动。
“看什么?”
闫岳低眉用着最温柔的视线注视这个小丫头。
丫头凑的很近,他可以看清“她”每一根睫毛,很细很长,也很脆弱。
耿直的陈鸣戳戳闫岳的腹肌,抬头用夸张的唇语说了句“很好”。
看起来很搞笑。
要是这张小嘴能发声就更好了,闫岳惋惜地想。但他还是对陈鸣的陈鸣的夸赞表示感谢。
陈鸣朝他一笑继续为他换衣。动作很熟练,不像第一次。
“你以前经常帮别人换衣服吗?”
陈鸣埋着的头点点。
闫岳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他觉得这个小丫头以前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不再想去揭起她的往事,他们之间的气氛陷入了沉默。
换好衣服,陈鸣看着闫岳,挽起宽袖,叉着腰,脸上俨然一副结束了伟大的创作的得意模样。
可袖子太宽,胳膊太细。袖口又滑到了手腕处。
闫岳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很可爱。
可爱归可爱,闫岳又将视线转回小丫头给自己挑的西装上,不是自己喜欢的款式甚至有些不潮流但还算过得去。
乘闫岳审量自己为他挑的西装时,陈鸣也在欣赏着这个男人。
果然很成熟,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不笑时就是严肃薄然的脸,笑时又很有大人该有的从容和温雅。眉目深沉,眸如深渊……就是……头发是不是有点长……
陈鸣这才注意到闫岳的头发都已经长到脖颈处了。他凑近捻起闫岳锁骨上的撮黑发,皱着眉头,对它的长度很不满意。
陈鸣那么可爱的反应让闫岳笑出声:“头发是该剪了,怎么着也不能超过丫头。”
这是笑陈鸣头发短。
但这句戏笑的话对陈鸣来说不痛不痒……
男人头发短很奇怪吗?话说回来闫家大少爷头发那么长才奇怪吧!
“不高兴了?”
闫岳为自己嘲笑陈鸣头发短有些后悔。
陈鸣摇摇头表示没有。
……
“那丫头帮我剪了吧。”
嗯?
陈鸣哪会剪头发,万万不可,他摇手拒绝。
“你怕了?我都不怕呢。”
大人惯用的激将法……
对陈鸣挺受用的。
最后的结果就不容乐观了……闫岳看着陈鸣捧着的铜镜中倒映出的自己。
这头发,果然……剪得丑。
不能怪小丫头,闫岳叹气说:“挂架上有帽子,用那个吧。”
帮闫岳扣上帽子,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是你自己让我剪的,我拒绝过了,你非要的,剪残了不能怪我。
第16章 柳如眉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抵不过一个“现”字,春园所有咿咿呀呀声都在那一瞬骤停。
一席水袖轻抚,挥去半边色彩。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舞台上那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穿着花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绣线青缎粉底小朝靴的旦子身上。
花旦面闫岳若中秋月,色如春启花,鬓若刀裁,眉如墨黛,面如桃瓣,目送秋波。
这秋波赠与谁……
多年未见,姥爷之风仍如高山水长。
柳如眉身形一转才让自己的视线从台下那着深服西装的男子身上移开。
听说今晚还有满春园的戏目,陈鸣就满心欢喜地拉着闫岳来了。可没想到唱的居然是那“牡丹亭”,咿咿呀呀,鸣腔作语,都是些繁琐的花腔把式。陈鸣不喜欢听这种类型的戏曲,可好巧不巧,满春园这几日就只弹唱那“长生殿”,“牡丹亭”……
有些乏闷。
“你想来的。这会儿倒觉得困了?”
闫岳瞥了眼正百无聊赖支着下巴冒睡泡的陈鸣。
小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子。
陈鸣哀着脸埋怨了闫岳一眼。
闫岳对上他哀怨的淡瞳,小声说:
“要是觉得无事,帮我把毡帽拉低些,我总觉得它要飞走了。”
多事。
旦角才唱了不过两句,闫家大少爷就使唤着自己端茶送水,揉肩敲腿。现在又让自己帮他扣帽子。
陈鸣看起来有些不愿意。
“怎么?不愿意?”
闫岳细声问道。
陈鸣抬眸看他,伸过手把闫岳搁在轮椅上的手翻了个面,让他掌心向上。
陈鸣用食指在闫岳手心写道:当然愿意。
要是陈鸣真愿意压根就不用刻意在闫岳手心写上这几个字,很明显他在耍小脾气。
闫岳也不拆穿他,只是弯着眼顺势说道:“那还不动手?”
陈鸣还是起身帮闫岳扣低了帽沿。
尽管脸上还是不愿。
就在陈鸣帮闫岳扣帽之时,闫岳对着他咫尺的脸悄声说了句:“你想不想去后台。”
听到可以去后台,有些困乏都双目一下子精神起来。
“那你坚持听完这场戏,我就带你去。千万不要睡着。”
听戏的就不多,在台下来听的也在戏子的声腔中倒下了一大半。反正大家都没什么精神,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眯会儿眼?
陈鸣不理解。
闫岳只是笑而不答。
好吧……
陈鸣垂头返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硬撑着眼皮静静听着台上的戏子吟唱,他也会偶尔偷瞄几眼一旁的闫家大少爷。
看着闫岳刀削般分明的脸颊,他本以为闫岳是那种很嚣张跋扈的公子,毕竟大户人家的少爷都会有那么点脾气。不然,这个人很温柔,处事也很成熟,甚至很放纵身为下人的自己。
“不知情何起……一往而情深~”
曲终,一句结语。陈鸣从呆望回过神来。
“睁着眼都能睡着,我家的丫头可真厉害。”
……
除了温柔还有点讨人厌。
“走吧。我们去后台。”
陈鸣起身推着轮椅绕过舞台向后走去,可是去后台的路子还要上一层楼梯,这下难住了行动不便的闫岳。
陈鸣着急地看了眼闫岳。
“不要着急。你上楼去找一个叫柳如眉的。”
陈鸣指指自己的喉咙表示他说不了话。
“啊。我忘了,哈哈哈……这阶梯可就为难我们两个残废了。”
闫岳抬头看那几节楼梯苦笑了两声,随后则是沉默。
突然尖锐的声音传来,让人听不出男女。
“当初威风凛凛的岳爷现如今竟被一个楼梯难住了,真是好笑,真是好笑。”
陈鸣移动着轮椅和闫岳一起转向说话的人的方向。
说话的人,粉面未去,陈鸣不猜就知道是那个在戏台上咿呀唱曲的花旦。
柳如眉水袖抚面,画眼间净是多情。
闫岳朝他微微点头算是再次见面的敬礼。
“诶~我可受不起堂堂闫家大少爷的敬意,你瞧我这是不是应该给您鞠个大大的躬。”
说着,柳如眉半腰已下给闫岳鞠了个躬。
这个戏子的口吻和态度让陈鸣有些不高兴。
第17章 他的戏
陈鸣是那种很容易把喜怒摆在脸上的人。他的不满显而易见。
对于柳如眉来说,他自然是注意到闫岳背后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家伙。
从刚刚开始,从他在台上唱出第一句牡丹亭的时候,就已经将台下闫岳和陈鸣的互动一点不漏的全部收在眼中。
那时他就很惊奇:向来冷酷锐利示人的闫家大少爷,丝绸行当的霸王,闫岳,居然会如此放任一个下人蹦蹦跳跳。
他媚眼一挑,瞥向陈鸣,用着唱戏时才用的假调调侃道:“威风凛凛的闫大少爷处境太困难了,连身边带的下人都开始不入流。”
陈鸣讨厌这个戏子的声音,也讨厌他看自己的眼神。
“呦,还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柳如眉是想和这个小家伙杠一杠。
好在闫岳出声阻止了这两人的对峙。
“周息凯,你正常点。”
闫岳居然直接爆出了柳如眉的真名,这下柳如眉炸了。连带着尖锐的声音都变成了粗糙的男音,低音嘶哑,不同刚刚尖锐的假音。
“靠,闫岳!我不是说别叫我这个名字吗?”
柳如眉将手摆上的水袖一拆怒扔到闫岳的怀里。声音变了,连带着动作也变的粗鲁。
闫岳看了眼怀中的水袖摆子,将视线投到柳如眉画了大浓戏妆的脸上,不客气地嘲讽一句:“顶着花旦的脸还那么粗鲁。”
“你……”
闫岳的话一下子让柳如眉哑言。
柳如眉是周息凯进入昆剧班子后,班里的二当家给他取的名字。说他眉如细柳是当花旦不二的人选。柳如眉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刚刚开始柳如眉只是坚持着自己适合昆剧的理念而拼命唱戏,可越到后面他渐渐地发现:自己恍如已和戏台上的花旦融入一体。花旦在台上翩飞流转,自己也在花旦的世界里翩飞流转。
他敬爱这个职业,也尊重这个身份。
而眼前这个全身不便的闫家大少爷则是唯数不多同自己一样能尊敬戏曲之人。
他说的话说的在理,自己不能顶着装扮发飙。说不出反驳闫岳的话。
柳如眉身子一转,扭头对陈鸣和闫岳说:“我去卸妆,你们先到满春园的亭子里等我。”
陈鸣还没发表态度,闫岳随口对柳如眉说道:“好的。”
看柳如眉扭着身子离开的背影,一瞬,陈鸣竟觉得这个讨人厌的柳如眉真是牡丹亭里走出来的三娘。
按照柳如眉的约定,陈鸣和闫岳先在满春园的大理亭子中等候。
没过一会儿,身穿一灰色长袍的清秀男子向两人走来。
男人眉目清淡,型如叶柳,肤色苍白没有血色,肩膀低削但走路却很神气。样子有些像正入仕没一年的小生。